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一个乌龙。年轻的售楼小姐颇为抱歉,一个一个电话请示下来,最终还是遗憾地告诉年晓米,请他另选一套房。
年晓米跑得嘴角起泡,也无力争辩,只得随着工作人员接着看房。结果比来比去,还是这一套最中意,于是就这么在售楼处默默纠结着。管事的小经理只好又打了一堆电话,末了给年晓米拨了个号码,让他自己和那位定了房的先生交涉。
年晓米接过电话,听到那边熟悉的男声,有种被雷劈到的错觉。
买房子这么大的事,电话里当然说不清。年晓米去了售楼处附近的一个熟悉的小咖啡馆,点了杯红茶,有点慌张地等待沈嘉文。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服对方转让,何况心里还藏着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左思右想绞尽脑汁,万般心思扭作一团,无从理清。
出人意料的是沈嘉文答应得痛快。坐下没三分钟就给售楼那边打了电话,对方马上转拨年晓米的手机,通知他明天过去交定金。
年晓米还没太反应过来,这就完事了?他结结巴巴地道谢,沈嘉文一笑,招呼老板上了杯柠檬水。年晓米赶紧把饮料单递过去:“我请我请……”
沈嘉文摆摆手:“饮料不解渴,我喝水就行。”
年晓米尴尬地收回手:“这……要怎么谢你才好……”
沈嘉文往后一靠,表情很愉快:“请我吃顿饭吧。”
年晓米赶紧点头说好啊好啊你想吃什么。
沈嘉文说你容我想想,然后开始喝水。老爷子倔得要死,说什么也不肯要亲儿子的房子,沈嘉文有了投资目标,也要用钱。跟朋友说好的事突然反悔也让人难做,刚好就这么做了人情。都是顺便的事。有些人滑不留手,油盐不进,你送他人情,他坦然受之,之后该如何还如何。也有人得了人情,恨不得把自己都卖给人家。前一种人沈嘉文打从十几岁就不少见,后一种,年晓米是头一个。
他低头,嘴角微微翘起来。
年晓米忐忑地等了一会儿,沈嘉文放下杯子,看了眼表:“走吧,去接淇淇,顺便一起吃饭。”
年晓米基本已经没什么思考能力了,沈嘉文说什么是什么,梦游似地跟着走了。
到了地方才觉出不对来,来人似乎都和沈嘉文很熟稔。
李秋生有些诧异地看着年晓米:“哟,这位是……”
“年晓米,我店里的会计,他妈妈给淇淇做的手术。”
李秋生赶紧把手伸过来:“幸会幸会。”
年晓米连忙点头。一旁的陈宪和一个叫赵恒志的也过来握手。沈嘉文看出了他的不习惯,搂着他的肩对众人笑道:“我可是饿着过来的,有什么客套话咱饭桌上谈。”
陈宪啐道:“饭桌上说什么客套话,还嫌吃的堵不住嘴么。你说是不是?”冲年晓米笑着一扬下巴。
年晓米再木,也看出来这是个朋友间的聚会,而且还是带家属的。李秋生带了妻女过来,陈宪身边则是个颇妩媚的小姑娘。他们聊的事跟自己完全不相干,年晓米只能安静地坐着,淇淇悄悄蹭过来,往他腿上爬。小家伙刚刚被一群无良的大人逗弄,十分郁闷。
年晓米有点胃痛,把淇淇往怀里搂了搂,中午没吃上饭,又空肚子喝了一杯咖啡,现下实在是不大舒服。淇淇的小身子又暖又软,被他心虚地临时充当了个小抱枕。
沈嘉文翻着菜谱,看到年晓米的有点发白的脸色,小声问:“不舒服?”
“没,中午没吃饭。”
沈嘉文把菜单递给赵恒志,高声招呼服务生:“先上一碗曲曲不加辣!”服务生漕着一口生硬的汉话热情地高声回应:“好嘞!一碗曲曲不加辣——”
这是一家新疆菜馆子,从服务生到老板都是高鼻深目的新疆人,年晓米和琪琪一起好奇地四下张望,看着墙壁上伊斯兰风格的拱形图案,以及线条简单的维族壁画。这样的时节,店里生意居然不坏,二十几张桌,一大半是满的。
年晓米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问:“曲曲是什么?”
