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三年间,清嚣和涯行暮相处之事偶尔也会提及涯行暮的父亲。那时涯行暮虽然满口不在乎,但如今看来,当年的那些话恐怕只是涯行暮随口胡说的吧。
“……既然这样,你下山去陪陪你爹不就成了……何必拖着我一块儿去。”清嚣下意识的将头别向了一边。“你爹既然重病,我跟着去总是不好的。而且……你又不是一去不回……”
清嚣虽然这么说,可是内心却不免有些担心。
若是……涯行暮他一去……不回的话……
“可能……真的会一去不回哦。”涯行暮说着这话,清嚣的身子不由得一僵。“我爹重病要我回家,想来山庄里的大小事务也会要我来处理吧。我是爹唯一的独子,此事除了我,想来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
清嚣听着涯行暮的话,他的心中不禁有些杂乱。一时之间清嚣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若是你要我一人下山,恐怕以后我们也难以再在一起了。你……觉得这没有关系吗?”
“我……”
——当然……不会觉得没有关系。
清嚣轻轻张嘴,可是除了开头的第一个字,他余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无法承认,却也无法否认。
“你,还有爹,我哪一个都不想舍弃。所以,要你和我下山,是我能够想出的最好的办法。”
听着这话,清嚣的嘴唇轻轻的动了动,可是依然说不出话来。
“你……终究还是不能决定吗?”
涯行暮瞧着清嚣那沉默的样子,似乎不由得有些失望了。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搂着清嚣的腰肢的双手所使的力气也开始有所减少了。
感觉涯行暮似乎是要离开自己的身边,清嚣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慌乱。顾不得其他,他连忙一把抓住了那站起了身子的涯行暮的衣裳。
涯行暮微微有些惊讶,他回过头,静静的看着那低头抓住了自己衣裳的清嚣。
“我……不是没有决定。只是……我也会有顾虑。多少……给我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吧。”
涯行暮觉得微微有些无奈的同时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伸手轻轻的抓住了清嚣抓着自己衣服的手,然后缓缓的蹲在了清嚣的面前,问道,“我知道了……那,要多久?”
“……我,今晚便会给你答复。”清嚣顿了顿,而后应道。
“好。我等你。”
——从今日起,不管发生何事,我涯行暮绝不独留你一人。
那句话,是第一次有人向清嚣这么说。即便是当时自己最亲的母亲,也不曾同自己说过的话,却由那个初次见面便以剑指向自己的男童对自己说了。
初时清嚣只是将那话当做戏言,不打算将其当真,亦不想将其当真。
但是这十三年来,虽说也有可能是因为环境的缘故,但是涯行暮对清嚣始终如一。即便后来无涯山庄数度遣人请涯行暮回去,涯行暮也还是没有回去,依旧留在了清嚣的身边。
对此,清嚣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内心若说不高兴,那反倒是假话。
涯行暮对自己很好,清嚣心中很清楚。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这么些年来,涯行暮处处让着清嚣,这些事情,清嚣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起初,清嚣只是觉得涯行暮是个待自己很好的人。如兄,如友,虽然偶尔会捉弄自己,但是最后他都会贴着脸来向自己道歉。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但没有变差,似乎反倒只有越来越好。
可能关系太好了,还是因为涯行暮天生就是那种喜欢粘人类型的人,涯行暮对清嚣动手动脚的次数更是只多不少。虽然清嚣不讨厌涯行暮这样,但他也知道这似乎有些奇怪。
奇怪在什么地方,却连清嚣自己也说不清。
但是……
他很清楚的是,自己不想要与涯行暮分开。
当年他入少林寺时,说他万念俱灰也不为过。而那时,让他开始对俗世有起了牵挂的人,便是涯行暮。
如今,若是涯行暮离开了少林寺,清嚣不知道往后这日子,又该是怎样的寂寥。
“果然……我该去和师傅说说看么……”
清嚣轻声咕哝着,他缓缓的走到了他与涯行暮一直聚在一起玩的树下而后坐下。
“虚浮,你是在为何事而愁?”
就在清嚣想事想得有些失神之际,一声苍老的声音自清嚣的头顶上方传来。
清嚣向旁边一看,知道来人是无音然后他慌忙的打算起身,只是无音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坐着无妨。”
说罢,无音缓慢的盘腿坐到了清嚣的身旁。
“好了,你如今心中为何而愁,说来给为师听听如何?”
