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响,俞永诚奋力起身,弄倒高脚椅,单手揪住于敬的衣领。
「喂!」乐展艺喝斥一声,唐绍明着急的放下玻璃杯,远处高大的秦昭言正笔直的走来。
男人不是逞凶斗狠的类型,拳头没挥过来,就是被搓到痛处,愤愤的咬牙道:「你……像你这种人,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要什么有什么……我看你爸妈知道你喜欢男人,搞不好还拍手支持,是不是?」
「呵……懂什么啊!你哪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心情!?」
视线向下,于敬指着卡在喉结前方的拳头说:「你要不要先放下,可以不要这么激动吗?」
侧面站着不怒自威的酒吧保标,几位客人怕扫到台风尾,纷纷从位子上退开,俞永诚胸口明显的起伏,瞥四周几眼,终于松开五指。
「我倒觉得我很能理解你的想法。」于敬理理上衣,神色自若的说:「你有崇高的职业,美满的家庭,双亲都以你为荣,“维持现状”你一样如鱼得水,所以你不想,也没打算为了一个男人,去改变你的生活,颠覆你的人生。」
于敬勾起薄唇,这时候才让人惊觉,他优雅的微笑其实是来自于绝对的自信与笑看世态炎凉的冷漠,「这也没什么啊,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自己过得好好的,为了别人那么拼命干嘛?」
男人剧烈的呼吸,直挺挺的站着却一句也无法反驳,最后哑着牙转身,仓促的脚步像是落荒而逃。
乐展艺扬起单眉,手肘推了推他的右臂,「你前面说的,为什么这么耳熟?」
他瞧对方一眼,泰然的说:「有吗?」
留员工在外场安抚客人,于敬正要退到内场,突然有人在前方档路。
「怎么啦?」他轻声细语的问。
女人仰着脸,小心翼翼的说:「你还好吗?」
顿时语塞,「什……!?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似乎有些难以切齿,双手不自觉的相握,唐绍明缓缓地开口,「店长你刚才那样说他,听起来……好像在责怪自己。」
整间店都晓得房善元走了,却没人敢问不告而别的原因,包括唐绍明在内,这么多年共事的默契,
若是无关痛痒的对象,会被当作消遣而反覆浮上台面,他们晓得于敬之所以只字未提,正是因为在乎。
男人站在那,像全身衣物被扒光,赤裸的令人羞耻,于敬张口欲言,却再无言。
093
之后的一星期,忙碌得几乎没时间让他沉浸在哀伤中,当年父亲离世时,是姑姑帮忙处理后事,如今走的是他妹妹,房善元一手包办所有事宜。
从申请死亡证明等繁琐的手续,到连络葬仪社,最后是出殡奠礼的安排,多亏于家的协助,让他在初次面对这些事情时不至于太茫然失措。
奠祭当日会场布置得相当朴实,到场的只有几位过去特别照顾房晴恬的护士,和亲属代表方的姑母,再加上于敬的双亲及宅第的佣人。
整个流程走完不到三小时,由房善元亲自送妹妹最后一程,待遗体火化后仅剩下小小的一只骨灰坛,他双手捧着,不发一语。
为房晴恬选择了树葬的方式入土为安,再多的不舍与遗憾,终是尘归尘,土归土。
午后,连着好几日外宿的男人陪他回到住处,那台昂贵的跑车不晓得怎么了,在房晴恬过世后,他只看过于敬驾驶黑色的宝马。
「你今天也不用去酒吧了,在家休息吧。」脱下西装外套,男人卷起袖子,为他泡了一杯香醇的咖啡。
