「呵……我看一开始他们都只是想玩玩吧!」这一声浅笑颇有几分轻视的意味,「谁晓得后来会真的喜欢上,俞永诚现在都把戒指取下,八成是怕小锡看了会难过。」
乐展艺的话一字不漏的听进耳里,目光停留在一家三口幸福洋溢的模样,女人笑得如此甜蜜,孩子天真无邪的向父亲撒娇,任谁来看都是美满的家庭。
可是在酒吧里那些体贴细心的举动与热切的视线,同样是男人付出真心的证明。
「很惊讶吗?」看他在人行道上定格,乐展艺揶揄着说:「你该不会以为男人搞在一块,跟男人和女人的交往是一样的吧?」
房善元冷冷的斜来一眼,「你看不起同性恋?」
对于他的质疑,男人并没有正面回答,「你觉得像他这样的男同志是少数吗?」
那一家子的背影完全让人群给淹没,即使已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心中仍是五味杂陈,后劲还更甚,房善元同样没回答对方的问题,他答不上来。
「家人、世人普遍的眼光……表面上大家都说Gay没什么大不了,事实上呢?你看过有人会嘲笑或讨论异性恋的性向吗?没有吧!但男同志却经常在背后被当做茶馀饭后的话题,这才是现实啊。」
乐展艺一句句轻巧、谈笑般说着,「像他这样和女人结婚生子,身心却仍然受男人吸引的同志,并不少见。」
「所以他们搞一夜情,在酒吧和三温暖里猎艳,和陌生人交合而从不留下联络方式,白天则和哥儿们一起开女人的玩笑,假装自己无异于身边的人,这才是国内大多数无法出柜的Gay,他们的生活方式。」
手指前方茫茫人海,男人扬起唇角,「至于他这种假戏真做的男人,就得接受良心的谴责,对妻子不忠,同样让恋人倍受煎熬。」
他看向乐展艺,皱着眉,难以理解的问:「你……你们不是朋友吗?」
男人笑意更深,「我问你,你觉得是他太太比较凄惨,还是小锡比较可怜?」
房善元开了开口,想说什么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
对方拍拍他的背,轻声说:「走吧,东西都买完了。」
穿越马路,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群之中,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与无奈,即使如此,人们仍然会背负着那些伤痛,为了总有一天的雨过天晴。
房善元仰头望向纯粹的蓝天,他想起那晚俞永诚为恋人搬来座椅时,一往情深的眼神。
074
枯木的影子照在石头步道上,女人坐在红色的行李箱旁,一身轻便的裤装不同于往常盛装打扮的她。
房善元选择长椅的另一端落坐,难得在白昼下相见,彼此却都有些不自在。
目光停留于那一只远走高飞的大皮箱,而苏睿语也注意到他的视线,干净的指甲在上头弹钢琴般轻巧的跳动,女人微微笑着说:「我决定去法国学做甜点。」
轻吐一口气,将手臂向前伸展,苏睿语迳自说着,「我们家的公司正式和于家合作了,」开始连会面的时间都乔不拢,如今仍有此飞跃式的进展,她晓得最后是于敬帮忙牵了线。
她是不甘心,也讨厌那家伙,但是她不想对房善元留下伤害。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上床。」
房善元转头望向她,分不清说这句话是出于试探,亦或有其他理由。
仔细看,苏睿语几乎是顶着一张净白的素颜,丝毫未减的美貌,却多了些他记忆中的纯真。
他踌躇着说词,最后却提出答案显而易见的疑问,「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十一点的航班。」
苏睿语盯着他粗糙的手指,心里只想再一回十指相扣,好了她离别前的心愿。
可是想亏想,到底还是没有付诸行动,现在和房善元并肩坐着,她劳劳碌碌的人生终于归于平静,「我存了一些钱,够我当几年学徒,以前一直想当甜点师傅,现在虽然年纪大了些,总算有闲又有钱,可以朝着梦想前进了。」
年轻时的叛逆源于双亲的压迫,长大后才明白生在这个家庭自有避不开的宿命,苏睿语为了苏家连女人的肉体都自甘奉上,直到与房善元重逢,她才决定为自己精彩的再活一回。
