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只有碗勺磕碰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饭后喂药。
不会吧,你们好歹说点什么呀,比如清河崔氏到底有多少钱?半壁江山有没有你们一份?崔砚有没有对象?咦……我干嘛八卦那个死变态?嗯,一定是可怜那个嫁给他的女人。老公变态又暴力,简直是悲惨人生。
正当乔然胡思乱想之际,屋内忽然有了人声。
崔千雪:“小乔给的到底是什么药,你知道吗?”
崔砚:“……”
崔千雪:“怎么?是不是很疼?要不要翻身?”
崔砚:“姐姐放心。此次是我太冒失。他们假借青鸦之名骗我赴约,我大意了。”
崔千雪:“不久前青鸦找你比剑受了内伤,你关心则乱,也是情有可原。”
崔砚:“冤有头债有主,血债是要血偿的。但崔氏的规矩就是各司其职,以免日后牵连拖累,所以姐姐也无需担心。”
崔千雪:“嗯,我是知道的。你关心则乱,我何尝不是。你是我弟弟。”
崔砚:“青鸦可好?”
崔千雪:“无大碍。”
又是一阵安静。
乔然都快失去耐心准备推门进去。伸手之间,忽闻崔千雪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你也不问问杨景琉,不问问崔陵,不问问小乔,也不问一问你大哥和三弟。”
虽然感觉是笑着在说话,可言语之间透出指责之意。
就是呀,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乔然在心里啪地按下点赞按钮,果然还是崔姐姐深明大义。
“乔然不必问,他有奶便是娘。”崔砚说道,“杨景琉和崔陵是我所布置,姐姐切勿过问。至于大哥和三弟,我时常记挂,可是我们清河崔氏,树大根深,我哪里能……”
“我知道了。”崔千雪打断了崔砚的话,“我一直都知道。或许我一个女人家,不比你们男人能成大事,我心心念着骨肉亲情,不辞辛劳地打理崔氏产业,只有一个心愿,愿你们一世长安。”
在外面听着的乔然先是被崔砚那句“乔然有奶就是娘”气的不轻,后来听到崔千雪的话,心里难免动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二弟,事到如今,就算你们没有明说,我也能猜到,山雨欲来风满楼,崔氏又要渡劫了。”
“此劫干系重大,姐姐要多保重。”
“二弟,我心中自有轻重。你,也要有分寸。崔陵自小跟着你,是我们崔氏最优秀的暗羽,有些事见不得光,我也做过,但我总难以割舍自己身边的人。二弟,崔陵不止是暗羽,更是我们同宗同姓的家人。”
“黑水城,是他自己要去的。他去了也好……他去了才像样。”
再次陷入鸦雀无声的氛围。
乔然犹豫着徘徊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进去了又该说什么。
“过来。”
乔然:???
又是这熟悉的两个字……大事不好啊!
“乔然,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又是这熟悉的一句话!
“你既然早就知道我在外面,还说那么多。”乔然不满地推门进来,做贼心虚地不敢直视崔砚,胡乱地环顾四周。
崔千雪看看崔砚,又看看乔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那么爱听墙根,我就让你听,还不好?”
“你是在戏弄我!”
“我是在奖励你。”崔砚轻轻地笑了笑,如冬天飘落第一片晶莹的雪花,如鸿毛一般抚过乔然的脸颊。
乔然觉得心有些痒,抓不到,饶不着,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咳了一咳,“为了什么啊?”
“多谢你的药。感觉好了很多。”
“你也会说谢谢?我可受不起。”乔然看到昨天还只能趴着的崔砚今天下午竟能靠着枕头坐起来了,心想,这古人的身体对现代科技研发的药物没有抗体,效果果然显着啊!
不过,因为这样所以奖励我,给我偷听,确定不是在侮辱我吗?该死的!
“给不给是我的事,受不受得起是你的事。”
“再说了——”崔千雪突然插话进来,颇为娱乐地说道,“什么话叫小乔听去了我都不担心。”
原来崔千雪这么信任我!乔然星星眼。
还没等乔然开口,崔砚不失时机地补刀,“因为你太笨了,不足为患。”
崔千雪笑得弯腰,好半天才止住笑意,“小乔,平常我弟弟就是这么欺负你的吗?”
“何止啊!”乔然跳脚,见机告状,“他还打我!老是打我!这这这,还有这里,都被他打过!”
