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字一出口,神智终于回笼,薛寅瞪着头顶似乎陌生无比的华丽床帐,再一次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张床上醒来。
换言之,他究竟为什么会和柳从之搞在一起?
这事还真是……一团浆糊,不可说,说也说不明白,薛小王爷偶尔自己回想,也觉糊里糊涂,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对柳从之的防线一退再退,终至如今这般退无可退之境?
他似乎不知不觉,又似乎惹火烧身明知故犯,终于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让他自己也十足困惑的境地。
宽敞的房内只得薛寅一人,展目可见房内陈设简单古雅,却颇为庄重,肃静白墙之上挂着一把长弓,一把长剑。弓名轻羽,轻若无物,韧性绝佳。剑名凝玉,宝剑藏锋含而不发,剑柄之上刻有一片柳叶。
其下案几上摆着一副棋盘,棋盘上黑子白子交错,乃是一副未了棋局。棋盘两侧置有酒具,却是一黑一白两个形状别致的酒杯,正合棋盘之上黑白二子。
薛寅倦倦抬眸看一眼几案上的杯盏,伸手按一按眉心,昨天他似乎醉得厉害。
柳从之准备的酒自然是陈年佳酿,堪称芳醇,薛寅颇为喜欢,初时尚细品,饮了一杯后觉得这酒不烈,一时就有些忘形,连饮三杯,喝得豪爽,接下来自然也就毫无意外地……倒了。
薛寅易醉,却也好酒,只因人生难得一醉,更难得能安心醉倒之处。
醉后种种,回想起来俱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薛寅安安静静地看一眼远处棋盘,懒懒打个呵欠,盖着被子翻一个身,却是浑不管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悠哉悠哉在这暖春睡他的大觉。
春眠不觉晓,这一觉睡得舒舒服服,极为惬意,最终把薛寅从梦乡里钩起来的,却是一阵甜香。
房内萦绕着的旖旎香气不自觉已经被属于食物的甜腻气味给取代,薛寅对甜汤当真是在梦里也牵肠挂肚,当即不情不愿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第一眼入眼的,却是柳陛下一张笑面。
笑得温温软软的一只狐狸,眉眼弯弯,眼角的弧度很柔和。四目相对,小薛王爷触及那柔和如水的目光,还未来得及做反应,便觉心头一跳,一张脸不自觉泛上了红晕,片刻后清醒过来,顿时分外挫败地别过头去——他还真是不争气。
柳从之噗嗤一笑,“你醒了。”
“陛下来了。”薛寅垮下脸,没精打采地翻身下床,看着软绵绵呵欠连天,脚下却是分外敏捷,目标明确直奔前屋……的桌上的甜汤。
柳从之无奈摇一摇头。
每到这等时候,他就觉得眼前这人当真还是个孩子,率性可爱,着实是……
柳从之专注注视眼前人,眉眼弯弯地一笑,黑瞳深邃,眸光璀璨,分外漂亮。
薛寅一面慢吞吞地喝甜汤,一面目光不自觉往柳陛下身上窜,心中微叹。
秀色可餐矣。这姓柳的一张脸实在是得天独厚。这家伙的娘不知是个怎样的绝世美人……咳咳扯远了。
小薛王爷放下甜汤,柳从之笑道:“时辰快到了,我们出发吧。”
薛寅懒懒点头,侧头看一眼窗外。
日头高照,草木含碧,春光大好。
难得的好天气,用来杀人,倒还真是有点可惜。
今日宣京城一早就十分热闹,甚至今日之前就已连续热闹了好久,街头巷尾都在传一件事,屠平城的月国人终于要被处斩了!这人作恶多端,犯下无数罪孽,如今终有作法自毙的这一天。连番战乱变迁之后,这等消息着实让所有百姓都精神一震,更不用提为此专门进京的平城幸存者了,可谓冤仇到头终有报,苍天有眼。
与民间的欢腾相比,连日以来宣京城防却颇为紧张,柳从之斩白夜斩得声势浩大,难免引来各方势力侧目,行刑时间越是临近,宣京氛围就越是紧张,毕竟一旦稍有差池场面就不好看了。薛寅曾问过柳从之何以如此大费周章:“白夜应该知道许多月国内幕。”
这样的人,不把他知道的东西问出来就杀了,未免可惜。
柳从之含笑道:“有的人问得出来东西,有的人问不出来。”
薛寅挑眉,这人如此笃定?