始终没有眼神的交流,即使现在靠得这么近,即使是对他释出关怀,于敬都像在逃避着什么。
望着冉冉上升的白烟,他曾经多想尝一口的热咖啡,如今竟然对他不再有吸引力。
男人留下他离开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日复一日的节目,一切都令人枯燥乏味,他举起马克杯,低头啜饮一口。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房善元躺倒在沙发上,新闻重覆播放,他连一则都没能记住。
落日馀晖洒进采光通明的室内,春神翩然到来的三月天,外头已是鸟语花香,他却仍被困在上一个冬季的回忆中。
想起那件厚实的红外套,少女披着它在宁静的病房望向窗外落叶纷飞,那一幕像定格的老电影,一次次的独独为他重新放映。
房晴恬走了,再也不需要为了昂贵的药品兼职好几份工作,也没必要为了张罗妹妹的生活连肉体都能出卖。
他不需要再那么辛苦的过日子了。葬礼上,姑母让他好好的为自己而活,于家两位长辈也告诉他要为今后做打算。
谁都劝他挥别过去积极的迈向未来,只有他连自已为何还活着都抱持了疑问。
凌晨一点钟,打开大门的锁,这时间对于敬而言是回来的早了。
今晚一直不在状况内,调酒频频出错,甚至险些打破玻璃杯,知道内情的唐绍明开口却是询问房善元的情况,倒是乐展艺不罗嗦的将他赶回家。
没想到竟然也有轮到别人担心他的一天。
于敬脱下风衣,看一眼窝在角落的男人,那虽然是一开始属于房善元的位置,但是过大的单人床上头空荡荡,在这时候显得特别突兀。
银白色的月光晕染窗前素白的方桌,而他站在光线的另一侧,连对那人释出关心的善意都踌躇不决,发现自己忽然无法掌握与对方的距离。
放任那人像被遗弃的流浪猫般卷曲着身子入眠,开启浴室的电源,让温热的流水冲刷他一身疲惫。
仔细想想,在房晴恬过世后,除了交代要事的场合,他们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聊上一句话。
吹乾湿发,于敬坐在床缘,盯着仍是拿背面向他的房善元,他想,如此疏远的气氛究竟会持续到何时,而他们又为什么非得延续这种彷佛陌生人的现状。
事实上今晚提早返家,是有两个原因,但总归起来都是相同的理由,他怕打开门后,看见他不想看见的光景。
担心男人想不开,或是不告而别。他擅自揣测对方的精神状态是不稳定的,也许是因为即使过了一周,那天房善元在医院万念俱灰的哭声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怕了,怕这名男人会用极端的方式斩断对房晴恬的思念。
平躺在床铺上,于敬仍是睁着双眼未眠,室内静悄悄,一个微乎其微的声音,微小到十之八九是自己听错,但他却无法不去理会。
「小元……你睡了吗?」发现男人的右肩头轻微颤动,证实他的猜测。
于敬掀开被单,坐了起来,「小元……」
房善元明显在发抖,却不应声也没回头。
他下了床,走进那人身旁,覆在棉被下鼓鼓的身体卷曲成小小的圆,让高大的男人看来如此无助与脆弱,宛如正无声无息的泄露着一种绝望。
手掌轻轻地按上男人的肩头,他躺在房善元身后,像是害怕惊动小动物那般,小心翼翼的将胸口贴上对方的背。
『没事的。』他想告诉他,房晴恬去了更好的地方,再没有病痛的折磨。
可那不过是安慰人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了,要怎么说服人?
