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鸦大哥回来了!”
小虎带着一队小厮迎了出去。牵马,扫尘,端上吉祥水。
小虎:“青鸦大哥,你的病可全好了?”
青鸦看着小虎,好像不认识似的,看了有会儿功夫,才慢吞吞应到,“昨夜是除夕吗?”
小虎觉得奇怪,昨天除夕,今天大年初一,谁不知道?青鸦他怎么了?
青鸦喝下一口吉祥水,天寒地冻,水已经冷了,入了口腹,只觉得浑身寒意,心肝脾肺肾都绞痛起来,一时吐出血来。
“青鸦大哥!”小虎失惊打怪,急忙忙地要去扶他。
青鸦摆手,深深呼气。这口血吐出来反而令青鸦神智灵清。
他往府里走去。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清河府。师父死后他就很少留在山东,更加不会来清河。
如今清河府刚刚办完一场盛大的喜事,又逢过年,里里外外都是红艳艳的“囍”字,青鸦越往里走,越觉得心悸,他停下来问小虎,“崔砚现在还住原来那院吗?”
小虎张嘴又闭拢,想了半天回道,“洞房花烛,是在卢小姐的凉馨阁过的夜。”
“那之前?”
“之前……二公子他……”小虎抓耳,无缘无故就结巴起来,“他……宿在尘梦楼。”
“尘梦楼又是谁在住?”
“那个……”小虎低头,“是乔然公子。”
青鸦点点头,继续眼前走,“我想也应该是他。”
迎面走来崔千雪,“明珠嫁了过来,就是崔氏名正言顺的二夫人,怎么你们还称她作卢小姐?”
小虎抬头看见崔千雪,心里打突,“大小姐恕罪,我叫惯了,一时忘记改口。下次再也不敢了!”
“下不为例。”崔千雪面色凝重,似有心事万重,她遣退了众人,连小虎都被她撵开。
青鸦叫了一声“崔姐姐。”
崔千雪说道,“青鸦,一路辛苦,你随我到后院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一会,才到了后院。
不同于外头喜气洋洋,这里寂静得令人不安。
他们到了崔氏的祠堂。
崔氏祠堂坐西朝东,背山面水,是家族重地。非族人不得出入。青鸦止步于浮雕松鹤延年的完石照壁。
青鸦:“崔姐姐,我不能进去。”
崔千雪拉了一把青鸦的手,她先是惊呼“你的手怎么这么冷?”然后又说,“你跟我过去便是。”
祠堂与照壁之间的空地,横放着一口楠木灵柩。两只雪白的仙鹤用水晶石雕嵌在棺面,引渡魂魄。
棺材边上已经有人等在那里,是愁云惨雾的崔砚,还有忧心哀痛的乔然。
崔砚朝青鸦点点头,“你来了。”
乔然也跟他打个照面。
青鸦简单地“嗯”了一声,全无往日潇洒不羁的模样。
崔千雪抚着灵柩,垂头哀叹,她指了指祠堂里头,又问崔砚,“长辈们都散了?”
崔砚答,“散了。”
崔千雪:“议论如何?”
崔砚:“大年初一,不能从后门出,这是习俗。”
崔千雪心里也是闷闷的,“更不能从前门出。昨儿才是喜事,今儿个怎么能挂起白幡,卢氏那边不好交代,还恐被天下人耻笑。”
“究竟是谁死了?”青鸦看着崔砚身边只有乔然,心里已经猜到几分,却不愿是真的,宁可多问一句。
崔氏姐弟都不愿说出亡者名字。
只有乔然回道,“是崔陵。”
青鸦问:“怎么死的?”
“被杨景璃身边的人杀害。”乔然深恶痛绝,“我义父也是他们杀的!”
青鸦:“以崔陵的武功——”
崔砚:“他们有四个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原本是皇帝跟前的大内高手,后来被杨景璃讨了去用。青龙已死,白虎重伤,现在还关在府里的地牢。”
青鸦:“你还留他做什么?这些事情难不成大理寺管得了?杨景璃是皇帝的亲弟弟,只手遮天的人物。官场上那一套治不了他!”
崔千雪意义不明的瞧着青鸦惨白的脸,忽然把手贴到了青鸦的额头。
她说道,“青鸦,你到底怎么了?怎么那么冷?”
“崔姐姐。”乔然说道,“他身体不太好。”
崔砚问乔然,“你在范阳给他吃的药,还有吗?”
