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驿正往外走的脚步停下了。
刘正扬嗤笑:“编吧,你就编吧,谁家大人拿上吊绳给孩子当玩具啊?收尸的?盗墓的?抓鬼的?这得子承父业啊。”说着说着他自己就开了脑洞。
墨北微笑:“说不定是子承母业呢。”
罗驿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愤怒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还隐隐带着点快要解脱的期待,整张脸都像罩上了一层硬壳塑料,僵硬得可怕。他急促地呼吸着,开口笑了两声就又突然闭上了嘴,他发现自己与其说是在笑,还不如说是发出了枭啼。
深呼吸了几下,罗驿好不容易压下了冲至喉咙的戾气,冷笑道:“大作家又要讲故事了?”
墨北笑眯眯地说:“你想听吗?”
罗驿冷笑:“我倒真想听听你能讲出什么来。”
墨北说:“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最崇拜的就是自己当医生的父亲,他觉得父亲能治病救人,特别伟大。当然这也和从小父亲对他的教育有关,父亲总是爱给他讲他祖父行医的往事,有些故事可以称得上传奇。可惜在他五岁的时候,祖父就已经被那些英勇的小将给逼得上吊自杀了。”
罗驿想自己应该过去狠狠打墨北几拳,对准他那两片上下翻飞的嘴唇打,打掉他的牙,看他还能不能一脸轻松地讲这些事。他又想自己应该把刘正扬和梁拂晓赶出去,刘正扬那傻叉还真以为自己是在听故事,可梁拂晓已经明白过来了,真应该捏爆他的眼珠子,他那眼神叫人恶心。可是他只是想想,他的灵魂似乎分离成两半,一半在咬牙切齿,另一半却在放肆嘲笑着这一幕。
太奇怪了,墨北怎么会知道这些?是谁告诉他的?是了,之前不就已经发现自己身边有人在暗中监视着吗?那些人不就是墨北派去的吗?就是那些人调查出来的吧?可恶!早知道他们会挖得这么深,就不应该让他们活着离开。
不,罗驿,冷静,你仔细想想,这些陈年旧事虽然已经多年无人提起,但并不是没人知道,事实上知道的人还不少,比如当年他们的同事、邻居、亲友……妈的!刘正扬这蠢猪,他肯定从他妈那里听说过,现在居然还是一脸新奇,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深呼吸,现在不是跟刘正扬计较的时候。深呼吸,别因为他随口说几句谁都可能知道的往事就慌了手脚。
深呼吸。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他到底都知道什么。
“那时候男孩年纪太小,还不懂死亡是什么意思。但是在他八岁的时候,悲剧又一次上演,这一次上吊自杀的人是他的父亲,就在他工作的医院的男厕所里。这一次男孩已经明白死亡的含义,也明白了失去父亲对他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因为父母都是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男孩几乎是在医院里长大的,那儿的人都认识他。那段时间他经常会听到别人谈论他父亲自杀的事,很多人会当着他的面叹息他可怜,还有的人会故意问他知不知道他父亲为什么自杀,问他有没有亲眼看到父亲的尸体,问他父亲自杀之前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
梁拂晓皱了皱眉,低声说:“这太过分了。”
墨北对梁拂晓的评价无动于衷,冷静地叙述着:“似乎在那些人眼中,小孩子既分辨不出来大人们是在怜悯他还是在看热闹,也记不住这些似有若无的恶意,就算记得住又怎样呢?一个小孩,面对成人世界是无力反抗的。其实他们忽略了一点,小孩总有一天会长大,而在他长大到有能力报复的时候,这些成年人却早已忘记自己在他的童年里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这样说起来,真正擅长遗忘的反而是成年人啊。”
罗驿无声地笑了笑,他感觉脸上那层僵硬的塑料壳消失了,就像一层糯米纸化在了水里,皮肤一搓就能搓下碎屑来。用力搓,大概能把整张脸都搓成粉末。
他很小的时候站在祖父面前摇头晃脑地背《千家诗》、化学元素表,祖父很欣慰地对父亲说:“小驿这么聪明,看来咱家是又要出一个好医生啦。”他还记得祖父喂给他吃的水果糖,甜甜的,荔枝红色的玻璃糖纸平展开贴在窗户上,望出去不管是天空还是沥青马路,都是这种温暖的颜色了。
他见过祖父的遗体,一向整洁的老人衣衫褴褛,不合身的裤子用一条布带系着,那条布带子本身是正红,太旧太脏了倒接近荔枝红了。那抹红不知怎么的抓住了他的眼球,以至于回忆里祖父过世后的样子都模糊了,都是黑白的,唯有那抹红毫无攻击性地柔和地点亮他的视网膜。
父亲,父亲死的时候是在男厕所,一个又脏又臭的地方。即使是医院的男厕所也改变不了这点,连消毒水味都带着臭气。可父亲明明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啊。
墨北的声音打断了罗驿的回忆。
第158章
“身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最明显的一个习惯大概就是爱干净。在男孩的记忆里,父亲爱干净已经到了有洁癖的程度,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家里从来都是一尘不染,洗手间都要每天消毒。可是,为什么这么爱干净的父亲,会选择在医院的男厕所里自杀呢?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不体面的一个结束?”