逝者已逝,承受悲痛的是被留下的生者。
谁都明白旭日依然东升,而明日依旧到来,只是对房善元来说,努力了半辈子,打拼了这么多年,让他坚持下去的寄托没了,曾经遍体麟伤也坚持不放手的存在,到头来掌心摊平,才惊觉手中不过一场空。
「……抱我。」
那人的声音像被滚烫的火炉烧过,暗哑的令人心惊,他停顿了数秒,双手绕过对方上身。
故意没听懂话里的意思,用浅白的表意去解释,于敬正拥抱着他,却不是房善元所求。
「于敬……你抱我吧……」让灼热的温度给他活着的感受,甚至是用疼痛贯穿他的身体,哪怕是像欲望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只要能令他暂时遗忘伤痛,就是他悬崖边的救命稻草。
于敬确实听见了,却只有收紧双臂,将那人搂得更紧。
说不出自己可能传染了爱滋给他,他没那么残酷,应该说,他再无法对这名男人残忍。
「……为什么?」他问他为何拒绝,明明是来者不拒,滥交成性的男人,就算已经提不起兴趣,也没必要在这时候突然贯彻那可笑的原则。
房善元张了张口,只是反覆着问:「为什么啊……」
而禁锢住他的双臂又更发力,甚至硌得他胸口疼痛,终于房善元克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吼:「我叫你上我啊——!!!」
再难听的话都说了,同时尝到泪水的滋味。
谁都好,有没有人是真的需要他。
倏地,颈间感受到腻人的湿意,那股暖流穿透他的肌肤,渗入他的骨髓,耳边听见于敬用同样干涩的嗓音说:「恬恬……要我告诉你,她很幸福……她说……谢谢你……」
霎时,眼前只有一片朦胧,身子一抽一抽的颤抖,痛的呼吸都不能,于是他大口吸气,拼死压抑的情绪这才不受控制。
「啊……啊……啊啊——啊——!!!」
他的痛切无法付诸言语,五脏六腑被刀刨一样的疼,没人能为他止血,因为丢失的是心头上的一块肉,他只能任凭伤口血肉模糊。
而身后的男人紧紧的,紧紧的拥抱他,紧到两个人一起痛了。
活得恣意畅快的于敬,这辈子没说过什么大谎,富贵如他,向来是有话直说。
但这天他拿死人的遗言做妄言,才晓得,原来当你想疼一个人,是撒谎也舍不得他伤心。
094
『你要去哪?』
那个人背对他,将自己的行李一件件装箱打包,他盯着他的后脑杓,又说了一句:『你哪有地方可以去。』
对于他的挑衅,少年保持沉默,将墙上的照片一张张卸下。
他注意到其中一张双人合影的相片,里头甜美动人的少女仍穿着学生制服。
于敬下意识的明白到这是一场梦境,就像很多时候人们能在梦中分辨真实,却无法脱离幻境,他仍被困在其中,却因为了解梦醒成空,说起话来变得毫无顾忌。
『呐,小元……你看不起我随便跟人上床,但其实……你根本就喜欢我,不是吗?』
『我早就知道了。』
『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在那段青葱岁月里,几次他回首,而他转身;几回他留步,而他离去,哪怕仅是一秒钟的差距,也能错过好多年。
最后几本堆在床边的书籍也一并装箱,那人将原来属于自己的位置整里得一丝不苟。
少年一声不吭,因为是他的梦,他晓得见不到高中时代的房善元,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太能想起对方当年的面貌,也正因如此,才恍然大悟那时候的他并没有好好的面对他。
『……你也真莫名其妙,为什么喜欢我?我明明告诉过你,不要喜欢上我。』
突然搬出教训人的口吻,说完都觉得自己很不可理喻,他从鼻子里发出轻笑,盯着对方在衬衫下隐约可见的背骨线条,这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已非高中生的少年,而是精壮挺拔的成年男子。
精神恍恍惚惚,景色摇摇晃晃,他伸出手,试图触碰那人,『小元,其实我……』
——铃声乍响。
睁开双眼,于敬偏头看一眼床边矮桌,动作缓慢的翻过身,再半滚半爬的来到桌脚旁。
人还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接通来电,「怎么了?」
「今天?……晚上要开店啊,不回去了,你跟爸去吧。」懒洋洋的应了几声,挂断电话后人也差不多醒了。
最近来自杜瑶茜的关怀特别多,一开始是劝他要不要带房善元回家走走,妇人的想法是别墅的好风光能让心情舒坦点,也好就近照顾两名在她眼中永远的孩子。