他呐呐的点头,「你一定可以办到。」他始终相信苏睿语仍是当年那位聪慧坚强的女孩。
女人与他对望,在见面以前,她连“你要不要跟我走”这种性别倒错的台词都在家练习不下数百回,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却半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苏睿语明白,她听不到期望的答案。
从椅子上起身,她说:「那……我还有一些事要办,先走了。」人却还杵在原地。
房善元也接着站了起来,他想帮对方推行李箱,以送她最后一程。
突然,自己放在提把上的手,被一双白皙的手覆盖住,他有些讶异的抬头,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令他忘记言语。
因为嘴唇在发抖,她抿住唇,却控制不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苏睿语深深的吸饱一口气,虽然呼吸一样在打颤,但她勾起粉色的唇,轻柔的说:「你……也要过得好好的喔。」
他依旧木讷的点头,悲伤同样涌上心头,但房善元甚少会让软弱的心思暴露在他人眼前。
女人自个儿拉起行李箱的提把,怕是十八相送又舍不得走了。
「嘿嘿……」她轻轻拭泪,腼腆的笑着。
皮箱看起来有些重量,房善元又想插手帮忙,她淡淡的说了一句,「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派不上用场的男人呆呆地站在那,目送他曾经轰轰烈烈的初恋。
都走到了前头,那一双净白的帆布鞋倏地煞住,她内心无比挣扎。
本来不打算再提,但想想也罢,是为了房善元,绝不是帮那家伙的忙。
「于敬他……」清清喉咙,她回过头,「他有煮红豆汤给你喝吗?」
房善元愣住了,不明白她是从哪得知,又为何而问。
瞧他半晌答不上话,苏睿语显然是更震惊的那位,「他做了!?他真的有煮给你吃过!?」
那名独善其身的男人,竟然也有为了谁洗手作羹汤的时候。
女人笑得弯腰,他还搞不清状况,就听对方说:「是我骗他的!因为于敬一直跟我打听你的事情,所以我骗他,说你最喜欢红豆汤。」
一开始,那天与对方相约在酒店享用下午茶,忘记带手机的男人背出一串号码,当下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电话另一端将会是阻碍她的情敌。
岂料竟是她难以忘怀的挚爱。
「呐——所以你吃了吗?」以前她怎么连哄带骗,房善元都嫌恶心,一口都不碰的东西。
他张着“啊”的口型,总算理清前因后果。
『吃了吗?』他一口不剩,还被强迫续了一碗。
苏睿语收起畅快的笑声,她知道答案了,一如她明白自己会被拒绝。
「房善元,要幸福喔!」不说再见,因为此回离别,也许真的再也不见了。
纤细的手臂高举挥舞,眼角的泪水在艳阳的照射下璀璨无比。
他一时错觉,在青天白云下,看见那名身穿百摺裙制服,自信而美丽的少女。
075
阳光从弧形拱道间洒落,树梢上寥寥几片黄叶脉络分明,站在对侧的长型方窗前,他远远注视着妹妹消瘦的侧脸。
男人推着轮椅,少女仰着脸,轻声细语的谈笑,房善元仅是静静地凝望和睦相处的两人。
日渐虚弱的房晴恬能依靠双腿站立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从检验出第四期淋巴癌那天算起,已经四年了,四年来历经癌症复发与并发症的侵蚀,无论是放射性标记疗法,或是各种昂贵的标靶药物,在女孩身上的治疗残酷的简直犹如实验。
重剂量化疗在消灭癌细胞的同时,亦在破坏身体的正常细胞,然而治疗无法达到缓解,更别提等待配对成功的骨髓移植。
如今仍清楚记得,当年医生告知他,近六成患者可活过五年。
那么剩馀的四成呢?他不敢问。
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让妹妹的生命多延续一日,但这些年来他看着女孩忍受化学治疗所带来的苦痛,在纯白的病房中忍耐着寂寞与悲伤,房善元没有一天不自问,这些……真的是为她好吗?
