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道:“请陛下稍等片刻。”
薛寅同柳从之聊得正欢的时候,小游九心里正在犯嘀咕。
游九拿不太准为何薛寅会带他上路,他同薛明华亲厚,与薛寅关系也不错,但他确实也未曾想到薛寅会带他上路,可已经在路上了,游九也没什么可说的,等到了地头,他倒是难得安分了一会儿,只小心打量周围情况,并不乱走动,更不愿惹是生非。
他在北化可以说已经混成了地头蛇,奈何这地界他一点也不熟悉,初来乍到,当然小心为上。
游九不自觉悬着一颗心,等薛寅叫他去见一个人,他心里一动,隐隐约约察觉到恐怕这便是薛寅将他带过来的原因,然而这个念头只转过了一瞬,又很快被压了下去。游九无暇多想,跟着薛寅进了柳从之所在房间。
小游九是很有一分紧张的——他初来乍到,身边除了薛寅就无一个人熟悉的人,而且据他观察,此地戒备森严,少有人出入,显然是大人物的住所。他心里怀了这份念头,举止就颇为谨慎小心,只是面上还是习惯性地带笑,不过收敛了许多,以前看上去是个没正形的小痞子,现在看上去是个安安静静的小痞子。
屋内陈设简单,游九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屋内的柳从之,柳从之一垂眼,也看清楚了游九的模样。
薛寅半闭着眼睛站在一旁打瞌睡,看着丁点不挂怀事态,实际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得正欢,就等着这二人的反应。
柳从之看着那个眼珠子乱转,东打量西打量的小孩,却是罕见地怔了。
老话说血浓于水,血缘这东西说来十分神奇,柳从之对此却无多少感触,他一生无爱人,无子嗣,纵然走到了最高处,也不过一介孤家寡人。可直到这个小孩在他面前一站,柳从之才恍然发觉,所谓亲缘……
根深蒂固,植于骨肉之中,最终凝成一种承自血脉的相似,以及一种……近乎天成的熟悉感。
游九仰头看着柳从之。
他进屋时有些紧张,没忍住四处张望了一翻,等真正转头看柳从之,小游九见大人物的第一反应是挂上一个讨好的笑容,但这笑容挂了一半,却又僵住了,游九眯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柳从之,像是费劲了力气,才终于把眼前这人看得清楚了。接着小孩也不笑了,板起脸抬起头,昂首挺胸站在原地,只直视柳从之。
他目中有一股隐约的愤怒,这被他藏得很好,但柳从之这等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柳从之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游九。”
“姓游啊……”柳从之低低叹了一声,还真对上了,他这样的人本部该有孩子,只除了昔年华平给他下药,又强塞给他的女奴……
这件事实在堪称他一生之耻,如今十余年过,时过境迁,竟还有这么个活生生的小孩站在他面前,提醒他过往种种。
柳从之又笑:“你今年多大?”
“十岁。”游九答完这句,咬了咬牙,直视柳从之,反问道:“你又是谁?”
一句话说得颇有些嚣张,话里有压不住的火气,柳从之微微一叹,淡淡道:“我是你父亲。”
游九不料他就这么认了,怔了一怔,等怔完,一张小脸就红了起来——小家伙不知是在气什么,咬着细白牙齿,脸涨得通红,瞪着柳从之,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做派,连平日的伶牙俐齿也不见了,这么气了半晌,忽然哼了一声,骤然从衣服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抬手扔给柳从之。
说扔,这确实是用扔的,力道不小,直直往柳从之脸上砸,柳从之面色不变,随意探手接过了,就听游九粗声粗气道:“这个是给你的,她让我给你。”
第84章: 月国之约
柳从之侧头端详游九扔给他的东西。
是个小物件,看着是个十分古旧的挂坠,中间是镂空的,也不知里面有什么,一眼扫去平平无奇,柳从之端详一阵,却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
“此物……”他说着一顿,止了话头,此物于他还颇有几分熟悉,这东西……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蓦地有些怔忪,最终摇了摇头。
他低头看游九,小家伙看着仍是怒气冲冲的,柳从之看在眼中,微微一笑,道:“多谢相赠。”
柳从之说话口吻柔和,虽是面对小游九这么个小不点,却仍然认真,毫无敷衍之意。游九胸中满溢的怒气在这一笑之下突然消散了些许,小孩莫名怔了怔,冷静下来,解释了一句:“这东西……是我自幼戴在身上的,我唯一的身家。我娘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找到我爹,就把这东西给他。”
柳从之低叹一声:“我识得这东西。”
此物牵涉当年一桩秘事,就这么小小一个物件,当时竞相追逐的人可着实是不少,但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此物失踪,再无音信,不想时隔多年,兜兜转转竟是入了他手中。
可见时运命数,着实玄妙。
柳从之思及此,瞥了一眼薛寅,微微一笑。
这一笑大是玄妙,正看热闹的小薛王爷有些莫名,顿了一顿,权当柳从之这是在感谢他帮他找回儿子——姓柳的竟然还真有儿子,他也算是长见识了。可叹这场面如此冷淡,倒叫想看热闹的小薛王爷觉得有些无聊。
游九生气也就是一阵的事,很快回过神来,问道:“你真的是我爹?你应该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你和我娘……是什么关系?”