李秋生耳朵尖,爽朗一笑:“嗐,就是羊肉馄炖。”
热腾腾的曲曲很快端上来,大海碗装着,分量很足。年晓米帮两个小孩子先盛好,正伸手去够旁边那个漂亮小姑娘的碗,被沈嘉文拦住了:“就是给你点的。”
女孩子见状露出个亲切的笑:“我们不吃这个,等下还有别的。”
年晓米只得拿起勺。沈嘉文在他耳边小声叮嘱:“留着点肚子。”没注意到年晓米瞬间通红的耳朵尖。
都说曲曲是馄炖,可是和馄炖毕竟不同。极薄的面皮裹着羊瘦肉,汤底是羊骨加孜然熬的,鲜而不膻,带着香料特殊的味道。
服务生端了一大罐奶酒上来,年晓米尝了一口,酸得呛了一下。身边的女孩子赶紧递纸巾上来:“喝不惯这儿有葡萄汁。”
年晓米再不济,也晓得不能和妇女儿童抢饮料,连忙摆手做没事状。身边的姑娘很多话,巴拉巴拉地不停介绍店里的特色菜,末了不咸不淡地总结:“他家其实也不便宜。”
不过年晓米后来就没留意听了。他的全副心思都在菜上了。大盘鸡,羊肉串,烤羊腿,囊饼,抓饭,粉汤,羊肉汤面。店里的东西味道很正,比从前在小摊上吃的不知好了多少。
大抵国人的感情都是在饭桌上深厚起来的,男人们推杯换盏,奶酒喝了一罐又一罐。年晓米怕酸,只好一直捞粉汤里的汤喝。顺便小心翼翼地看着淇淇不让他多吃。羊肉上火,宝宝还小,年晓米担心他会吃坏肚子。小东西把嘴撅的老高,也不说话,拿小勺子戳碗里的粉块,年晓米看着好好一碗粉汤变成糊糊,可惜不已。
等吃到再也吃不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五个男人醉倒了三个,其中就有一个沈嘉文,勉强清醒的赵恒志要起身去结账,被醉倒的陈宪一把拉住,两个人为谁付账的事拉扯成一团。年晓米一面祈祷钱包里的钱够多一面起身往吧台去,却被陈宪的妻子拉住了。席间一直寡语温和的女人难得带了些不豫的脸色:“常莹,这帐……”
漂亮的年轻女人满脸无辜:“我家钱都是老陈管,我可是没见着一分钱。”
陈淑娟把年晓米按回座位上:“你方便把嘉文送回去么?”语气虽然是问句,年晓米却在她眼里看到了恳求,赶忙点点头。留下身后满是火药味的餐厅,拖着沈嘉文走掉。
饭店离蓝湾春都和淇淇的幼儿园都很近,沈嘉文也就没开车,现下倒是让年晓米省了不少麻烦。
淇淇一吃饱就犯困,等年晓米把沈嘉文安顿好,小东西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年晓米试图把他摇醒,却被小巴掌甩在脸上。幼儿消化功能弱,他从药箱里找出一盒健胃消食片,看成分都是麦芽山楂一类的东西,就抠了一片哄淇淇吃下去,谁知这小东西跟他爹一个样,半梦半醒间把年晓米的手指狠狠嚼了几下,年晓米看着满是口水和小牙印的手指,联想起某种年幼的犬科动物。
更加难搞的卧室里那只大的。沈嘉文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年晓米手足无措地呆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让尿憋的。四个人分了十罐奶酒啊。他把沈嘉文扛到卫生间,然后,窘了。然后,当然没什么然后。什么酒后乱性其实都是骗人的啊骗人的,真的醉到神志不清的男人,是绝对硬不起来的。放过水后沈嘉文安静了不少,由着脸上着火的年晓米把他拖回床上。年晓米被他坠得一头栽倒在床上,沈嘉文挂在他身上,像搂着什么宝贝似的,紧扒着不放。年晓米挣吧来挣吧去,却被对方缠得更紧。喝醉了的男人力气大得惊人,为了避免自己被勒死,年晓米只得安静下来跟他一块儿躺着,心里还在碎碎念,这不怪我啊真的不怪我,都是你主动的。