墨北设下一个钩,刘正扬这条傻鱼张嘴就咬。
“人都要死了就想不了那么多了,吊死在男厕所而已,又不是把脑袋扎粪坑里淹死。”
啪!
刘正扬被罗驿这一巴掌打傻了,愣了一会儿才跳着脚叫起来:“你打我?你打我!”
罗驿一个眼神过去就让刘正扬才要发作的脾气偃旗息鼓了,刘正扬嘴唇抽搐着,委屈得眼眶发红,躲闪的眼神中满是怨怼。
罗驿看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无声地笑了笑,方才那一瞬间涌动过喉咙的悲愤之气让他感觉熟悉,那缕气息曾让他在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顺利地开口说话,每每都觉得一大堆话拥挤在气管里,拼了命地都想第一个挤出来,结果破口而出的往往只有支零破碎的几个字,尖锐的边角割得喉咙流血。
可是身边的成年人怎么看呢?
他们说,以前都说罗家的小孩聪明,其实都是客气话吧,有的小孩是越长越歪、越大越蠢。他们说,没有爸爸的小孩还能多有出息,这孩子这辈子算完了。他们说,一家里两个男人都是自杀,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多半性格古怪,最好别让自己的孩子跟他来往。
那时候他懵懂,不知道人群中潜伏着一种名为嫉妒的毒蛇,有时露出狰狞獠牙喷洒毒液,有时只是轻轻一吻……
梁拂晓轻轻叹了口气:“墨北,别讲了。”
墨北嘲讽地说:“同情心不合时宜地发作了?梁警官,你是个还过得去的警察,却当不了一个好罪犯。”
梁拂晓苦笑:“罪犯还有好坏之别吗?”
墨北狡辩道:“从技术层面上讲还是有的。喏,罗教授在这方面就比你强太多了,家学渊源。”
刘正扬吃惊道:“什么?”
墨北说:“你不知道罗教授的父亲是吊死在医院男厕所里的吗?”
刘正扬说:“我知道啊。啊……呃……”现在他觉得刚才挨的那一巴掌不太冤了,可嘴上还要给自己辩解,“可是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还记得。”
他眼神闪烁地看了看罗驿,拿不准此时道歉合不合适,那眼角挂着泪花的畏畏缩缩的样子大概和童年时被父亲责骂后相差无几。
墨北晃晃手指,把刘正扬的注意力又吸引过来。
“那你知不知道,其实你那位表姨父根本就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杀的?”不等刘正扬有反应,墨北突然话风一转,“你知道为什么总是被你爸骂没出息,总是被人当成没本事的纨绔子弟吗?”