于敬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绝,几次下来,做妈的也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于是杜瑶茜没再提起房善元,反担心起自家的孩子。
事实上,距离房善元离开,已经过了二十六日。
再四天便满一个月,于敬自嘲的想,连那家伙入住此处的天数都不晓得,现在倒算起离开的日子了。
曾经,他也到房善元工作的地方找人,那是他最大限度的努力,但无论货运公司还是工地,哪一处都寻不着对方的踪影。
那夜他抱着男人一同泪流,流淌他记忆中最疼的伤痛,天明后,所有悔恨、爱恋,都随着男人的离去而终结。
本来就没有多少行李的房善元,曾经生活在此的痕迹寥寥无几,如果不是在衣柜中翻出一叠现金和一张感谢的纸条,也许根本无从意识到男人不会再回来了。
那厚实的钞票大概是除去房晴恬的医疗花费后,他曾经给对方的金额,当时于敬就看一眼,又面无表情的扔回原位。
寡言的房善元只留下两字——谢谢,道尽几个月来他曾经付出的所有,也不是非要对方感激涕零,但如此从简的方式让他怀疑那人到底是不擅言词还是冷漠无情。
奇怪的是时针不过走过六百二十四圈,怎么关于房善元的回忆,就只剩下颤抖的背影最发鲜明,宛如一卷太过陈旧的影带,看不到剧末结局也无法倒带,只有最后的影像跳针般重复播映。
其实若他真有心,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于敬都能将对方揪出来。
只是浅意识中对此几多抗拒,是将房善元留在身边,或是从此不相往来,事已至今,仍无法准确的回答。
于是在犹豫与矛盾中,日子一天天过,记忆一幕幕模糊。
谁说爱情恒久远,谁说誓言天长地久,对于敬而言,没有谁和谁非得在一起,也不会没了谁就活不下去,这才是人,独自降生于世,死去时也是形单影只。
095
深夜,阶梯口亮起冷灰色的灯箱,今日特调标注在入口的看板上,驻唱歌手一曲一曲的高歌。
于敬进店里的时间尚早,吧台前仍空着几个座位,不过十一点钟,已经有人醉倒桌前。
唐绍明在吧台角落用眼神对他示意,他顺着女人偏头的方向望去,带着笑容开口,「喝这么多,回家老婆问起,你要怎么回答?」
男人抬高视线,下巴还抵在桌面,「店长……你知道……友锡去哪里了吧?你一定知道……」
「为什么谁都不跟我说……他把电话换了,辞掉工作,甚至搬了家……呐,你说……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对于客人酒后的抱怨,乐展艺耸了下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望着眼前为情伤神的男人,于敬一反常态的沉默,事实上王友锡的出走早在意料之中。
几周以前,在房晴恬的噩耗来袭之前,时间点是王友锡被雨淋得一身狼狈的那夜过后,再次踏入店里的男人脸上挂着微笑,普通的话题与寻常的言谈,谁都觉得他已经放下介怀。
在冗长的寒暄过后,王友锡对无关紧要的他们提出问题,一个不敢向当事人提起的疑问。
他还记得当下没人晓得该怎么给出答覆,最后为男人解惑的竟然是向来置身事外的房善元。
「其实也没关系吧,走了一个就再找一个啊。」于敬答得顺口而且无情,引来乐展艺的注意。
「你……你说什么!?友锡他……他是特别的,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男人的情绪变得激动。
「你真这么想?」于敬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脑海中浮现当时房善元的回答,他只是顺其自然的,替换人称后将那些话照本宣科的说了出来,「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即使是要披荆斩棘,你都会为他奋不顾身,哪怕是被世人唾弃,你依然可以义无反顾,所以事实是,你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爱他。」
「砰」地一声响,俞永诚奋力起身,弄倒高脚椅,单手揪住于敬的衣领。
「喂!」乐展艺喝斥一声,唐绍明着急的放下玻璃杯,远处高大的秦昭言正笔直的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