他整个人被圈在对方怀里紧紧搂着,腰上甚至还架了一条长腿,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让人恍然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们一直都是爱人,而这只是一个平凡的夜晚,相爱的人相拥而眠。
想象你爱我,其实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年晓米睡不着。思想就开始自由驰骋,从妈妈回家的日子到郝帅的生日再到部长明亮好似灯泡的脑瓜顶,最后不依不饶地转回到某些让人脸红的场景上。那奇异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手心里,身后尾椎那里抵着的不软不硬的一团,似乎慢慢变成了一团火,烧得他整个人都焦掉了。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呼吸,只能悲愤地痛恨这条极度结实的牛仔裤。然而越是压制,那火烧得就越旺,一瞥间的场景无限放大,原来记忆是这么可怕的东西。颜色,形状,触感,越是克制不去想越是在脑海里强制回放。
不同于单纯疼痛的痛苦开始蔓延。年晓米无法自制地把手放在皮带的卡扣上,身后的沈嘉文忽然清晰地说:“给我一千亿就随便你。”
年晓米被烫了似地缩回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僵硬地转头,沈嘉文闭着眼睛又咕哝了两句,没了动静。然后依旧是匀长的呼吸。
年晓米默默把头转回去,闭上眼睛开始数羊。
醒过来时只有自己在床上,外面是小孩子嫩嫩的哭声。
沈嘉文半跪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轻轻拍着淇淇的背,小东西不时干呕一下,却吐不出东西来,只是哭。
年晓米急切地跑过去:“这是怎么了……”
“可能羊肉吃多了。”沈嘉文心疼地搂着小宝宝:“麻烦你帮我去药箱里找找,有盒健胃消食片……”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给他吃过一片了。”
沈嘉文看了一眼表,这半夜一点钟,去医院估计也做不了什么。
年晓米想了下:“我去看下药店还开不开。你多给他喝点温水。领他在屋里走一走。”
沈嘉文刚想说这个点儿哪有药店开,年晓米已经套上衣服跑出去了。
年晓米再回来时他正架着宝宝绕着客厅转圈。他看他脱了外套,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冲药。看着那黑乎乎的一碗,沈嘉文有点犹豫:“要么算了吧,老吃那么多药也不好,就是吃撑了,明天就好了。”
“那他难受啊。睡不了觉明天发烧了你不是更麻烦。”末了觉得自己口气有点不对,赶紧接着说:“这个药挺好使的,我姐的闺女胃肠也不好,就吃这个。”
沈嘉文翻开药品成分表,六神曲,鸡内金。六神曲的确是治积食的。“鸡内金是什么?”
年晓米有点茫然:“我就知道是鸡身上的……”
连哄带骗把药灌下去,年晓米把双手搓热,顺着宝宝的肚子一圈圈轻轻揉起来。沈嘉文起身时碰到了他冰凉的耳朵,心里一颤。
“谢谢你。”
“哦,没事。”年晓米眼不离手,耐心地给沈嘉文解释:“以后他再吃多,如果不严重,就多喝点水,然后这样揉一揉,很快就会好的,张大夫教的。我小时候胃肠也不好。”
好像回应他的话似的,不一会儿淇淇打了几个长长的嗝。沈嘉文凑过去:“还胀么?”
