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他经常疯疯癫癫,后来没多大事了,我以为……”崔砚目不转睛对着乔然,话语停顿,半响才问道,“你能治他?”
“这是心病。人有心结,最难治愈。”田允书淡淡地说道,一手挽住盛临涯的手臂,一手掀起自己脸前的黑纱撩到竹笠上,露出一张平凡地男人的脸,唯有那双桃花眼,眼眸清莹,璀璨夺目。
“他……只是想家了。”崔砚意味深长地看向盛临涯,眼神深邃犀利,“盛盟主,知道他家乡在哪吗?”
“呃……我怎么会知道?”盛临涯郁闷道,“他肯定认错人了。把我当作了旧相识。”
“旧相识么……”崔砚搂紧了乔然,像是怕他跌倒在地,又像是要把他挫骨扬灰。
“徐唐?”田允书念道这个名字,把盛临涯吓得眉心一跳,田允书接着说道,“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那位旧相识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的人吧……”
盛临涯急赤白脸道,“我真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什么徐唐!这位公子虽然五官不出众,但是声音那么好听,我听过肯定记得呀。”
田允书:“有多好听?”
盛临涯:“呃……”
田允书抽出挽着盛临涯的手臂,不顾盛临涯叫唤,也对崔砚杀气腾腾的眼神视而不见,他上前拿起乔然的手腕,替他把脉,凝神静气,片刻后说道,“流血过多,身体气虚。其他,别无大碍。至于他的心病,我无能为力。但愿日久天长,能消散所有前尘往事。”
崔砚见他一番好意,就说“多谢”。
田允书神色清淡,悠然道,“临涯杀人,我救人,并非我天生好心,只是想为心爱之人抵点罪过,哪怕日后下地狱,我也陪他一起忍受。”
“人死不过一抷黄土,极乐世界地狱之门,不足为信。”崔砚冷笑道,“况且,人活着,本身就是杀生。”
盛临涯点头道,“有点意思。”
这边田允书用银针封住几大穴位,极快地止住乔然伤口的血。
“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田允书重新放下黑纱,拢袖转身,“万丈红尘我已有临涯,千秋大业我田允书也不稀罕。就此别过。”
盛临涯跟着田允书离开前回头看了乔然一眼,又朝崔砚喊道,“泰山之巅,武林大会,崔二公子可要想周全!”
十九.
秋容不展,天气阴郁。
凉风袅袅,露重枝湿。
崔砚每日早起练功习剑,风雨无阻。难得这几日,“犯病”的乔然也跟着早起,朋来客栈后院里头的那棵老梧桐树下,他披着兽毛毯子,躺在白藤所制摇椅上。
剑气如虹,银月划空,龙腾万里。崔砚鲜衣执剑,左旋右抽,掷剑入云,身影幻移,一舞剑气动四方,隔着老远袭来的剑气,摧落金黄的梧桐叶子,纷纷扬扬飘落在乔然身上。
燕去巢空树无蝉,梧桐已觉冷碧,槿花枯萎,草根泛黄,深秋的清晨,万籁俱寂,在这片宁静中孕育着离愁别绪。
这几日乔然一直在客栈养伤,他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有时候整日无话,有时候自言自语,崔砚也不理他,任由乔然“发病”。
田允书说过,天下之病,心最难医。崔砚心想,乔然能好就好,若不能好了,清河崔氏也养得起。
乔然陷在毛茸茸的毯子里,知道以为他在深思“银河系有没有外星人”之类的问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腹痛便秘……只有崔砚知道,乔然是在思念,是在绝望。
“生无可恋吗?”崔砚收了剑,背在身后,在乔然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他面前。
他提起乔然,一身梧桐叶子扑簌簌地落下,崔砚自己在藤椅上躺下,乔然郁闷只能盘腿坐到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堆梧桐叶子上。
“小时候,我总是不开心。”
乔然白了一眼崔砚截断他的话,“难道你现在就开心了?”
我看你活的很累嘛……乔然玩着叶子,望着远处屋舍重重,青山隐隐。
崔砚淡漠地说下去,“我无数次地在夜里醒来,强忍着恐惧与悲愤,我问自己,崔砚,你为什么姓崔,你为什么降临在清河崔氏……”
“是什么让你不再畏惧?”
崔砚凝视着乔然侧颜,乔然感受到他的目光,偏过头来,然而崔砚随之就转开了视线。
“世间哪有无所畏惧的人呢?就算得道高僧,立地成佛,也会担忧人世疾苦,生灵涂炭。”崔砚提着气,缓缓地呼出,“生在凡间,就是凡人。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人之本性矣,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说斩断就能斩断的?生无可恋,本身就是因为太过贪恋。”
“太过贪恋?难道我想家也是因为贪恋?我在那个……那个飞机国,打拼多年,眼看着就要……好比武林盟主之位近在眼前你却因为脚抽筋错失,懂不懂?等你不抽筋了,腿脚灵活了,提着剑就要上场,突然发现四周的人都凭空消失了,你回到山东,却发现清河崔氏也不见了,全是陌生的人,过着陌生的日子,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你能体会吗?”