柳从之淡淡道:“白夜是死士。”
这一点是理所当然的,否则厉明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让白夜落入敌手,薛寅却仍有一分疑惑,他清楚柳从之的手段,柳从之行事从不拘泥,这世上能让人开口的办法有千千万万,如果他真有此意,就算是意志再坚决的死士,就算是大名鼎鼎的毒修罗,恐怕也不是问不出来东西。
他的疑问也是许多人的疑问。柳从之何许人也,怎能看不出来?
柳陛下微笑,给薛寅斟了一杯酒,道:“我感兴趣的事有很多,不过其实都不需要那孩子来告诉我。”他淡淡道:“白夜既然罪大恶极,就该死得光明正大!”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告慰百姓冤魂。
可这么个罪大恶极的犯人,也确实还是个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白夜被从牢里提出来的时候,心情静得如同止水一般。
他年轻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他却一丁点不惶恐,不迷惑,眼神冰冰冷冷,神情平平静静,毫不动容,冷漠得理所当然,毫无悔改之意。
白夜身份特殊,有太多仇怨在身,即使柳从之不曾对他严刑拷问,人在牢中,也不可能过得毫发无伤。但他就仿佛铁石做的人,始终一声不吭,神情厌倦,好在如今……白夜仰头,今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如今他终于迎来了结局,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了。
白夜闭着眼,对周遭传来的一切谩骂充耳不闻,他快死了,那主人他……
有人似乎把什么东西砸到了他脸上,白夜皱了皱眉,主人他……不会来救他,他知道的。
他不值得。
刑场之上。
恶贼就待伏诛,百姓情绪高涨,本应是空前热闹的场面,如今却显得肃穆安静,原因无他,当今皇帝也在座观刑。皇帝在场,周围自然少不了诸多官兵把手,故而偌大刑场竟是安静得很,许多人瞪着就要问斩的罪人看,也有人悄然打量端坐刑场之上的柳从之,窃窃私语。那就是柳从之啊……
那个崛起于宣京、货真价实的传奇。
形容狼狈的将死的囚犯对这所有的热闹没有一丁点的兴趣,面对当日平城幸存者的控诉与仇恨也无一丁点反应,只是一直仰头看着天,天光……很美。
熙熙攘攘观刑的人潮中,有一人表情冰冷地对这一幕侧目旁观,又不着痕迹打量一眼周围官兵的分布,啧了一声,思索片刻,突然探手入怀。
他旁边突然有一道声音凉凉地道:“师叔,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恐怕也保不住你。”
这人“咦”了一声,动作顿了一顿,看着自己身边似乎突然冒出来的人——哦不,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是这几日跟在他身边帮他打听消息的乞丐,他看这人还有用,就打算先留着,没想到一揭了面具就是熟人,失算,失算了。
宁先生“嘿”了一声,缓缓从怀里抽出手来,却见他手里抓了一大把瓜子,开始一面嗑瓜子一面看台上大戏,冷眼旁观,十分惬意。
天狼莞尔:“师叔就这一个弟子,不可惜么?”
“那小子自己领死,死了也活该。”宁先生淡淡道,“我不过来看一眼他的下场,你小子倒还真是乖觉。”
天狼笑道:“师叔谬赞了,能和师叔重逢也是缘分,我们不妨换个地方叙旧?”
