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尚子衿在世的时候,不同于姨娘装出来的温柔体贴,而是那种真正的恬淡优雅。她在梨树下给云深云景讲故事,看见自己躲在院子外面,温柔的招手:“云雅,你也过来。”她站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可是还没踏出一步,就听见姨娘呼唤自己的声音。她转身就跑,却感觉再也进不了那个门。
她厌恶云景,是因为自己没有的嫡出身份。她厌恶云深,却是因为明明和自己一样,甚至还不如自己,却可以在自己不断被姨娘灌输争宠或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思想时,得到那种温暖的疼爱。
她看着周围人脸上或讥讽或嘲笑或怜悯的表情,身体竟然颤颤发抖。她想逃开,可一旦逃开更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因此即使这样,即使感觉置身冰天雪地,她也因为自己所谓的自尊,昂首挺胸的站着。
“梅姨娘,云雅还这么小,哪里懂这些事,你就算开玩笑也要注意分寸。”
恍惚间,云雅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结束了这场酷刑。
这个时代女子二八,男子弱冠后方可嫁娶,只是有在十五六时议亲的习俗。云雅现在还不足十四岁,因次说她年纪小倒也合理。其实云景原本并不打算替她解围,虽然觉得云雅的样子也实在有些可怜,虽然骄纵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只是他可记得秦梅香做过的事,想让秦梅香失宠,这场面倒是也可以帮忙。所以他即使知道云雅本性不坏,对那些事一无所知,他还是有些迁怒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去城隍庙的那天,若是云安不在,云深是不是就会永远的离开自己。一想到这一点,他还是会感到手脚冰凉。那日,琦红以为院子里除了云深也就没其他人了,于是端着前几日剩下的宁神的汤药送来。云安知道几天前自己就停了给云深的这些药,毕竟是药三分毒,所以没让她成功。等到自己回来,在厨房发现了残留着的马钱子,还得知前几天秦梅香偷偷给了琦红一包药粉时,天知道他当时杀人的心都有了。只是琦红咬牙坚持是自己弄混了给老爷止痛通络的药,没办法,他只能咬牙,当着秦梅香的面把琦红发卖了。
只是今天,他要让她体会一下,从天堂,掉进地狱的感觉。云深是自己的软肋,既然敢伤害他,就必须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他冷眼看着云雅倔强地站在那里,想看看秦梅香是不是还要说什么继续惹怒云穆,只是没想到云深会想替云雅解围。他拉着自己的衣袖,用明亮的双眼看着自己:“她,要,要哭了。”
“你想帮她?可是她之前不是还欺负你吗?”
“她,不坏。”云深并不知道云雅欺负自己,是因为嫉妒和别人的嘲笑,但却能感受到她的本性不坏。而且,他的记性一直很好,虽然有时会刻意遗忘,但在他更久远的记忆里,却有个小女孩,睁大的眼睛和那时候的景很像。“她,像你。”
云景一噎,略略有点心塞,不知道云深从哪里得出云雅那丫头像自己的结论。不过既然云深开口了,即使有些不甘,他还是出口帮忙了。
“梅姨娘,云雅还这么小,哪里懂这些事,你就算开玩笑也要注意分寸。”
秦梅香看着云景牵着那个傻子闲庭信步一般走向他们,心里真是又气又恨又怕。她想起之前琦红下药后云景那个凌厉的眼神,他看着自己,冷冷冰冰的完全不像十四岁的孩子。若不是为琦红的家人安排了工作,让那丫鬟对自己死心塌地,她可能就真的完了。
她并不想继续说什么,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谁说我开玩笑了,你又懂什么?”
“梅姨娘,我本不想说的,可是云雅的婚事,应该由父亲做主,你只是个姨娘,哪里有权力管这些事呢?”
周围投射过来蔑视的眼光,秦梅香看着那些家世比不上云府的人的妇人们对着她指指点点,时不时得掩嘴偷笑,她感觉身上血气上涌,直接就骂了回去:“你个小兔崽子,老爷都没说话,你又说个什么?再说,你带着一个傻子过来是想给老爷找不痛快吗?我都没教训你,你倒反而教训起我来了!”
“还有你,”她指着云深,“一个傻子,竟然也能得到一份家产,这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
她摇摇晃晃,整个人显得浑浑噩噩的,“老爷也真是的,陪了他这么久,竟然因为自己的脸面,一直不肯给我扶正。”
“哈哈哈,要不是我装怀孕,他甚至还不肯替我娘家打通关系。还是我聪明,想到这么个法子,等到瞒不住的时候,再假装孩子被那小兔崽子故意弄掉了,看老爷怎么家法伺候他……”
“什么!你怀孕是装的!”云穆不敢置信,平日里完全不敢忤逆自己的妾室,竟然敢这样欺骗自己。“来人啊,把她给我压下去!”
秦梅香这时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这些话说出口。看向老爷,发现他气得脸色发青,云雅的脸色也煞白煞白的,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她机械的转头,看见云景那双眼睛,冷冰冰的却还带着一丝嘲讽,她突然醒悟:“是你对不对,是你陷害的我!是你让我说出这些话的对不对!”