穿越这种事,乔然是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以前看古天乐前辈的《寻秦记》,最后的结局是左拥右抱老婆成双,可乔然一点也不羡慕,只觉得可怕。后来经纪人赛姐想要他赶着穿越题材的潮流,去拍穿越剧,被乔然一口拒绝,他觉得太过儿戏。没想到最可怕的事最容易发生。没有现代化的设施,没有父母亲人,没有钱,要啥啥没有,只有一天到晚跟着崔砚打打杀杀,险象环生。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乔然欲哭无泪。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有时候乔然也会想不明白,究竟是自己从未来穿越回过去,还是本身就在过去却做了个未来的梦,是身在梦中不知梦,还是梦醒了回不了魂?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如果万事万物最后都是要合而为一,未来的我,和过去的我,真真假假,真亦假,假亦真。到头来纠结什么?竹篮打水,周而复始。
原来一切没有尽头,才是一切的尽头。
乔然突然顿悟了,眼里有了光彩,是呀,我纠结个屁啊,如果能回去,我一定要回去,如果不能回去,我干嘛整天折磨自己!我应该好吃好喝游山玩水,再娶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就像崔姐姐那样漂亮!
崔砚看着乔然神情变幻,一时悲痛欲绝,一时冥思苦想,一时四大皆空,一时激情澎湃,一时乐不可支,崔砚无奈地摇摇头,哀叹一声,“唉,你喔……”
乔然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活动手脚,“这回我可要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跟我说这些,我也不会醒悟。可是你怎么不早开导我呀?”
崔砚拍拍腿上的叶子,也站了起来,“有些事情自己不多想一段时间,是不会释怀的。”
“那你后来呢?”乔然问道,“半夜还会惊醒吗?”
崔砚扬起来嘴角,笑容清澈,如秋光潋滟,琥珀眼眸里好似清波荡漾,又映着些许感伤。
乔然沉浸在这个笑容里,浑身酥麻,如电流窜过,好像头皮都在发焦冒烟,他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深吸空气,吐出二氧化碳,老天啊,现在让我变成一道化学公式吧。
“化学公式”背过身子,“你倒是说话呀,笑什么笑。”
“你不是喜欢看我笑吗?”崔砚把他扳了过来,捏着乔然的下巴,气息如兰,“笑比哭好,你唱过的歌。”
乔然窘迫地往后躲。
“然后我只是睡觉,不再睡着。”崔砚松手,甩袖背在身后,背脊挺直如迎雪耐霜的松柏,“任何事情,一旦麻木,即不仁。”
“我不信你是麻木不仁的人!”
崔砚把乔然一个人丢在院子里,自己翻身一跃就上了房顶。
乔然对着他的身影囔囔道,“反正我不信!”
鹰声明鸣,凌空展翅,万里无云的高空中只见它身姿矫健地盘旋飞翔,接近客栈时,凌空减速,低空滑翔,稳稳当当地落在崔砚伸出的银月剑鞘上。
“凌空!后厨有鸡!”乔然大声地朝凌空打招呼。
凌空见多不怪地发出三声短促低音,意义不明地算是回应了聒噪的乔然。
“大哥哥。”
突然背后传来前几日所救的小女孩的声音。
女孩瑟瑟地抱在梧桐树后,探出梳着双丫髻的脑袋,面容娟秀,娇俏可爱。
“是你呀,小麦。”乔然过去把她拉出来,“你别这么怕生。”
救了这个女孩之后,乔然知道了她的身世,家里贫穷,父母往她脖子后面插了根稻草,就把她卖到了青楼,小丫头拼死逃了出来,从此流落街头,时而乞讨,时而偷窃,颠沛流离。
命运多舛,乔然怎么会不怜爱。听说女孩被卖的时候年纪太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乔然见她稚气可爱,小麦肤色,便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小麦,人如其名。希望她健康,开朗,重新做人,如麦子一样生命力旺盛。
“大哥哥……”小麦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泛滥起来,“昨天我无意间听到崔二公子说要送我走。”
“是吗?”乔然心想我怎么不知道,但还是安慰道,“崔二公子不是坏人。小麦别怕,他把你送走,也是想物色一户好人家收养你。”
“可是小麦只想跟着齐王殿下。”
“嗯?”乔然觉得哪里不对,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齐王?”
小麦神色慌张,马上又恢复楚楚可怜的模样,“小麦自小流落街头,街头巷尾风言风语,难免有所听闻。齐王一路跟着崔二公子回京,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是么?”乔然不再追问,便说回了原来的话题,“小麦啊,你跟着我们不太方便。”
乔然下意识地朝房顶一看,凌空飞走了,崔砚也不见了,“小麦,虽然我救了你,但是以后你也要遵纪守法,别再偷偷摸摸,万一又碰上牛阿大那种暴脾气的人,你该怎么处理呢?”
