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命运一直在你自己的手里。”
“我知道。”
那天晚上,伊恩躺在床上,只要闭上眼睛,他就看见穿着白色麻衣的海利在林间狂奔。
绝望的恐惧的毫无方向的。
直到黑暗来临。
第二天,伊恩回到了办公室,“小呆子”费恩将报告发到了他的邮箱里。
伊恩打算买个三明治,一边吃午饭一边看报告。但是海利却已经拎着外卖食物来到了伊恩的桌前。
“一起吃。”
“不需要。”
“伊恩叔叔,你是担心我在食物里放什么东西,然后好把你扑倒,为所欲为吗?”海利的脑袋伸到电脑屏幕前,挡住了伊恩的视线。
伊恩不再说话,而是取过纸袋,将里面的食物拿出来,顺便拨开了海利的脑袋。
那一刻,昨天在靶场的一切好像从未发生。
一切恢复正常。
“念一念‘小呆子’的报告吧,都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海利懒洋洋地说。
“阿曼达身上的水泥是经过二次打磨,敲击,雕刻最后成型的。没有发现任何指纹。”伊恩用平稳的声音念出来。
“嗯哼。一般这样的凶手智商都不低。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怎样规避调查与取证,怎样不留痕迹。”
“还有,阿曼达身上的水泥应该是从她的头顶上方浇灌下来的。”
“哦,这样的话就很有意思了。”海利向后靠了靠。
“确实是。”
安曼达除了双脚在最开始已经被水泥墩封死之外,她的上身并没有失去自由。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水泥从头顶浇灌下来,她不会一开始就蜷起自己,而是会别过头,伸手下意识拨开水泥。她再想要蜷起身体就不会呈现出这么紧密的姿态。
伊恩继续研究报告,不知不觉,手中的食物已经吃完,他这才发觉海利难得安静。
当他抬起头,发现海利坐在他的对面,闭着眼睛,脑袋歪在一边,似乎睡着了。
他的睫毛安静地垂落,在眼睑处留下细密的阴影。
伊恩侧过脑袋,试图将自己的视线挪回电脑屏幕,但不到两秒,他还是望了过去。
这样安静地看着他,是什么时候?
伊恩记不起来了。也许是八年前曾经有某一刻吧。
海利显得很安静,安静到伊恩觉得他的呼吸仿佛也停止了一般。
莫名的不安涌上伊恩的心头,他唤了一声:“海利!”
海利没有任何反应。
“海利·拉塞尔!”伊恩扬高了嗓音。
海利的脑袋仍旧歪在一边。
伊恩骤然起身,猛地将海利的椅子转了过来,用力拍打他的脸,“海利!你给我马上醒过来!你这个混蛋!”
他到底是听到什么会忽然陷入那个世界里?
伊恩不断在脑海里回顾与他的对话。到底是什么触发了海利的“灵感”?
难道是那句“阿曼达身上的水泥应该是从她的头顶上方浇灌下来的”?
伊恩叹了口气,他不知道现在海利的思维去到什么鬼地方,或者又看到了什么,但是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了,必须让这家伙醒过来。
伊恩将海利放倒,低下头来看着他说:“我数三下,你再不醒过来,别怪我踹你。”
海利的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伊恩咬了咬牙,但最后还是没有踹他。
他从桌上拿下一只回形针,将它拧直,然后狠狠扎进海里的左手食指里。
沉睡中的年轻人终于有了反应。他睁开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伊恩!你干了什么!”
“叫醒你。”伊恩冷冷起身。
回形针还扎在海利的手指里。
“伊恩!你实在太狠心了!竟然扎得这么深!这容易感染破伤风的!”海利坐在地上,仰着头,眼睛里是满满的对伊恩的控诉。
“你看见了什么?”伊恩靠着办公桌,冷声问。
“水泥。”海利明显不打算好好回答伊恩的问题,他将回形针从手指里取出来,在伊恩的办公室里晃了一圈,“你这里没有医药箱吗?”
“办公室里为什么要有医药箱?”伊恩不以为意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海利走出门,找到对面办公室的女探员,对方十分细心地为他处理了伤处。然后,他又再度回到了伊恩的办公室,将自己被包扎好的手指在伊恩的眼前晃了晃。
“今天我要提早下班!我要去医院打针!”他十分认真地说。
伊恩挪了挪电脑屏幕,完全没有搭理海利的打算。
“好吧,好吧,除了水泥……阿曼达醒过来的时候,应该是发现自己被关在了废旧的类似下水道一样的地方。很狭窄,容不得她躲避。所以当水泥从头顶浇灌下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避开的空间,只能弯下腰抱住自己。”
“那么凶手又是如何将阿曼达从所谓的下水道里取出来?”