崔千雪笑得花枝乱颤,扬了扬金线绣黄梅的绸帕,边往门口走,边跟乔然说,“那你去打回来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慢慢还。我先走了。”
乔然:“……”
崔千雪一走,屋子里就剩乔然和崔砚,乔然也想走,被崔砚使唤道,“过来。”
“我已经过来了。”
“再过来点。”
乔然心不甘情不愿地又往他那边挪了几步。
“过来这。”崔砚没有抬起胳膊,只使了力气在手腕,用手拍了拍自己身边,刚刚崔千雪坐过的地方。
崔砚躺在那里,微微侧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乔然。他面色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还没缓过劲来。如果不知道他背后那条狰狞的伤疤,任谁都会以为他是冰雕玉琢出来的仙人吧。仿佛他的眼睛有魔力,乔然不等自己脑子反应过来,双脚已经带他的来到这位“伪仙人”身边。
“坐。”
走都走过来了,不坐就亏了。乔然动作温柔地坐了下来,很小心地目测自己屁股与崔砚的距离,还是隔着点好,万一碰到他哪里不爽,就死定了。
“你那么怕我。”
又是疑问的句子陈述的口气,好像什么事经他一问就是板上钉钉了,乔然臭着脸反问道,“你有过被人天天打吗?”
我就是被你丫的打怕了啊!
“没有。”崔砚眼里闪过一丝哀伤地神色,顷刻间消失无踪,又恢复平常难以捉摸的样子,“但是有天天想杀我的人。”
“你师兄咯?”
“如果最后死在青鸦手里,倒是最好的结局。”崔砚话锋一转,“可是他不够长进,杀我,还没那个本事。”
“你们真是……”乔然及时制止住了自己,相爱相杀这种话在吊儿郎当地青鸦面前可以说,在崔砚这还是要保持节操,免得祸从口出。
但是,崔砚果然不依不饶,“说下去。”
“哥俩好。”
“好?”
“好。”
“……”
“你不累吗?不睡个午觉吗?”乔然提议道,希望能赶紧抽身走人。
崔砚合上眼睛,缓着气息,“嗯……那我向你学习下,感受感受整日里睡觉是什么滋味。”
“我哪有整日睡觉啊!”
“唱歌。”
“……你逗我呢?”
“唱吧,别浪费你的好嗓子。”
“我不会唱你们这边的歌。”
“那就唱你们那边的,直到我睡着。”
“你骗人!你压根不会睡着!”
“今天会。”
“那……那好吧,姑且再信你一回。”
平常乔然都是随便唱,想到哪首唱哪首,现在被崔砚大魔王要求,他一时空白,竟然想不起任何歌词。
崔砚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等着乔然。
乔然的视线一直停在崔砚的脸上,崔砚闭着眼睛,没有了平日里的假装温和,也没有露出本性时灼人的目光,此刻的他平静如无浪的海,安谧如云卷云舒,柔和如春天温暖的晚风,燕子飞过柳枝,穿过桃李,樱花飘旋落下……乔然忽然脑子里蹦出宋徽宗赵佶为汝窑御批的一句诗,“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
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于碗底
临摹宋体落款时却惦记着你
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
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
篱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
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
在泼墨山水画里
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刻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黑水篇
黑水城是一座沙漠之城,黑水河自西向东流经这座天时地利的古城。
黑水沙漠唯一的一片大型绿洲就在此处。
这里是黑水部落的天下。是黑可汗统治的国度。
这一代的黑可汗年老体迈,膝下儿孙众多,最看中也是疼爱的,便是小儿子岱钦。
岱钦人如其名,他的名字在鞑靼语里是“战将”之意。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经弯弓射大雕。
近年来,原本是一个整体的鞑靼族为了争夺水草战马等资源,逐渐四分五裂。其中最强大的一个部落就是苏日族,人多地广战斗力强。论实力,黑水族连前三都排不上,被苏日族逐出草原,迫于无奈冒险进入沙漠。天无绝人之路,因祸得福,寻得一座沙漠之城,是某个古国留下来的遗迹,翻新一下就能繁衍生息。有绿洲有河流,黑水部落这才有了落脚点。但只有骆驼,没有牛羊。如果游牧民族失去牛羊,就如失去手脚。没有手脚的人,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如何独活?