“没了。”乔然遗憾地摇摇头。
“还没好好谢谢你。乔然,我现在几天不睡觉都不觉得困。”青鸦说道。
乔然眼里全是忧虑,“你这样,只怕是更不好了。”
“我与崔砚说几句。”崔千雪示意崔砚走到一边,她心疼不已地握着弟弟双手,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姐弟俩是多么的亲密无间。
“姐姐。”
“二弟,你听我说,崔陵的事你不要管了。崔墨会押着白虎报官,无论结果如何,起码给了皇室一记警示。崔陵已经没有了,他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你还有一大家子,你身上肩负着家族与江湖的使命,你还有你的妻子,不久后,你还会有孩子。你也有乔然,他心地善良,很好说话,有他陪你,你也不至于寂寞。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看到你身边又有人死去。崔陵不在了,新一批的暗羽里头还没有能顶替崔陵位置的人,我看青鸦待你情深意重,虽然我行我素了些,好歹不会害你。”
崔千雪一口气说完,两人都默了默,然后崔千雪借说有事,先走了。
被阴霾笼罩的崔砚,又走回到了青鸦与乔然之间。
他先问青鸦,“陆燎何在?”
“他?”青鸦有些恍惚,好像陆燎这个人,已经是被灰尘覆盖的陈年往事,“大概死了,大概没死。”
崔砚又问道,“你身体到底怎样?”
青鸦:“大概离死不远了。”
乔然:“别说晦气话!会有办法的!”
青鸦怅然,“生死有命,寿夭有定。我没那么在意了。”
“既如此——”崔砚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停了片时,再开口似下定决心,铿锵有力,“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青鸦也不问名字,两眼直直地盯着崔砚,缓了口气,郑重地答应了他,“好,我去。”
乔然左顾右看,他已经猜到崔砚要青鸦去杀谁,他怒气冲天地吼道,“你们有病啊?!”
青鸦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他使劲憋着,抬头望向远方。
乔然扯住崔砚的衣领,恨不能把他身上的肉撕几块下来,“崔砚,我再没见过比你更无情的人了!以前你利用杨景琉,结果那孩子死了,当初你明知道黑水城危险重重,还眼睁睁要崔陵过去,如今青鸦身患重病,朝不保夕,你又要他冒着掉脑袋危险去替你杀人!”
崔砚任由乔然拉扯推搡,直到他累了,自己松开了手。崔砚整理衣领,淡淡地说道,“疯够了?乔然,不要自作聪明。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利用价值,待在我身边才能安全。”
乔然仿佛能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像鸡蛋砸到了石头上,粉身碎骨。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一眼也不能多看崔砚,喉结翻滚,眼眶发红,乔然掉头就走了。
“你不该训饬他。”青鸦说道,“还有比乔然更好的人吗?”
“他只是……什么都不懂。”
“是什么都不懂,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青鸦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一切苦楚都压了下去,“如果他知道,小竹子是你下令杀的,会如何?”
“他想如何,又能如何?”崔砚平静地说道,“那时候小竹子是宫里的太监,一路跟着乔然,透露给杨景璃多多少少的风声,只当我看不见,死不足惜。”
“你就那么……”青鸦停顿,蹙眉,目光深邃,“小砚,你真心待过谁?”
崔砚没有回答。
青鸦说道,“我们小时候,师父就说,江湖凶险,生死无常,身在其中在上则万人敬仰,在下则众人踩踏。可是他忘了跟我们说,登上顶峰再往前,就是悬崖。”
“青鸦,你是知道的,崔氏不可能分家,我也不可能为了任何人而放弃家族。你答应过我,江湖千斤重,你替我担八百。如今你无药可医,乔然都没有办法起死人而肉白骨,我不能让你白白死去,总要拉上一个垫背的,起码也为我的暗羽报了仇。”
“小砚。”青鸦侧目瞅着崔砚,居然微微笑了起来,他说,“从小我就喜欢你,特别喜欢。”
青鸦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离开。时至如今,彻骨寒心。
见青鸦出来,躲在照壁后的乔然已经被风吹干了泪痕,“青鸦,小竹子真的是因为崔砚下令,才被杀的吗?”
“离开他吧,乔然。”青鸦只留背影,逐渐连背影都消失于乔然的视线。
乔然又听到后面有人声——
“陆燎,我按你说的做了。”崔砚说道,“我已经支开了青鸦。你必须信守承诺,即要救青鸦的命,又要替我杀了杨景璃。”
陆燎:“我不轻易杀人,不代表我不会杀人。”
“那青鸦呢?下毒的是你,要救他的也是你。”
“我从没下毒。拜你爹崔文所赐,青鸦本身就胎里带毒。”
“什么意思?”
“过去的人都死光了,我又何必跟你说。”
“陆燎!你回来——”
乔然没再听到动静,忐忑地挪出一小步往里头窥探。
只见崔砚手扶着崔陵的棺木,背影萧索,如一棵断了枝桠的树,孤独地立于青霜,长出愁梦。
乔然觉得眼睛干涩,他使劲揉了揉,揉出了泪水。
为什么我爱你。为什么我想跟你在一起。
乔然被自己吓得心脏狂跳,连眼泪都缩回去了。
我刚才在想什么?我怎么会爱他?
鱼水之欢,转瞬即逝。我不可能爱你。
我不应该再有多余的爱或者恨。
可是为什么,现在依然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抱住他。
乔然,你怎么那么蠢,那么犯贱!