“因为在水泥与下水道管壁之间,凶手早就铺好了东西,等到浇灌结束,他只要将阿曼达从下水道里‘拎出来’就行了。”
“所以完成这个工作,你不觉得凶手需要一个工地吗?还是一个有升降设备的工地。”伊恩摸了摸下巴,“这和亚当的案子发生地点明显不同。亚当是在冷冻库里。”
海利耸了耸肩膀。
“也就是说,凶手可以接触到工地,也能接触到冷冻库?”
伊恩闭上眼睛,这一切线索都没有用。
难道他们真的要等到凶手再度犯案吗?
这个凶手就真的不会露出一点破绽吗?
已经两起案件了,除了受害者与大画家范·查特多少有些关系之外,其他几乎没有线索。
海利的手指点在伊恩的眉心,用力将他皱着的眉头抚开。
“伊恩,我能十分郑重地向你提出一个请求吗?”海利就坐在伊恩的办公桌上,低下头来,他的额头几乎要与伊恩相触。
伊恩略微别过头去,避开了海利的气息。他只是看着海利,不会接他任何的话。
“下一次,如果你打算叫醒我,麻烦用点温柔的方式。”
“用温柔的方式,你会醒来吗?”伊恩用荒唐的目光看着海利。
“我会醒。比如……你吻我一下。我一定会醒。”海利十分认真地说。
“那么你还是永远不要醒来吧。”
伊恩的手指指向门口,意思是请海利离开。
海利撇了撇嘴,双手揣在口袋里,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
“说到亚当与阿曼达的共性,其实还有一个。”
“什么?”伊恩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
“范·查特讨厌他们。亚当为了推销保险打破了范·查特的生活。阿曼达用范·查特的癌症为噱头要将他的画卖出去。现在他们死了,范·查特的生活终于可以恢复宁静了。”
说完,海利走了出去。
伊恩皱起眉头,开始思考海利的话。
亚当与阿曼达的身上都没有致命性的伤口。也就是说他们面对凶手的时候几乎没有反抗。当然这不排除凶手制服他们的动作很快,并且使用了一定的药物。当然,凶手也有可能是亚当与阿曼达都认识的人。
忽然有什么闪过伊恩的脑海。
亚当身上的布条,费恩的报告里说过在医院里也有相似的布条,用来固定伤者的骨骼。阿曼达的体内发现了安眠药,而医生也能轻松得到类似的药品。
“曼宁医生……”
他不仅仅是一个医生,而且还是范·查特的私人医生。亚当与阿曼达应该都在范·查特的别墅见过他,他们对曼宁医生是不会有任何防备的。
但这只是怀疑而已,他根本没有证据,即便请曼宁医生来问话,也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伊恩按住自己的脑袋。他找到了曼宁医生的住所,将车停在不远处。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傻,但坐在办公桌前他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结果。
他想要知道,曼宁医生到底有没有去过类似冷冻库又或者工地之类的地方,虽然这样的守株待兔可能一点用都没有。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曼宁医生驱车回到了家门前,他打开了家门,进入,然后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
隔着窗帘,曼宁医生似乎在于妻子儿女拥抱,他们一起吃完饭,笑声阵阵传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走到了伊恩的车门边,敲了敲他的车窗。
伊恩抬起头,发现车窗外竟然是海利的脸。
叹了口气,伊恩将车门打开,海利跨了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哦,对了,通过手机。”
海利摇了摇头。
“不是哦,我只是了解你而已。了解你会怎么思考,看待一样事物会用怎样的角度。你想到亚当身上的布条,想到阿曼达体内的安眠药,想到他们与范·查特的关系,自然会想到曼宁医生。”
伊恩沉默。
“要不要我猜一猜,你现在在想什么?”海利撑着脑袋斜着眼睛看着伊恩。
“哦,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海利·拉塞尔不光能从受害者的角度去思考,也能从伊恩·康纳的角度去思考,海利似乎变成任何一个人都没问题。是不是也包括那些连环杀人犯?”
伊恩的手指在海利看不见的地方微微颤了颤。他没有说话。
“伊恩,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从来不会去同情任何人,我对这个社会没有责任感与义务,对于我来说正义与秩序无足轻重。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从你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所以一切你所在乎的,我都在乎。除非有一天,你变成了那样的疯子,我会跟你一起发疯。但如果你永远理智,将对与错划分得清清楚楚,那么我也是。”
第30章:艺术家(09)
伊恩顺手从塑料袋里拿了一个三明治,按在海利的脸上。
“要么安静的待着,要么滚下去。”
海利笑着将三明治的包装纸拆开,咬了一小口,随即眉头紧紧皱起。
“天啊,伊恩!这是什么?难吃死了!里面的番茄切片至少放了三天!”