小游九头脑清楚,一句话直指重点。游九少年流落,从没想过要去找找自己的爹,人海茫茫,他连这人姓甚名谁长啥样都不知道,他要怎么找?更何况他没爹没娘不也过得好好的,找个爹来干什么?
可血脉亲缘到底难以磨灭,一见柳从之,游九就知道,他这还真是找着爹了,两人站在一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相貌,看着彼此,都觉那滋味十分古怪。
游九早熟,心智远非寻常孩童可比,柳从之于是也直言不讳:“我同你娘是个意外,你……”他顿了顿,道:“我从未想过我还会有孩子。”
“哦……”游九看一眼柳从之,点头表示知道,下意识地挠了挠头,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失落。小游九再是成熟,也到底是孩童,孩童心性,受人欺凌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爹之类的事,虽然只是空想,他后来也恨起了自己这么个素未蒙面的爹,不过听说事实如此,到底有几分失落。
那小可怜的模样,让一边的薛寅都想上去揉揉头,见惯了小游九没脸没皮的样子,这个样子当真惹人怜。
柳从之看着小家伙失落的小眼神,却是怔住了。
记忆里有些太古早的事情浮了上来,柳从之至今不知自己父亲是谁,同样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直至后来结识了义兄,他才算真正走出了贫民窟,开始了他一生沉浮。他无父,后来恋慕义兄,但终究求而不得,最终义兄也受他牵连,命丧黄泉……
岁月轮转,往昔再多事也化作虚无,如今这么个小家伙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一时恍惚,顿了一顿,才继续回答游九的问题。
他微笑着道:“我确实是个大人物。”
什么是大人物?
大人物就是吃得好穿得好,有闲钱,能发号施令,这么看,柳从之当然是个大人物,而且还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柳从之显然也有自知之明,他低头看游九,淡淡道:“我姓柳,柳从之。”
游九听到第一句,并无诧异,他眼尖,所见种种都在告诉他这人必是个大人物无疑,然而听到后面一句,小游九一个念头没转完,直接愣在了原地,平时聪明得不得了的小脑袋瓜也不转了,被惊得结巴了起来:“柳……柳从之?”
游九艰难地念出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在他听过的那些不靠谱的市井传说里,柳从之根本不是人,而是个身长九尺、玉树临风、潇洒不凡、力大无穷的神人,好比武神在世、文曲星下凡……当然,也有人传柳从之是妖魔鬼怪,是犯上作乱的小人贼子,总之流言比比皆是,什么都有,但这等神人或者妖魔必是天上下凡又或别处跑来的,人间生不出这等货色……
然后柳从之这等货色,居然是他,游九,的爹?
小游九神思恍惚,看着柳从之笑着一点头:“我是柳从之。”定一定神,咽了咽口水,才回了一声干巴巴的“哦”。
以小游九爱抱大腿的脾性,若是换了个人,恐怕心里早就盘算着扑上去讨好谋点财谋点衣食了,这时却实在被柳从之三字镇住了,直到最后走的时候还是晕乎乎的找不着北,全没了平日机灵劲。
薛寅得见这一幕,也算是看到了热闹,等游九离去,他心满意足伸个懒腰,转向柳从之:“恭喜陛下寻得子嗣。”
柳从之笑问:“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薛寅于是向柳从之解释因由,此事说来话长,要说全了,却得把薛明华也说进去,他在路上想了许久,终究是全说了实话。
在现在的柳从之面前说谎毫无意义,这些事要查总能查得到,他薛寅既然回来了,也就不差这一下。
柳从之听完,只微微一笑:“你信我?”
薛寅沉默不言。
柳从之看一眼手中那挂坠,神色一时有些复杂,叹了一声:“直至今日前,我都从未想过我会有子嗣。”
“但无论如何,此事解我燃眉之急。”柳从之认真道,“你助我良多。”
薛寅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扭过头去,柳从之长久凝视他,只微微一笑。
世间之事奇妙如斯,初见薛寅时,他对这个薛朝小皇帝何尝不是怀了杀心?可到今日……柳从之勾起唇角,笑容灿烂了些许,目光柔和如水。
看得小薛王爷吧……那个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时坐立不安。
他却不知笑眯眯的柳陛下心里转的念头是,薛王爷滋滋润润地回了一次故乡,如今当真是面色红润气色极好,柳陛下看着,就不免有些手痒,不过知道薛王爷是根一碰就炸的爆竹,所以柳陛下也就笑眯眯地端祥一番,并不动作。
柳陛下同时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在薛王爷受不了要走人之前收回目光,而后话锋一转谈起了正事:“关于厉明一事,我有一个想法。”
一日之后,薛寅陪同柳从之出发与厉明谈判。
谈话的位置选得巧,正好不全是柳从之的地盘也不全是厉明的地盘,这样两边都还算安心。柳陛下脸色苍白,一咳三叹,一副病怏怏惨兮兮下一秒就要归西的柔弱样儿,若不是他块头太大,乍眼看去还真是个柔若无骨的病美人。
一边的小薛王爷抬头看一眼柳皇帝尊容,柳陛下一脸虚弱,双眸似水,还笑着冲他眨一眨眼,于是薛王爷打个寒颤,抬起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没精打采的样儿足以和柳陛下相提并论,步子飘忽得也像个病人。
两个“病人”就这么到了地方,遇见了英气勃勃但神情稍显疲惫的厉明——想来厉明最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世道如此,大家都苦,也是正常的。
厉明第一眼就看见了柳从之,森然一笑:“许久不见,柳将军……现在是柳陛下了。”
厉明南朝话说得字正腔圆,病怏怏的柳陛下却中气不足,声音虚软有气无力道:“咳……三皇子好久不见。”
柳从之装腔作势的本事一流,厉明看在眼中,却仅是冷笑:“陛下身体不便?”