与大阳王朝结成同盟,才是发展壮大的最大助力。为此他们付出了三位可汗之女,答应臣服并每年朝拜上供,倾尽人力为大阳王朝开辟沙漠之路,缩短了往西去的贸易路程。
背靠大阳王朝,这几年歇了口气,黑可汗教育儿子们练兵打仗,希望有朝一日岱钦能实现自己的夙愿,重新夺回草原。
那片草原,是故土,是灵魂,它应该被称为——黑水草原。
怀着长远计划的黑可汗,就算知道母系分支是被哪国势力所屠,他也按兵不动。成大事者需能忍。中原不是有句话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更何况……
黄沙裹挟,风尘飞扬。
守城的士兵们听到响亮的驼铃由远及近,风沙一阵一阵打着漩,拉长了声音,荡气回肠。
那是黑水沙漠的生命之音。
每对骆驼都会带回从大阳王朝而来的粮食与物资,在大阳犯了罪的罪犯家的女人和朝廷特派目的不明的“老师”。
岱钦听到守卫禀报,快步上了城头。他穿着棕色与蓝色相间的蒙古袍,袍子上绣着云朵纹、植物纹、寿纹等,围着紫绿色和围腰,头戴白皮毡,帽顶缀缨子,双耳垂挂着不知是何野兽骨头打磨的环饰,十分唬人,脚下穿直到膝盖的软筒牛皮靴。个子不高,胜在壮实勇武。
“快把假人挂上去!”岱钦下令。
他亲自提起一桶羊血,浇了下去。
从远处看,好像是一个人被吊死在城头,浑身是伤,血流不止。
回来的驼队中,混入了一个比寻常人都高出许多的男人,眉眼似剑,唇薄如刀片。只有他,崔陵,才如此寡淡,又无比锋利。
风沙凛凛,他眯着眼睛看着城门之上血流如瀑。麻绳吊起的那个“人”穿着杨景琉失踪时所穿的衣服,但崔陵很明白,那根本不可能是杨景琉。
在没有狠敲一笔竹杠之前,杨景琉不会好过,也不会死。
入城之后,岱钦已经等在那里,亲自带兵检查众人。崔陵锋芒毕露,就像崔陵一眼就看出死得不是杨景琉,岱钦也一眼看出来的人就是崔陵。
“你终于来了。”岱钦豪爽地大笑,“我还以为黑水沙漠的风沙把你埋葬了。”
“你就是岱钦。”崔陵在崔砚身边待久了,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交流时的神情,都学了个十足十,用乔然的话说就是,令人不爽。
果不其然岱钦眉头一皱,“我就是岱钦!”
“杨景琉在哪?”崔陵直奔主题。黑水沙漠的风沙埋不住他,黑水部落的武士也杀不了他,他既然进了黑水城,就不能空手而归。
“我送你的礼物,你不喜欢?”岱钦戏虐地指了指城门。
“你要是真杀了杨景琉挂起来,我才喜欢。”
到底是年轻人,原本双手叉腰的岱钦脸色一变,手了放了下来,“你是谁的人!你奉谁的命而来?皇族还是崔氏?”
岱钦这一连串地问题,把崔陵问得心里咯噔一下,恍惚整个人都在往下掉,崔陵不傻,跟在崔陵身边的人哪个不机灵,眨眼之间崔陵反复思索着“皇族与崔氏”这个问题,在这之前,皇族与崔氏向来密不可分,等同一体,可是岱钦为什么要分开问呢?奉皇族之命与奉崔氏之命,在他这里有不同?
岱钦片刻也等不得,左右亮出马刀,此信号一出,埋伏在周边的武士皆抽刀而围,把崔陵围在个圆圈里。
崔陵身无利器,依旧淡定,他知道鞑靼族的人只是力气大,只会蛮用武力,有武无功,不足为惧,自己轻功灵运,眼观四方耳听八方,不多费劲就可以防守得当,可进可退。
可是,就在刚才,杨景琉失踪前后的事在他脑海里重新闪现,崔陵感觉自己似乎找出了一根若隐若现地线索。如果把它抽剥丝抽茧,隐藏的真相呼之欲出。
“在下崔陵。”
岱钦狐疑地瞪着崔陵,“怎么可能是崔氏的人?”
岱钦插回双刀,武士们听命后转,依然是个包围着的圆圈,只不过他们面朝外,背朝内,不让周围探头探脑的闲杂人等靠近。
“崔砚不会反悔了吧?”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声雷,二公子竟然、不、不可能会与异族勾结啊,崔陵有些头晕,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又恢复了死寂。
岱钦玩味地抵着下巴,蔑视着崔陵,“就算后悔也晚了。”
“我家二公子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我也希望他有把握啊!”岱钦咧嘴笑了笑,“毕竟我们是双赢的局面。他帮我夺回草原,我岱钦发誓,黑水部落的子子孙孙,都不会踏入长城以南。”
“自古誓言以利益相聚,以矛盾互破。”崔陵很想问,你能帮崔砚什么,但怕岱钦起疑,暂时打消,便改口,还是那句,“我要见杨景琉。”
“为什么?”岱钦奇怪道,“事到如今,见与不见还有意义吗?”
“我家主子的事,你管不着。”
“你——”岱钦被呛声,不满地甩头就走,发尾串着的绿玉石珠子清脆发响。
武士们严整有序地让出一条路,岱钦当头走,崔陵跟在几步之后,不远不近,不紧不慢。
城里的族民已经对汉人见惯不怪,即使穿过闹市,都没多少人对崔陵侧目。这说明现在黑水城最大的敌人不是苏日族,而是汉族。越接近越习惯越熟悉越依赖,也就越危险。崔陵不知道黑可汗是否有了预感,但他看着带路在前面的岱钦,心想无妨,这小子和他们老百姓们并没有大难临头的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