伊恩仍旧看着曼宁医生。他已经将卧室的窗帘拉上,搂着妻子,躺在床上看电视。
海利无聊地取出手机,刷着各种网页。
他用手肘顶了顶伊恩,“嘿,猜猜看我看见什么新闻了?”
“嗯哼?”伊恩也有些无聊,不介意听海利说说新闻,只要他不胡言乱语就好。
“艺术评论家温德尔将范·查特的新作批判得一无是处。说他的线条看起来潇洒实际上刻意追求自由,颜色配比就像是嘈杂的闹市,除了吸引眼球之外毫无美感。啧啧啧,这个温德尔的嘴巴还真是刻薄啊。”
“所谓艺术,不就是这些评论家说好就好,评论家说不好就不好吗?”伊恩随口说。
“哈哈。其实也有一定的鉴赏方式的。不过我不认同温德尔的评论。因为……如果所有美都要被束缚在某种框架里才能被称之为‘美’的话,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了。”
伊恩没有说话。
因为难得的,他与海利的想法保持一致了。
“哎呀……”海利忽然叫了一声。
伊恩下意识回过头去,一片温暖撞上了他的嘴唇。
当他惊觉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用力地按住对方的肩膀,狠狠推开。
但海利的力量执着得惊人。
他侧过脸,更加嚣张地吻着伊恩,用力地压制着他。
伊恩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在力量上竟然可以这么不占优势。
耳边回荡起海利戏谑的“伊恩叔叔”,就像在嘲笑他已经老了一样。
伊恩猛地抬起手肘,用力地压向海利的肩颈之间,直到他不得不放开他的嘴唇,被伊恩狠狠压在方向盘上。
“滚下去。”伊恩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
“我不要。我就要去参加射击测试了,这是你应该给我的鼓励!”海利像个任性的孩子,猛地抬起了伊恩的手肘。
如果海利不是他的搭档,伊恩觉得自己真的会给手枪上膛,然后崩掉他的脑袋。
但是他真的忍受不了海利对他所做的事情。他再度抬起手肘,狠狠定向对方的小腹。
就像提前预知一般,海利用手顶住了伊恩的手肘,差一点顺势将它折到伊恩的身后。
“伊恩,你该不会自从回来之后,就没有跟任何人滚过床单吧?”
海利的声音是温暖的,带着微微的湿润感。
伊恩再度选择沉默。让他上车就是错误。但是这样的错误他却不得不一犯再犯。
海利在笑,而且笑得很开心。
“如果我通过射击测试了,伊恩叔叔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些奖励?”
伊恩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家伙所谓的“奖励”是什么。
“伊恩,如果我能像你一样百发百中的话,你是不是真的会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我?”
海利的声音很轻,却有几分难得的郑重。
伊恩的心脏在那一刻沉了下去。他的后背吗?
在战场上,他一直默默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是别人的后背,但是最后所有他理应守护的人都没有回来。而他也不知道谁能成为自己的后背。
“闭嘴。”
伊恩望向曼宁医生的房间,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曼宁医生也熄灯睡觉了。
这一切都很正常。
当然,伊恩根本没指望过自己能找到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伊恩与海利的电话同时响了。
当伊恩听到那个消息时,惊讶地看向海利。
“喂,你刚才说评论家温德尔对范·查特作品的评价很苛刻?”
“……是啊。”
“评论是什么时候发表的?”
“三天前。”
他们收到消息,评论家温德尔也死了。
而且是死在一个艺术交流晚宴上。
伊恩不得不离开曼宁医生家,前往晚宴会场。
但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评论家温德尔并非死在晚宴会场,而是晚宴的大楼上。
伊恩与海利来到这栋大酒店的顶楼,不少鉴证人员已经赶到,包括“小呆子”费恩·基汀和他的团队。
风猎猎从他们的头顶刮过,城市灯火闪烁,从楼顶望下去,仿佛凝视深渊。
海利闭上眼睛,拽住了伊恩的衣角。
“你听。”
伊恩被他的神情所吸引,专注起来,似乎听见随着风声传来玻璃相撞时清脆的声响。
费恩·基汀正带着手套扒在楼顶的围栏前。
他身形本来就小,在漆黑的夜里,简直像是要被风吹走一般。
“嘿,小心一点。”伊恩上前抓住了他。
费恩·基汀的眼镜差一点掉下去,伊恩伸长手臂一把将它抓住,送了回来。
“你的反应可真快。”
费恩重新将眼镜戴上,顺带托了托镜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伊恩有些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
伊恩顺着费恩手指的方向,向下望去。
有什么挂在那里,迎风摇摆,发出脆响。悦耳却空洞,听得越久就越像是无数碎片掠过心脏。
是评论家温德尔。
不少人都驻足在酒店大楼下,就连记者也赶来了,镁光灯的闪耀,即便在十几楼之上的伊恩也觉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