“我并非不想好好做人,世道不济,人心不古,小麦一介女流之辈,能如何呢?只盼王爷给条活路。”
乔然动容,犹豫道,“你的去留,我说了不算……还得问问他……”
“大哥哥!”小麦急了,“您是万人之上,仅次于当今皇帝陛下,您的话就是半道圣旨!何人敢不从?”
此时的小麦急切得像是要横刀杀敌的将士,哪里还有半分柔弱。
乔然只想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并没有注意到小麦的变化。他前前后后想了想说,“不行。还是要跟崔砚商量商量。”
小麦从乔然掌间滑出自己的手,呜呜然含泪不语。
好言安抚小麦之后,乔然跑去找崔砚。
崔砚果然决绝道,“不妥。”
“怎么就不妥了?”乔然不高兴,“她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负担?万一她留在这里,被牛阿大之流欺负怎么办?”
“偷窃之罪理应剁手,她本就是犯法之人。”
“你——”乔然被噎,几秒后才如机关枪似的开炮,“她是个未成年人,未成年懂不懂?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只需要教育教育就好了。何况公民犯法,自有官府制裁,哪里轮得到牛阿大那种地痞流氓擅自教训,小麦偷窃是犯法,牛阿大打人就不犯法了吗?我救了小麦,徐……盛临涯放走牛阿大,那我们就是共犯,可你没有抓我们报官,岂不也是目无法纪,明知故犯?!”
崔砚:“……”
乔然:“怎么样,没话说了吧!”
崔砚:“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行就是不行。”
乔然不爽,但看眼色只能忍气吞声,“小麦是很可爱的姑娘,她不会添乱的。我们就好人做到底嘛!”
“有多可爱?你看上她了?想收她入房?”
乔然被崔砚接二连三问懵了,结结巴巴道,“哪、哪有!你尽胡说!我才、才没那么邪恶,我又不是恋童癖!”
崔砚见乔然窘态百出,忍俊不禁,笑完威色道,“你既然对姑娘没心思,就别多管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呢?这是好人好事!”
“乔然,你听说过东郭先生的故事吗?”
“当然听过,不就是书生与狼吗?”乔然不可置信地抽气道,“你是说,小麦其实是狼妖?!”
崔砚曲指弹在乔然脑门上,乔然哎呦痛叫,揉着红肿额头,“你个……你个暴力狂,真是受够你了!在吕梁的时候我就该听青鸦的话一走了之!”
“青鸦跟你说的话,听过就好。敢跑,你试试?”
“行了。”乔然扶额道,“怕了你还不成!真是的……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你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也懂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小麦的真实面目呢?”
乔然不解,“她?”
“你觉得她柔柔弱弱楚楚可人是不是?”
乔然点点头。
“如此柔弱胆怯的女孩会去偷雄壮如熊的牛阿大的财物?她敢吗?平常男子手无寸铁,被牛阿大拳打脚踢,没几个人能撑过去,你有想过当日我们从雅座走到大堂用时多久吗,小麦在这期间,竟然只是皮肉之伤,一个小姑娘,牛阿大一拳就能打死,可她大声呼救,哭叫连天,无半点重伤死相,想必身怀武功,以内力罩体才能如此,这般演戏,只为引出我们来。你却傻兮兮的,浑然不知。”
乔然听着,难免又露出了傻兮兮的表情,“不会吧……没理由啊?”
“要么她是反圣山庄的细作,要么就是鞑靼人买下的杀手,还有可能……”
“还有什么可能?”
“最后一种可能,她来自宫里。”
“what?我,哦不,杨景琉本身就出自皇族,宫里谁要害他?”
崔砚抿唇不语。
乔然心头一惊,剧本看多了,人生如戏,无非那几种模式,杨景琉已经贵为齐王了,这世间能杀他的人或许不少,但真正敢杀他的人只有一位,主宰整个王朝的人,“是——”
崔砚一指按住乔然的嘴,眼神可怖,乔然吓得把剩下的两个字咽进肚子。
“这么说来,杨景琉失踪不全是因为黑水部落的岱钦?”乔然悄声问道,不等崔砚回答,就唏嘘起来,“虎毒不食子,手足不相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一刻,乔然突然明白了崔陵在走之前,为什么对崔砚说“你的不容易,我都知道”。想起崔陵,乔然心里如毛毛虫爬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地难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
崔砚好像一点也没把崔陵放在心上的样子,激怒了乔然,乔然很想也给他脑门来一个爆栗,他忍着无名怒火,阴阳怪气地说道,“分离的时候说什么永远明白永远相信,结果明知山有虎,仍旧眼看他向虎山行,崔砚,你好狠的心,你知不知道崔陵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