乔然转过身背靠着照壁,胸口起伏,无法安宁。他不知道,与此同时,崔砚已经走到了照壁面向祠堂的那一面。崔砚也背靠着照壁,沉下心来他能感受到乔然的呼吸,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他们两个人,隔着硌疼的照壁,背靠着背。
崔砚听到乔然走了。脚步越来越远。
崔砚仰头望向万里无云铁青的天空,久久望着。
注:照壁:是中国传统建筑特有的部分。明朝时特别流行,一般讲,在大门内的屏蔽物。古人称之为:“萧墙”。因而有萧墙之说。
三十七.
正月十五是元宵,云影澄鲜月正圆。
如往年一样,一片笑声连鼓吹,六街灯火丽升平。
香街宝马,辇路轻舆,十里绮罗春富贵,千门灯火夜婵娟。
卢温玉自从除夕来清河参加喜宴后,一直陪乔然到元宵。
这些日子乔然总是闷闷不乐。他也没有多问。
崔陵之死对清河崔氏整个家族而言,都是不小的震动,过了初一就由崔氏分支从后门抬了出去。
卢温玉想,也许是由于崔陵的死亡,令乔然有所触动,心怀感伤。于是趁今天元宵节,满街花灯,各色小吃,邀了乔然一同出来散心。
卢温玉在一盏弹壁灯停下,“蜀有南国,悲,愁,喜,乐。乔弟,你猜这个谜底是什么?”
乔然呆磕磕的发怔,半天才“啊”了一声。
卢温玉知道他心不在焉,笑笑说道,“出谜者没写谜目,我想谜底不止一个。”
乔然打起精神看了看弹壁灯,“红豆生南国。”
卢温玉接道,“此物最相思。”
乔然把弹壁灯转了个面,揭开谜底,是一个分离的“离”字。
卢温玉:“啊?竟然是个离。”
乔然:“既然相思,必定因为分离。我们想到了表面,没猜到结果。”
本来是想逗乔然开心,没想到随意打个灯谜偏巧又是不好的寓意。卢温玉拉着乔然走了几步,指着前头说,“乔弟,看——耍龙灯。”
前面道路两旁摩肩接踵,中间一群耍龙灯、耍狮子的队伍过来,还有画着油彩妆,踩着高跷,打着太平鼓的人,热闹非凡。
人群拥挤,乔然几次被冲开,都被卢温玉紧紧牵住手拉了回来。
人声鼎沸,卢温玉凑近乔然耳边说,“我在呢。”
乔然微笑。
卢温玉也在笑,他看着乔然,仿佛天底下的水,全在他眼眸里荡漾。
乔然垂眸,拉着卢温玉往后走,挤出人群,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脑子都清醒不少。
“卢兄,我们回去吧。”
“好。”卢温玉说道,“都听你的。”
两人抄近路往烟水巷走。恰好碰到烟水巷里的露天戏台有艺伎歌舞,乔然还是头一次听到古代艺伎唱歌,不禁停了停。
卢温玉问道,“你喜欢?”
乔然不知道卢温玉具体指喜欢什么,是喜欢歌舞还是喜欢烟花之地、风流女子,便只顾欣赏台上的艺伎,没有答话。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玉笛飞声,凤吹笙。箜篌送弦,琵琶催。
一曲歌后,便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局面。轰轰烈烈,好不热闹。
真当此时,人群中忽闻一个极好听的男人声音,“我能来唱一曲吗?”
周围的人一看乔然相貌平平,还是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因而都讥笑起来。
台上粉红色的帐帘后面伸出一只芊芊玉手,手指一勾,娇媚之声便传了出来,“有请公子。”
卢温玉诧异地看着乔然上台。一会儿两个小男孩抬出了一张古琴,旁边还配有一个海棠香炉,焚起了一支紫嫣香。
乔然见过了刚才那个请他上去的女人,看样子她是那里说得上话的艺伎之一。
“小女子是烟水巷的芸苕,不知您是哪家的公子?”
“我……”乔然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自己是哪家的。
还好那女人机智,改口说道,“是奴家冒昧了,不该多嘴。公子请吧!”
“我没有乐谱,只能自弹自唱。”
“已经为公子准备妥当。”
乔然在古琴后的榻垫上盘腿坐下。拍戏有个好处,就是根据角色需要,各种玩意都能学一点,以前拍过古装片,投资大,剧本烂,没什么花色,但是乔然因此学会了古琴、古筝和二胡,没事在家还练练手,就一直没忘。
他调了调音,音色淳朴,音阶准确。
底下的人静了,他们都想看热闹。
乔然在人群里中寻找卢温玉,目光交接,两人相视一笑,乔然在心里念了一句:卢温玉,你个傻帽。
琴声续续,嘈嘈切切如疾风骤雨,震撼人心!
金徽玉轸,喉清韵雅,一声出而动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