小东西不理人,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呼吸变得匀长清浅起来。
“睡了。”年晓米把被子给宝宝拉好。起身时摇晃了一下。蹲得太久,有点头晕。
两个大人忙活了一晚上,这时候都疲惫得不行。年晓米还纠结自己要不要去睡沙发,沈嘉文叹了口气,你不困么。
于是两个人果断躺到一张床上去。年晓米困得不行,没工夫去想有的没的,头一碰枕头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倒是沈嘉文背对他躺着,思绪万千。
一个人带孩子,终究不如两个人。无论他再怎么独立能干,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适应不了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角色。他欠缺那些本能里属于母性的细致和耐心。年晓米这样的人是极少的,身为男性,身上却有足够的温柔贴心。他想他身上有种来自天性的温暖,很容易让小孩子产生信任和依恋。可是要上哪儿去找一个像年晓米这样的姑娘呢。沈嘉文在心里道了一声可惜。
那个姑娘应该要爱他,足够爱他,因为只有从爱出发的关怀才能填补他和他的儿子生命里的残缺。爱,多么不切实际的要求。
黑暗里一张极艳丽的脸对他悲悯地笑,说小文你得记得,所谓爱情是这世上最虚伪的东西,多少无耻和罪恶假借着它名义。
可不是么,听过多少爱,说过多少爱,最后只剩下他一个,带着更年幼更脆弱的一个,相依,为命。
单纯地再婚很容易。麻烦的是那之后的事。人的一生,有多短就有多长。最折磨人的往往不是突如其来的打击,而是漫长时光里永无止境的细碎的研磨。它们就像鞋里的沙,你可以不在意,但是在某一段遥远的旅途过后你会发现你无法走下去了。因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痛苦在长久的累积之后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了。
清早醒过来,厨房里飘来淡淡的葱香,毛玻璃后面的人影微微闪动,在晨曦里晕出一圈温暖的影子。沈嘉文在玻璃后站了很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把脑海里某个异想天开的想法驱逐出去。
淇淇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沈嘉文找出体温计给他量了下,三十七度二,有一点低热。年晓米端着早餐出来,看到沈嘉文微微蹙起的眉,担忧地问:“宝宝哪里不好么?”
“有点热。”
淇淇整个人蔫蔫的:“不去幼儿园。”
沈嘉文亲亲他:“爸爸忙,今天早点过去接你好不好。”
小宝宝把自己缩成一只团子,没精打采地嘟起嘴。
年晓米摸摸他:“先吃饭吧。”
大米粥,小葱煎鸡蛋,西葫芦饼。
“又给你添麻烦了。”伸出筷子搅了几下粥,清晰的米粒在稀薄的汤水里跟着滚了几滚。
年晓米赶紧解释:“怕淇淇吃不下,没熬那么稠。”
沈嘉文按了按额角。我们两个大人总要吃米啊!
年晓米脸红了一下:“哦我忘了淇淇可以喝米汤。”
淇淇抱着他的小瓷碗咕嘟咕嘟喝米汤,小小的眉头皱得很紧,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沈嘉文撕下一角西葫芦饼喂他,他吃了一口就吐出来,眼圈红红的:“不吃……”
沈嘉文诱哄道:“吃一口。”
淇淇咬了一小口。
沈嘉文接着哄:“再吃一口。”
“不吃啦好难吃。”
年晓米被打击了一小下。
沈嘉文只好把淇淇抱下去:“那去自己先等一会儿,爸爸吃完饭送你。”
年晓米低头默默咬饼,多好吃啊怎么说不好吃。
“他不怎么爱吃西葫芦。”
年晓米耳朵嗖地竖起来:“那你呢?”
“我?我不挑食。”沈嘉文咬了一口热腾腾的饼,金黄的薄饼软而嫩,西葫芦的味道不浓不淡,吃进胃里暖洋洋的。
小葱煎鸡蛋也是饼状的,年晓米拿筷子从中间划开,很自然地把大的那一半留给对方。沈嘉文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
依然是安静的早饭。他一个人吃掉了四张饼,在年晓米把最后那张推给他时言不由衷地说吃饱了。年晓米只能开始吃这第二张饼,并在心里默默记下了“下次要多做一点”。
要出门时书房的电话忽然响了,沈嘉文过去接,半天没出来。许久听见他有些不平的声音:“你总是这样,算了。”
屋里很静,所以骤然提高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年晓米手一抖,淇淇委屈地说:“喘不上气。”
年晓米连连道歉,把小东西的围巾解开重新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