刘正扬的脸黑了,愤愤地瞪着墨北,像是想过去咬他一口,但马上又被墨北晃着手指说出的话给弄傻了。
“当然是因为你最信任最崇拜的罗教授不希望你有出息啊。”
“你胡说什么?”刘正扬有点结巴地斥责,但语调却明显是疑问。
罗驿并没有理会墨北的指责,他语气温和地对墨北说:“把你的故事讲完。”
墨北对刘正扬说:“你绑架我的事,你真以为罗教授事先完全不知情?你身边的保镖可都是拿着你的钱替他卖命的。别反驳我,不说别人,大华和斌子跟了你不少年了,在他俩跟前你说话好使还是罗教授说话好使?”
刘正扬整个人都呆住了。
罗驿厉声质问:“把话说完!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是被谋杀的?”
乔赟正好拿着食物和开水进来,见状吓了一跳,站在罗驿旁边不敢乱动,疑惑地左瞧瞧右看看。
墨北对罗驿的质问充耳不闻,只管轻晃着手指点醒刘正扬:“那为什么他知道了却不阻止你,还要假装不知道?”
刘正扬嘴唇哆嗦着问:“为什么?”
“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全部错误都推到你身上啊蠢货!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是对的,而你永远是错的!只有这样他才能理直气壮地骂你是个废物,你才会觉得自己离开他什么都做不成!”墨北突然又把注意力转回到罗驿身上,罗驿已经按捺不住地向墨北走了过去,乔赟亦步亦趋,梁拂晓紧张地看着他们。
“杀死你父亲的人,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根钉子一样把罗驿移动的脚步给牢牢钉在了地板上,他觉得外面大概是起风了,风浪大得让船体都在摇晃,奇怪的是两条腿都是软的可双脚却一动都不能动。海浪声越来越响,冲击着他的耳膜,有一瞬间他耳中只有这一种声音——
哗——,哗——,哗——,水龙头拧开着,水流冲洗着那双白嫩的手掌,冷水带走了手上的温度,带走了曾抚摸他脸颊的温柔。
咯、咯……这不是水声,是他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被绳子勒紧了脖子,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只有渐渐弱下去的咯咯声……是气管里发出的气流声?还是颈椎被勒紧的骨骼摩擦声?仔细听。仔细听!他是在说话。他在说,救救我!
充血的眼睛渐渐突出来,他在看我!
梁拂晓不安地走向门口,说:“外面什么声音?”乔赟紧张地看看他,又看看罗驿,也跟着向门口移动了两步,又迟疑地停下来,整个人都显得不知所措。
罗驿好像没听到梁拂晓的话,他向墨北走去,脚底下踩着的不是地板而是弹簧床,每一步都踩不实,震颤感从脚底一路弹上膝盖。“我看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你说我看到了什么!”
墨北用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卷儿,发出流畅的口哨声。刘正扬突然大叫着扑向了罗驿:“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凭什么!老子跟你拼了!”
梁拂晓和乔赟目瞪口呆地看着毫无防备的罗驿被刘正扬压在地上,刘正扬疯了似的爆发出平时绝不会有的力量,罗驿一时间难以挣脱。梁拂晓正要去拉架,听到罗驿闷哼一声,屈膝一脚将刘正扬给踹飞了,刘正扬一骨碌爬起来,像是根本不知道疼似的,又扑向罗驿。
几个人都看到他嘴角下巴上全是血,嘴里仿佛还嚼着什么东西,面目狰狞可怕。再一看罗驿半边脸上也都是血,左耳缺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只靠一丝皮悬挂在那里。
乔赟惊呼一声,吓得倒退了几步。
罗驿抬手一摸耳朵,疼得扭曲的脸上顿现杀气,正好刘正扬扑到,罗驿一个锁喉就把他给扣在地上了,刘正扬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嗬嗬声,拼命挣扎着。罗驿只觉得头顶灯光一暗,以为是梁拂晓和乔赟过来帮忙了,忙说:“帮我按住他!当心他再咬人。”
没听到二人说话,罗驿抬头一看,身边多了几个不认识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而在他们身后,梁拂晓一脸苦笑地被人反绑了双手,乔赟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与墨北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人。
罗驿愣了愣,松开刘正扬站了起来,刘正扬还想发疯,却被人按住手脚绑了起来,另有两个人抓住了罗驿。
墨北摸了摸夏多的背,心不在焉地想,才分开两天还是三天,怎么觉得这小子瘦了呢?是错觉吧。
他越过夏多的肩头看着被抓起来的罗驿,那张沾着血的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静,看起来虽然狼狈,但却已经又是个风度翩翩的人物了。于是,墨北对他说:“你亲眼看见你母亲勒死了你父亲。”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罗驿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假相,一边嘶声大吼:“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一边被人拉了出去。
墨北趴在夏多肩上,嘿嘿地笑了。
“北北?北北,你看着我。”夏多担忧地摸摸墨北的脸颊,让他把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伤得重不重?疼吗?”又用脸颊在他额头上贴了贴,更加担忧了,“你在发烧。”
墨北眨巴眨巴眼睛,从他英气的眉眼到微微颤抖的薄唇一一细细看过,撇了撇嘴:“你怎么才来呀?”