癌细胞再度扩散。今早医生说着艰涩难懂的专有名词,他只知道那些繁复的疗程将伴随着更加剧烈的副作用。
于是房善元痛下决定,一个他今生最沉痛的决定。
推开两扇门通往室外,慢步朝两人走近,他请于敬暂时离开,在女孩的面前蹲低身子。
「晴天,我们回家吧?」
房善元这么说,事实上他们兄妹俩早就没有家了,父亲过世后房子被银行抵押,房晴恬也只能寄人篱下。
但女孩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一时间很难反应过来,不是在思考好或是不好,而是大哥为何这样征求她的意见。
好半晌,房晴恬眨了眨眼,轻轻地点头,动作小的几乎微乎其微。
然后她笑了,就像当她身体无比疼痛,依旧忍耐着,那个笑中带泪的表情。
于敬靠着门的里侧,胸口稳定的起伏,心头却持续的闷疼,这时候特别想从房善元的身边逃开。
是应该要这么做,但这回他寸步不离,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油然而生。
于敬想,反正不管做或不做,他都会后悔。
出院以前,尚有许多手续待办,一些紧急的应对措施,还需再三与医生确认。
至于病房里大大小小的日用品,他也在伤脑筋该如何处置,所幸最重要的落脚处早已连络完毕。
在他格外忙碌的时期,一通令人意想不到的电话,带来意外的消息。
会客室的皮沙发被擦得黑亮,连一点灰尘都看不见,透明的玻璃墙令他得随时绷紧神经,秘书端来的咖啡倒是香醇。
有人从底端的会议室里走出,几名西装笔挺的男士严肃的对谈,他出于反射动作的从座位上起身,男人用馀光扫他一眼,简单交代几句后,让女秘书送贵宾离开。
那人推门而入,看了一眼腕表,确定并非时间安排不当,而是他太早到。
房善元礼貌的点头,庄夏这样的男人,让人不自觉的拘谨起来。
「坐吧。」
若他是地上泥,眼前与他对坐的男人便是天上云。房善元怎么也猜不着这场会面的理由。
方才端庄得体的女秘书又端来两杯热咖啡,先是递给老板,接着将他面前的杯子换了。
仅仅是温度稍凉了些,咖啡仍有半杯以上,他原本是想说声不用,但训练有素的秘书连将玻璃杯放置桌面都没发出半点声响,安静的令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待女人退出室内,放置于男人右手边的文件夹,被推至他的左前方。
「里面除了公司简介,还有职员报到的基本资料表。」
他没伸手去拿,摆出一张状况外的表情,有些困惑。
庄夏也顿了几秒,随即明白过来,「于敬什么都没跟你说?」
原来。听见那名男人的姓名,无论这件事情对他是否有益,他都无法不往坏处想。
介绍新工作给他,是要他准备走人的意思吗?