宁先生却冷眼看台上:“急什么急,我都大老远跑来看热闹了,总得把热闹看完才不枉我跑这么一趟啊。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总得看着他走。”
临近行刑的时候,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但最终被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
厉明真的不打算救白夜?
那也未必,白夜毕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刀,就此弃了,未免可惜。然而厉明手中的人手始终有限,宣京又是柳从之的地盘,就算他派来高手,营救起来也是困难重重,更何况厉明要用人的事情可不止这一桩,不过厉明权衡再三,最终仍是派了人来,虽然派来的也不是什么高手,不过尽力而为而已。
他把刀刃,用在了另一件事情上。
柳从之防备得近乎滴水不漏,即使是在白夜离开大牢到刑场的这段时间内也没能让月国人找到可以突破的破绽,最终狗急跳墙,也不过徒劳挣扎而已,丝毫没能改变现状。
行刑被这骚动拖了一拖,最终却不可避免地到来了。鬼头刀明晃晃地扬起,有人喂白夜酒,白夜皱眉,不喝。
他讨厌酒,也不需要酒来壮胆,他本身就不怕死。
主人最终还是打算救他的啊。
白夜被按在刑台上,安静看着下面茫茫人潮,忽然睁大了眼,眼神同人群中一个形容落魄的小乞丐对上。他平静冰冷的面孔上突然闪过难言的惊讶,几乎是难以置信的……讶异与疑惑。
小乞丐,也就是方亭,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主人没来看他,这个孩子来了。
白夜怔了怔,忽然面上惊讶神色褪去,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一张脸常年冷冰冰的,让人怀疑这人恐怕没有感情。这么一笑起来,却几乎带了一分天真。
他其实是个秀气标致的少年郎。
方亭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时辰已到,行刑!”
鬼头刀斩下,刑场上爆出一捧血花,人群中爆出巨大的欢呼声,方亭茫然站在原地,一时几乎手足无措,眼神牢牢钉在刑场上。
另一面,宁先生轻轻吐出瓜子壳,无动于衷看一眼场上血花四溅,道:“走吧,你要和我叙什么旧?”
第106章: 杨柳拂面
莫逆一扇折扇,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老人。
离他上一次见这人已有十年了,十年前,他重伤濒死,落到这位传说中他的师叔手里,被以各种手段轮番试药折磨,着实是死去活来一番,几乎脱了一层皮,然而身上本该无解的毒伤也确实痊愈了,无论过程如何,说来宁先生确实于他有救命之恩。
这老者十年前已不年轻,如今倒仍是精神矍铄,可见祸害遗千年——不对,莫逆眯起眼,仔细盯着老人苍老面容里隐现的一份灰败憔悴,玩味地挑起眉,看来到底天道好轮回,这老祸害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说来也奇了怪了,他最近见了好几个一望便知命不长久的人了,从那位颇负盛名的海日姑娘到如今这个……好吧,眼前这个也不值得同情。
莫逆神情悠悠闲闲:“师叔看上去情况不太好啊,是昭夜?”老人毒术通神,据他所知,也就只有昭夜这样算不上毒的毒药能让这人束手无策了。毕竟昭夜几乎不能解,只能戒。
宁先生赞了一声:“好眼力。”又叹,“昭夜这种好东西,戒起来太伤元气,我一把老骨头,也就随他去了。”
莫逆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忽道:“看来我不必亲手要师叔性命了呢。”
宁先生冷笑:“你杀得了我?大可试试。”
莫逆作受惊状:“不敢不敢,师叔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会杀你?今次得见师叔实令我颇为惊讶,想来师叔不是那位皇帝陛下派来的吧?”
那位皇帝陛下不愿为被斩的心腹折上更多精英,所以虽然派了人来,但几乎就只能捣捣乱而已,不成气候,宁先生这等关键人物可强过白夜许多倍,怎能让他在这种时候落入敌手?莫逆却不知,这次非但宁先生现身京华,月国身份尊贵的小太子也被拎来了,如果这两人出事,那厉明恐怕就不好受了。
宁先生反问:“想来你跟着我也不是你的皇帝陛下指使的吧?”像他这种危险人物,一旦发现若不立刻收押,那还了得?