无音双目紧闭,宛似入定了一般。
清嚣微微有些犹豫,他轻轻的皱了皱眉头,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苦楚一闪而过。
“师傅其实早已了然于心了吧?既是如此,何必又要我说出来呢。”
清嚣怎么说也是无音十几年的徒弟了,多多少少也能猜摸几分无音的心思。看无音现在的样子,他想,自己应该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你心不定。不论身处何处,若是心不定,于你皆是苦海。”
无音依旧闭着眼睛,他淡淡的说着好似和清嚣所想的事情全然无关的话,而清嚣一时之间也没法理解无音为何要对自己说这种话。
无音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又好像看到了清嚣一脸的疑惑般,他不由得轻笑出声,“无涯山庄遣人来寻行暮回去,而行暮则是想要你与他一同下山。你虽在犹豫,可是心中的决定如今已是偏向于下山,为师说的可对?”
清嚣轻轻地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句“是”。
“于你而言,所担心的恐怕不是为师是否同意让你下山,而是……若是下山,你同行暮之间的关系是否会有所变化,对不对?”
“……是。”
“所以为师才说,你的心若不定,不管身处何处于你而言皆是苦海。”无音一遍说着,他一边缓缓的站了起来说道,“你是否下山,为师不会多加阻挠。只是……若是你下山了,便要为自己所做的决定而担其后果。”
“师傅的意思是不准我下山吗?”
“可以说是,亦可说不是。虚浮,你心本就不在寺中,即便为师不允你下山,你也终究会随行暮而去的,不是吗?”
清嚣听着无音的话,他倒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的确,一切或许正如无音所说。
便在涯行暮问自己要不要随他下山的时候,他或许就已经下了决定。如今之所以犹豫不决,或许只是因为心中还尚存几分担忧。可这几分担忧,却又不可能令清嚣下定决心留在寺中不下山。
“对不起……师傅。”
最后,清嚣唯一说出来的,只有这一句话。
听着清嚣这一句话,无音轻叹了一口气,而后似是无奈般的摇了摇头便跨步离去。
第14章
清嚣停步于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装作一脸淡然的走进了房里。
清嚣环视屋内一圈,而后看到了那坐在光线微微有些暗的屋内一角处的涯行暮。他微微的抿唇,随后缓步走向了自己的床畔坐下。涯行暮看了清嚣一眼,他轻轻的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可最后终究还是没有说任何一个字。
“……师傅他说……不会阻挠我下山。”
大致猜得到涯行暮想要说些什么的清嚣倚靠着墙壁,缓缓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一句话,令那原先神情黯淡的涯行暮猛地抬头,一扫先前满脸不快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欣喜的神色。
清嚣脑中回想着师傅先前同他说过的话,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便在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对上了涯行暮的欣喜若狂的目光。便在这一刹那,清嚣打消了想要将师傅同他说的那些话全都告诉给涯行暮听的打算。
他想……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与涯行暮听了。若是被涯行暮听了,他兴许还会顾虑自己而徒增烦恼吧。
“你的意思是……”
“……我会同你下山的。”清嚣轻声说着,而后他缓缓起身。“整理行囊吧。既然你爹重病,还是及早下山比较好吧。”
清嚣一边说话一边收拾着自己那些为数不多的行囊,就在这时,他被涯行暮自背后突然用力的搂住了。
“你……在做什么?你这样用力的抱着我,我的手就没办法动了。”
清嚣轻声的咕哝着,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脖颈处有一阵热意,接着便有一阵重量压在了清嚣的肩窝里。
“虽然我相信你会随我一同下山,可是我却还是担心,你会碍于师傅而最终不愿随我下山。”
涯行暮这么说着,也不知怎地,他的声音中微微有些颤抖。清嚣不知道涯行暮这声音究竟是因为欣喜激动所致,还是因为害怕所致。
“……我……最在意的,不是师傅。只是……其他的事。”清嚣含混的说着,却也没有细说,担心涯行暮会细问,清嚣连忙转移了话题。“不过,没想到烦恼诸多,最后竟还是敌不过想要随你下山的心。”
清嚣似是自嘲一般的轻笑着,他望着手中的行囊,嘴角勾起了一抹轻笑。想来,此次自己此番下山,怕是再也……难回少林了吧。
倘若……倘若涯行暮日后违背了当年的承诺,恐怕,自己在这世上就再无可归之所了吧。
不……
涯行暮他……不会的。
清嚣深吸了一口气,他立马否定了自己心中这令自己无比不安的念头。
“你这话,让我听得好生欢喜。”
不知是不是清嚣的错觉,他感觉到了一个比脸颊要轻柔许多的温热之物轻轻的贴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那是……什么?