“还好……”柳从之的“还好”说到一半,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我……身体不便,你可以同我的下属谈……”
他口中的下属是薛寅,厉明看一眼薛寅,却是笑了:“北化薛寅,又见面了。”
薛寅看着病怏怏的柳陛下就觉得精神也不太好,于是也恹恹点头,敷衍地答了两句。两边都是老狐狸,一开始也没切入正题,就绕着圈子说话,等一圈场面话说尽了,厉明起了话头。
“如今战况,陛下想必已经知晓。我无染指南朝之意,潜逃南国实属无奈之举,奈何纱兰她窃位篡国不说,还穷追猛打……”这人分明性子沉冷,这时竟也放软了态度,开始说自己有多餐,纱兰又有多可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可到底拿出了求和的姿态。
柳陛下咳得惊天动地,就不应声,薛寅于是也闭嘴做闷嘴葫芦。厉明诉了一大堆苦,唱完独角戏,见柳从之不为所动,便末了一正衣襟,啜一口茶,干脆挑明了讲:“纱兰篡位,月国无有宁日,我想与陛下合作,请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在旁边呵欠连天了半天的薛寅这时抬了抬眼皮,正色问道:“三王子愿意出什么条件?”柳陛下咳得说不了话,这话自然只能让他来说,小薛王爷性情爽快,看不得婆婆妈妈,自然也是挑明了讲。
“爽快!”厉明赞了一声,而后道:“厉明请南朝助我一臂之力,一旦我夺回帝位,必然下令,月国百年内不对南朝动武,从此两国和平共处,各自休养生息,岂不是好事一桩?”
薛寅怔了一怔。
这个条件……他下意识地有些动容,看了一眼柳陛下,柳陛下咳得厉害,只递给了他一个眼神,小薛王爷沉默片刻,终是按计划行事:“我方的要求很简单,只是请三王子交出一人。”
“谁?”厉明一挑眉。
薛寅一字一句道:“三王子麾下干将,毒修罗白夜!”
第85章: 兵戈征伐
厉明怔了一怔。
南朝人知晓白夜身份并不稀奇,毕竟白夜跟随他良久,在月国也确实颇有名气,同时也是厉明得用的杀手锏之一,可白夜于柳从之又有何用?
厉明见了薛寅,本当这人必定会要回方亭,相比白夜,方亭才算得上是他的软肋,厉明费了大力气寻回这个孩子,只因厉明遭纱兰暗算,今生已不可能再有孩子,那唯一的流落在外的方亭就成了必要。如若薛寅开口要方亭,厉明就算再危急也不一定会妥协,可如果是白夜,那就耐人寻味了。
众所周知,白夜是厉明养的一条忠狗,但再是好用,也不过是条狗而已,何必为此大费周章?
厉明微微皱眉,缓缓道:“为何?”
柳陛下止了咳嗽,貌似虚弱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开了腔:“三王子也看到了,朕如今……身体堪忧。”
他一脸病色,眼中笑意却丁点不变,神情自若地缓缓道:“三王子可知南朝有一句老话……医毒不分家?”
和聪明人说话向来不用多费心思,厉明很快明白了柳从之之意,接着微微蹙眉,眼带审视地打量着柳从之,道:“敢问陛下病情如何?”他淡淡道:“白夜只擅毒术,于医术一道却是差得远,可不擅治病救人。”
厉明目光锐利如鹰,柳陛下泰然自若地任其看着,却又很快虚弱地咳起来,咳个没完没了,一双眼只看着旁边的薛王爷,薛王爷只得低咳一声接过话:“陛下受毒伤所困,听闻白夜号称毒修罗,堪称毒中圣手,想来应能医治陛下。只要三皇子交出白夜,陛下会立即下令支援。”
厉明神色不变,只盯着薛寅,沉声问:“仅是如此?”
厉明开出的条件是百年内不对南国动武,如今南国风云正乱,苦于月国作乱久矣,若真要止干戈,当真是求之不得。柳从之却对如此诱人的条件无动于衷,只希望让白夜来救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