她扑向云穆,抱住他的小腿:“老爷,你要相信我,我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都是云景,都是他让我说的!”
云景拍了拍云深的背,觉得自己带云深过来有些失策,眼前这么吵闹的场景让他有些不适应,等会儿先让云安送他回院子里好了。
等他平静了下来,云景才慢悠悠道:“姨娘,我怎么可能让你说这些话呢?明明是你准备陷害我才对吧?”
他转向其他人:“不好意思诸位,今天的宴会就到此结束了,原因大家也听见了,自家家丑反而让大家失了兴致。改日有机会,云景必定代家父去诸位府上,给大家赔罪。”
他一个个的告别,然后吩咐下人送他们离开。虽然连饭都没吃完,那些客人倒也没怎么为难他,礼数周全,而且还让他们看了场好戏。
秦家的那个少爷秦宇城离开前饶有趣味的看向自己:“云景,你很有趣,难怪我妹妹喜欢,我决定要交你这个朋友了,有机会再来拜访。现在再见了。”
怎么这里的人都喜欢自说自话?明心是,这人也是。云景一头雾水,自动忽略了那句“难怪我妹妹喜欢”。叮嘱了云安好好照顾云深,就准备继续接下来的戏了。
12.寿宴(下)
云景前些日子无意间看到大夫给秦梅香开的方子,发现上面根本不是什么安胎药,只是用来调理经期的。他之后去打听了一下,一点银子就让那大夫把什么都招了。
只是没想到那夹竹桃花粉的致幻性这么强烈,她自己就把什么都招了。原本是想激怒她,毕竟神经麻痹的状况下想要一直装得温柔贤惠还是有点困难的,让云穆看看对方真正的样子。等会儿他再“无意间”提点云穆秦梅香假怀孕这件事,不怕他那渣爹不发怒。最后他再把那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账本拿出来,秦梅香的好日子,大概就真的到头了。
虽然现在少了中间那一步,不过效果是一样的,不,也许会更好。毕竟云穆非常重视脸面,今天被当众弄得下不了台,肯定不会轻易原谅对方了。
下人提着瘫软的秦梅香走进大堂。云穆看着她头发散乱,衣着不整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虽然这次做得过了点,但这女人毕竟陪伴了自己将近十五年,阿猫阿狗也都有感情了,更何况是人。他现在还能想起刚见秦梅香时,对方含羞带怯的表情。
只是自己现在的颜面受了损失,而且她也的确是要陷害云景,自己该怎么罚她才好?
云景看着云穆一脸犹豫的表情就知道他有点想原谅秦梅香了。这渣爹自以为多情,其实只是好色,不下点狠功夫完全没办法让他对那女人真正失望。
“父亲,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话,对父亲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前日不知什么人给我送来了一本账本,我以为是恶作剧就没理,只是早上随意翻看时却发现了点问题。”云景说着,瞟了跪在地上的秦梅香一眼。
云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女人听了这话浑身颤抖了起来,他直觉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快说!”
云景垂着头,把怀里准备好的账本递过去:“还是您自己看吧。”
云穆翻开账本,发现这是府上最近两年的财务明细,跟平时自己去看的很不一样。按照这里的记录,就一年前,府上就一共给秦梅香娘家支出了差不多两万两白银,好几个店里赚的钱都用在这个上面,还有外郊的好几块地也被送出去了。他之前一直奇怪为什么店里的生意突然差了那么多,自己去巡视的时候反而觉得没什么变化。他现在终于知道了。
前几年,他看秦梅香也有点做生意的头脑,就让她帮着自己,去年更是几乎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她去做,自己只偶尔去查个账本什么的。他没翻完,但也知道之后记录的这些账目会更多。他把账本使劲扔在对方脸上,脸上涨的通红,胸口也因为巨大的怒气而上下起伏。
“混账!贱人!”他上前狠狠地踢了她几脚,“来人啊,把家法拿来!不,不用了,你们马上把她送到到勾栏里去。竟然骗了我这么久,嗯?你也真够能耐的。”
“老爷,不要把我卖到勾栏里去,不要啊!去那里还不如让我去死。呜,呜,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秦梅香把妆都哭花了,看起来好不狼狈。她转头拉着云雅的裙摆:“雅儿,雅儿,你快求求你爹,不要把我送到那个地方去,快啊!”
云雅显得有些恍惚,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着秦梅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心里竟没能升起多大的波澜,就好像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顺着那力道跪在了地上,那是她的生母,她无法想象那个总是穿金戴银的女人被别人糟践的样子。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父亲,求您。”
云穆显然气得不轻,他以为假怀孕已经是那女人唯一一件欺骗自己的事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不想轻易饶了那女人,可想到她是云雅的生母,看到平时宠爱的也很孝顺的女儿跪在地上请求自己,却又有点心软了。他看向云景:“云景,你觉得该怎么做?”
秦梅香一听,又转头抱着云景的腿哭泣,请他饶了自己。
云景心里冷笑,你现在求我饶了你,那时候你怎么不想着饶了云深?