但这未免太看得起他,房善元轻微的扯动唇角,视线从文件上头的标题移至男人的脸孔,「谢谢庄先生给我机会,但是……我恐怕没办法胜任这个工作。」
男人双腿交叉着坐,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试都没试,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说你办不到?」
庄夏的口吻算不上责备,只是淡漠,他双手不自觉的相握,手心冒汗。
076
「我……」房善元想说他连大学都没毕业,又想到最糟的是还身带案底,「我以为,这么大的公司徵人,应该会举办大规模的考试。」
庄夏对于自己看人的眼光颇有信心,而身后追随多年的得力助手,也不是经过面试来的,言书廖的请托虽是一个起因,但最终依然得问大老板肯不肯。
并非愚昧到恋人说什么都全盘接受,毕竟公司的事情,他们一直维持互不干扰的默契。
只不过高中时代的回忆对庄夏而言是一章逝去的美丽诗篇,一如房善元记得身为风云人物的庄夏,在男人的印象中也有关于他的记忆。
很难算清多少个年头以前,一场学校主办的高中田径联赛,庄夏曾经陪着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人,在U型跑道旁替代表出赛的跑者声援。
那些微不足道的点点滴滴,因为言书廖的存在而别具意义。
以至于成年后仅仅两回场面混乱的碰面,但庄夏对房善元的印象始终不差,今天也不过想面对面再确认一回。
说庄夏是思虑缜密的男人,有时候又简单的令人意外。
「试用期只有一个月,一个月后不管是不是违反劳基法,就算会被开罚,只要做不来,公司还是会请你离开。」
「或许你不想靠于敬这层关系,但最后能不能留下来,是看你有没有实力。」
「房善元,你还是要说你办不到吗?」如果连挑战的勇气都拿不出来,那就是庄夏自己看错人了。
若是过去,这天上掉馅饼的大好机会,他不痛哭流涕的谢神,还会睡不着觉,但现在,他竟然犹豫了。
手压着文件,却没有拿起它的勇气。
穿着笔挺的西装,在全球知名的企业就职,是他的幻想;从事正派的工作,像普通人一般过日子,是他的奢望。
他是需要钱,但他早丢弃的尊严,最近时不时会冒出头。
收紧五指,找不到出口的情绪令他想放声大吼,房善元将那一口气,和着话语一起缓慢的吐出,「能给我……考虑的时间吗?」
男人饮下一口咖啡,慢条斯理的将茶杯置于杯盘,清楚的回答:「可以,但我没办法等你太久。」
他何德何能,让大企业家等候他的答覆,房善元九十度鞠躬,一直到庄夏离开,久久未抬头。
外头下着倾盆大雨,连地下室都可听见水声潺潺,他在座位区替客人收拾杯盘,无意识的瞥一眼吧台。
这时调酒师注意到视线,最近于敬时常与他不经意的四目相对,而如他所料,男人会抛来一个玩笑般的飞吻。
紧接着大多数的客人会转过头,用凶狠的眼神确认是谁得到这个吻。
一开始他会面无表情的内心慌乱,现在已经习惯对方这种解释不能的行为。
今天他却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劲,没有一如往常的转移目光,只是不动声色的在沉默中交换眼神。
于敬多馀的手势因而停在半空中,可是尽管察觉他别有心事,男人也不会开口问。
就像对于前些日子伤人的发言不作解释,装作没那回事就以为真的没事了。
又是房善元先移开目光,杯盘整齐的堆叠,他一口气举起,这时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客被落雨淋得一身湿,也将风风雨雨一并卷入。
落汤鸡一样的男人站到吧台前,他没找位子坐,抬起眼眸他们才发现那人连眼底都是一片湿溽。
王友锡这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样,着实吓到人了。
「怎么啦?」于敬的反应仍是平平淡淡,甚至轻柔的语调似乎一开始就有哄人的意思。
「我……我跟那个女人摊牌了。」
「她竟然……她……」从男人眼角滴落的水珠分不清是泪或是雨。
房善元手里还拿着空盘,也聚精会神的听着。
「她……面带微笑的,请我……请我吃饭。」王友锡飘忽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分外虚弱。
「于……敬……我受不了了……」男人哽咽的开口,但求一个慰藉,「我真的,真的快疯了!」
倏然「碰!」的一声,又沉又猛的重摔,好多对眼睛都看向声音来源处。
「你要疯了!?」可怜的托盘从台面落到地面,女人的嗓音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声,像是惊悚片里恐怖的音效。
「拜托!!!到底是谁要发疯啊——!?」
突来的吼叫,毫不留情面的她抬起手,手指着男人的脸直直的吼:「你说你受不了,所以就跟人家的太太摊牌?那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