清嚣慌张的想要侧首去看的时候,那温热之物却又突然的离开了。同时,涯行暮低沉得与平时似乎有所不同的声音便在清嚣的耳侧响起。
“说那么可爱的话,弄得我好想将你占为己有。”
这话说得清嚣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险些将涯行暮的话给当真了的清嚣却又在这话中听到了一丝和涯行暮平时说话时会带着的相同的甜腻之音。
……涯行暮他又在开玩笑。
不能当真,这事不能当真……
“你又在开什么玩笑,这么恶劣的玩笑……我才不会相信。”清嚣假装冷淡的拉开了涯行暮紧紧抱着自己的手。“比起开这些无聊的玩笑,你还是快些收拾行李吧。比起在这儿消磨时间,你倒不如快些收拾收拾好早些下山去照顾你的父亲。”
涯行暮的目光在听到清嚣说“玩笑”二字的瞬间变得有些黯然,就连他的笑意也有一瞬间的凝结。
“……是啊是啊。真不知我是该开心还是难过,竟给我爹找了一个这般有孝心的媳妇儿。”
涯行暮以着开玩笑的声音说着这不正经的话,而后不一会儿便迎来了清嚣的一记力道算不得重的轻拍。
许是被涯行暮这话给弄得害羞了,清嚣的脸微微的有些发红。
“胡说些什么呢。你若是再胡说,我便不随你下山了。”
清嚣他话虽如此,可是他的行囊却已被收拾妥当而后背在了身上。
“你的行囊里怎么尽装着些僧衣僧袍的?难不成你下山了还打算穿着这种衣服不成?”
且一个留有头发的男子穿着僧袍到处跑会引人注目,且……涯行暮想要看清嚣穿除去僧袍以外的衣服的样子。
听这话,“我除了僧袍,便再无其他衣服了。不带僧袍,我就没衣服可换了。”
清嚣不似涯行暮,他岁被方丈允许蓄发,可是那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重入佛门所做的准备。本质上,清嚣依旧是个和尚。既然是个和尚,穿僧袍自然是无法选择的选择,那又哪儿来的机会穿什么便服,且说……他也没钱去买那种衣裳。
“嗯……也是。在这寺里想来也只能穿这一点儿也不好看的破僧袍。”涯行暮说着他将自己早已收拾好了的行李背好,而后他轻轻的摸着清嚣的脸颊,嘴角勾起了一抹轻笑说道,“虽说你穿着僧袍也好看,不过……于我而言倒是更想看你穿其他的衣裳。”
“说什么话呢……就算你这么说,我上哪儿去弄衣裳。又不是说变就可以变的。”
“这我当然知晓。你在寺里当和尚这么些年,哪儿来的钱。衣服之类的,我买给你不就成了。倒不若说……我希望你可以穿上我为你买的衣裳。”
听着涯行暮说这话,清嚣心中虽然有些高兴,可又不禁觉得这话似乎哪里有些怪怪的,他不由得轻轻的皱了皱眉头。“这说法……听着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哈哈,想来定是你多想了。”涯行暮嘴角勾起一笑,而后他一把勾住了清嚣的肩膀说道,“既然你都收拾好了,那么……我们便走吧。临行前……去向师傅告辞吧。”
告辞?
去向……无音?
听到这话,清嚣不由得有些慌张。
“……师傅那里,应该不用了吧。想来你所说的赋叔应当已经同师傅知会过了,我想我们……”
“这怎么成呢。赋叔去知会他是赋叔的事儿,怎么说我也该去露个面。再说了,好不容易可以离开那老狐狸的监控之下,这般能够好好的向他炫耀的机会怎能浪费?”
涯行暮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而且清嚣也找不到什么别的好借口,便在愣怔之间,他便被涯行暮给拐出门了。
在走向无音的禅房的那一路上,清嚣暗自希望着无音不在禅房之内,这样至少可以给清嚣一个借口劝涯行暮就这样下山。
清嚣不是害怕若是见到了无音,无音会阻拦自己下山。他所怕的,是无音会将今日对他说的话透露给涯行暮。若是如此,涯行暮势必要为自己忧心烦恼。这样的涯行暮,清嚣不想见到。
涯行暮大喇喇的推开了门进入了禅房,而无音则正坐在榻上打坐。听到他们走近的声音,无音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行暮,你来辞行了。”
“嗯。顺带来表示一下我为自己能够离开你这老狐狸的掌控而欣喜的心情。”涯行暮轻佻的说着,而后也不管什么礼节,就一屁股坐到了无音的一边儿。
无音听到这话,也不曾被激恼。他一阵朗笑,倒也不知道他是在笑什么。
“离开寺里,江湖之乱,情爱之苦,可比被为师掌控着要苦得多。”无音一边说着,他一边斜眼看了一眼涯行暮那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行暮,你这一别,想来此后你也不会再回寺里了。作为你不正式的师傅,为师虽不能教你少林正宗武功,但……却有一句教诲要赠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