莫逆不置可否一耸肩,悠哉一扇折扇,“我也不想为难师叔,只是有一二问题需要请教。只要师叔肯作答,我便谁也不惊动放师叔走。”
“什么问题?”
莫逆沉默片刻,“第一,请师叔告知我月色明的所在。”
宁先生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你以为我会说?”
“但凭师叔意愿。”莫逆笑了笑,“我想了十来年,总算想清楚了这毒究竟要怎么解。”他说着一顿,眼中依稀闪过痛色,“但我实在不愿再见这毒现世了。”
“哦。”宁先生声音平平板板,无动于衷看他一眼,态度却是出奇配合:“这个你倒不用担心,月色明早就没了,全没了。”
他这话说得干脆利落,就是实在让人难辨真假,莫逆打量他片刻,“好,那么第二个问题……”他忽然一笑,“师叔恐怕时无多,师叔毒术通神世所罕见,眼见着唯一的弟子也没了,一身本事就此失传未免可惜,不知我是否能从师叔这儿偷点师,学两手?”
他这一问出其不意,倒是让宁先生也惊讶了,“你师父没告诉过你,别学我的东西?”
莫逆道:“师父已然仙去,至于我嘛……本就离经叛道,何必拘泥这些?”
宁先生若有所思,忽而大笑:“你这小子,性子果然对我胃口,不枉我十年前没杀你。”笑罢又一摇头,“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东西,况且我新收了徒弟?”
“哦?”莫逆挑眉。
“这次是个有趣的小崽子,我还是喜欢教小崽子。”宁先生淡淡道,“只是这次得小心一点,玩死就没下一个了。”
“有趣的玩死就没下一个的”小崽子孤零零地蜷在街角,头埋在膝盖里,脏兮兮的小手里握着一把不起眼的小刀。
行刑完毕,看热闹的人散去,适才热闹万分的街道上空荡荡一片。宁先生不见踪影,方亭蜷在屋檐的阴影下,今日春光正好,却照不到他身上。
小家伙的身份敏感,厉明其实没打算让他跟来,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说,落入敌人手中就又是一个把柄——虽然于厉明而言,这把柄恐怕也无几分重量,但把柄毕竟是把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在宁先生最终打算来看看自己弟子的下场,便也一道捎上了方亭——除了这桀骜阴枭的老杂毛,恐怕也没人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带走月国小太子。不过既然要来,那势必得改易身份,不轻易被人认出,于是小家伙往身上套了几件破布,不费多少工夫就又成了一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乞儿,算是回归本色,他本就是个命如野草的流浪儿。
一人从空旷的长街上走来,一言不发行至小家伙面前,蹲下身,安静地打量他。
眼前的小家伙衣衫褴褛满身狼狈,乍一看似乎和他在大雪天捡到的那个小叫花并无二致,只除了更加沉默……沉默得带了一分忧郁,静如死水。
这小家伙才几岁呢?哪来的这么深重的心事?
薛寅有些恍惚,一旦细看,便知小家伙与以前决然不同。
初见时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小不点,瘦如骷髅,看上去至多四五岁大,现在个子高了些,不再枯瘦如柴,看着已有七八岁大,至于这孩子真实的年龄,恐怕就只有他的亲生父亲知道了。但最不同的却是气质,他在那个雪夜捡回家的是一只安静的小奶猫,现在蜷在他面前的分明是只孤僻的小狼,独来独往,爪牙虽仍然稚嫩,却已有锋利的弧度。
狼,即使是幼狼,也终究属于草原。
薛寅神色有些疲倦,低声道:“方亭。”
方亭睫毛微颤,依旧蜷着,不吭声。
薛寅问:“你是为了白夜来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