拖长的尾音软软的带着个小钩子,墨北孩子气十足地撒着娇,听得乔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情复杂地看着夏多。见夏多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北北身上,根本就分不出一丝一毫来给自己,乔赟又没那么厚的脸皮继续留在这儿看墨北撒娇,只能默默地走了出去。
站到甲板上,海风吹得乔赟浑身燥热都冷静下来,他这才发觉得自己手上还拿着面包和开水瓶,不禁苦笑。刚才他真是紧张极了,随时准备着要挡在墨北前面,除了“豁出命去替夏多保护好墨北”之外就没别的念头,直到现在才有余力回想整件事。
当年乔赟和同学黎孟飞的事被人发现,学校又是找家长又是处分,闹得沸沸扬扬,他心里头憋着一股气怎么也转不过那个弯。他想:“我喜欢男的又怎么了,你们明里暗里乱搞女人,有什么资格说我跟男人上床不道德?我和小飞谁也没骗谁、谁也没强迫谁,就是凑到一起解决下生理问题,又没伤天害理,怎么到你们嘴里我们就成了罪大恶极的无耻之徒了?你们要真那么有正义感,怎么不先管一管教授勾引女大学生、辅导员向犯错学生索贿、校长把亲戚安插进油水多的部门这些烂事儿?一个个屁股都没擦净就有脸来对我指手划脚,凭什么!”
有这股气梗着,他说什么都不想低头,那股郁结之气慢慢就烧成了火,恨不得跟学校跟家庭闹个鱼死网破。
可是,黎孟飞跳了楼。
好好一个人,一个会说会笑会接吻会拥抱的活生生的人,就在他眼前摔成了泥。
突然之间,乔赟的心气儿都没了,那股愤懑之气随着黎孟飞的血流没了,心里的那股火也成了阴火,烧还是烧的,但烧的只是他自己。本来和黎孟飞只是一场露水欢情,如果没闹开,或许两个人以后会相处出真情,会有故事,也可能等到毕业就各奔西东,彼此只成为回忆里的一个标记。但是,黎孟飞死了,乔赟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忘记他。
乔赟无声无息地退了学,离开了家——既然他们觉得有自己这个儿子太丢人,那就如他们所愿,就算死也死在别处永远不打扰他们的生活好了。
漂泊了一段时间后,乔赟巧遇了刘正扬,又被刘正扬介绍给了蚱蜢,阴差阳错的就成了走私犯。
乔赟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夏多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了,但是跟在刘正扬身边,总还是有机会听到关于夏多的消息。这点他倒是没猜错,只是他没想到,由于刘正扬和蚱蜢的疯狂,他居然会从船上的无线电台里听到夏多的呼叫。
夏多从小就喜欢玩无线电,乔赟上船后寂寞的时候也就琢磨着无线电来打发时间,还去考了火腿的等级证,私心里是觉得这样好像就能离夏多近一些。可惜夏多这两年太忙,玩无线电的时候少了,乔赟虽然把夏多的呼号记得滚瓜烂熟,却一次也没有收到过夏多的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