“姨娘既然不愿去勾栏,念在她为了云府也操劳了十几年,不如送她去郊外的院子,让她签了卖身契直接为奴吧。这样既是惩罚,也是给了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我偏不让你如意,既然不想当妾,那就一辈子做婢吧。改过自新?那也得看我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云穆点了点头。
秦梅香瘫软在了地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为了给云穆做妾,她当时费了多大的功夫,现在临到了却成了一场空,一场空啊。云雅却坐在地上,仿佛松了一口气。
云景可不管这些,解决了一个心头刺,他现在心情大好。回到院子的时候,还克制不了脸上的笑容。他刚一进屋,一只小八爪鱼就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了过来:“景,你,笑了,嘿嘿。”
最近这些日子,云深被自己养得胖了些,连头发都柔顺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点肉嘟嘟的感觉。此时不像平时那样安静,脸上带着憨笑,那种无辜呆萌的表情让云景想到了自己曾看过的萨摩。
云安向自己解释,云深因为口渴,然后趁他不注意就喝了桌上放着的酒,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还是成了现在这样。
“酒,酒,好喝……好喝,景。”
云景哭笑不得,他捏了捏怀里人的鼻子,让云安吩咐厨房做点醒酒汤。桌上放的虽然是果酒,但后劲也很大。他可不想早上醒来就看到云深头疼。
喂汤时,云深手脚乱动,还时不时地喊自己的名字。他好不容易才喂进去小半碗,看对方皱着眉头实在不想喝,也就算了。给他擦拉擦手脚,就将他裹进了被子。自从遇到云深,他的洁癖,几乎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orz。
云景拍着对方的身体,看着那慢慢平静下来的乖顺睡颜,心情也慢慢沉淀了下来。
为了云深,自己还要继续努力才行啊。
13.舅舅
第二日,云景就让人把秦梅香送到外郊以免夜长梦多,只是没想到,云雅竟然也要求同去一年,算是报答姨娘的生养之恩。云穆当然不同意,一个小姐独自去外面的院子住成何体统。云雅只是垂着头,任人怎么说都不愿改变主意。最后还是云景出面,折中让她在郊外住上半年,两人才结束了对峙。
临行前,云雅来到他的院子,未施粉黛,看着倒比原来顺眼多了。云深正坐在秋千椅上擦琴,他则在旁边看医书,两人沉默着各做各的事,却找不到一丝尴尬或是违和。
原本想为姨娘道歉,请求云景不要太过为难对方。只是现在,仔仔细细的瞧了眼那开着的梨树,比多年前更加繁茂馥郁,接住飘至眼前的梨花瓣,她突然想起寺庙里的大和尚。
施主,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万般劫难,莫哀戚,莫强求。万物皆有因果,万物皆有缘。
双手合拢,将梨花瓣捏在手心:“大哥二哥,对不起,还有保重。”道别,转身离开。也许这就是因果,这就是缘。
云景看着云雅稚嫩的脸上一副参透红尘看破人生的深沉模样,觉得莫名其妙,难道这里的小孩真的这么成熟?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阴晴不定的?云景看了眼云深,面无表情,只是眼神特别温柔。哇哦,还是云深可爱,简简单单的,连擦琴都这么缓慢(☆_☆),真是做什么都很想人捏一捏啊!
云深感觉到某种奇异的注视,抬头朝四周看去,没发现什么。他瘪了瘪嘴,“饿”,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是因为早上吃得少。
“嗯?这么早就饿了,还没到饭点啊。你先在这里等等好不好,我去给你拿糕点,不过不能吃太多。我等一下就回来。”
嗯,只要补充一点食物,就不会产生幻觉了。云深乖巧的点头。
过了会儿,他低头盯着琴弦,有点不确定其中一根琴弦擦了几次,他站起来又坐下,有点焦躁。其实每次景离开自己身边都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但是他记得要乖,所以即使很想直接跟过去,也会用力忍耐。景等一下,就会回来。这样想着,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
过了几天清闲日子,云深没什么变化,云景反而觉得自己都要变懒了。这天一早,云安匆匆忙忙的跑来报告报告,舅老爷来了。
云景还没说什么,就听见门外一阵爽朗的笑声:“云安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急着去通风报信吗?哈哈哈……”另一个清亮的男声轻轻说了句什么,门外的声音低了下去。
以往这个时候云景已经起来了,只是云深昨晚睡得比往常迟,即使坐起身也还是八爪鱼一样紧紧抱住自己。这样的场景经历了几次,刚开始有点奇怪,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离开会让云深焦虑,他会害怕自己一去就再也不回来,所以晚上睡得迟,必须确定自己在身边后才安稳。
如果可以,他也想时刻陪着运云深,想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哪里都牵着走。但同时也清楚的意识到,即使尽量避免,自己还是会需要时不时的离开他。所以每次在离开前都会承诺一句“等一会儿回来”,然后强迫自己不要回头,这是为了让他习惯这样的离别,但也是为了让他更加相信,不管几次,自己都不会突然消失不见。
艰难的换好衣服,亲了亲云深的额头,看他确实困得不行,不忍心叫醒他,于是掖了掖被角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