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翻了个白眼,把手一背,进屋去了。
淇淇的眼泪跟变戏法似的,哗地一下就淌下来了。年晓米最见不得小孩子哭,赶紧单手把孩子圈进怀里,哄了又哄。淇淇抱着他的胳膊,好一会才安静下来,抽抽搭搭地指控:“你们都不要我啦……”
年晓米说不会不会,你爸爸只是很忙而已。
淇淇拿小脑袋拱他,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看着年晓米:“叔叔,我饿了。”
年晓米摸摸裤兜,两个一毛硬币孤零零地摊在手心里。他揉揉额角,把淇淇抱到小马扎上,打开了蛋糕盒子。
小孩子都爱这些甜蜜香软的食物,水果蛋糕上缀满五颜六色的水果,年晓米帮淇淇戴好一起性手套,蹲在一边摸摸他:“吃吧。”
淇淇抓起最大的一块黄桃,颤巍巍地递到年晓米嘴边:“叔叔吃。”
年晓米摇摇头:“你吃吧。”
他看着小东西嘴角很快沾满奶油,摸摸他软软的小脸蛋,忽然想起沈嘉文落在自己脸上的拳头。不知道淇淇长大了会不会像他爸爸一样,知道了他是个同性恋以后,也会对他投以厌恶的目光。
淇淇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他,把被掰得已经乱套了的蛋糕递到他嘴边,满脸期待。
年晓米心情复杂地咬了一口,是挺好吃的,难怪卖得贵。他看看表,想起郝帅的叮嘱,忽然打了个喷嚏。
淇淇感到落在自己头顶软软的亲吻,年晓米摸摸他的小卷毛,笑着挥挥手,小东西以他超于同龄人的领悟能力意识到,他又被抛弃了!
他抱着蛋糕盒子追在年晓米后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忙碌”的大人跑进夜色里不见了。他看看手里的蛋糕和空荡荡的大门,再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沈嘉文赶到幼儿园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的小儿子抱着个盒子坐在小马扎上发呆,沈嘉文走过去想把他抱起来,小东西抬头看他,两只眼睛都是红肿的,没有半点往日的欢喜。
沈嘉文对老大爷道谢,老头儿摆摆手:“叫他进屋等,说什么也不。下回早点来,这晚上越来越冷,冻病了算你的算我的。”言罢把门啪得一关,再不做理会。
沈嘉文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个剩了一半的蛋糕,他头痛地看着儿子:“谁给你的,不是告诉你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么……”
淇淇面无表情地盯着盒子:“小米叔叔给的。”
沈嘉文一愣,急切地拽住淇淇:“他人呢?”
“走啦!”小东西拿桃子似的眼睛翻了个白眼,然后有点伤心地低下头:“他也不要我啦,都不肯接我回家……”
沈嘉文心里就像被划了一下,一跳一跳地疼。半晌把淇淇抱起来:“下回见到他,一定要等到爸爸回来好么,爸爸有事跟他讲。”
淇淇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在沈嘉文怀里生气地扭动起来:“爸爸你是不是做了坏事被讨厌啦呀!”
沈嘉文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解释,然而似乎也确实是这样,就诚实地点点头,淇淇哇地又一次嚎啕起来:“都怪你!坏爸爸!叔叔都不喜欢我啦!……”
沈嘉文安抚地拍了拍他:“没有,他这不是还给你买蛋糕了么。”说完自己心里忽然跟着一动。
他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自己明白年晓米现在的那些心思。那一直是个心很软的人。他在害怕见到自己,这能说明什么,说明对方还没有放下,说明自己还有时间好好把两个人之间的事理理清楚。
然而倘若都能理得清楚,也就称不上是纯粹的感情了。沈嘉文一向是个行动派,习惯先做能做的事,自己的想法一时看不分明,他决定先找到年晓米,或许见到人,有些事不用想也就清楚了。
可惜心想事成不过是人们挂在嘴边的吉利话。沈嘉文联系到了年晓米单位的财务部,接线的是个中年男人,惊讶地告诉他年晓米出差了,去外地收账,对方问他名字,沈嘉文没有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挂完想起后悔,忘了问什么时候人能回来。
或许都是命,缘分尽了,没法强求。所以还是忘了吧。
倒霉催的是,上半身想忘的事,下半身却忘不了。一个年轻力壮没有老婆的男人,晚上躺在床上,实在难受得睡不着。他想他从前没有这样,操心的事那么多,也没有心情想这个,稀里糊涂地过着和尚的日子,也不觉得哪里不对。然而诸事尘埃落定,又恰逢重新开了荤,回头再想吃素,就太难过了。
更可气的是黑暗里他想不起别人,总是想起年晓米,想那些发生过的事,还有没发生的事,光怪陆离的幻境里,他把他弄得哭出来,匍匐在他脚边哀求,说喜欢,说一辈子。
但那不是真实,真实是,他腮边有血迹,大眼睛里都是泪水。不论多少次,他最后看他的目光都能让他从梦里惊醒,胸口痛得睡不下。
或许在孤独的夜晚,人类总是格外脆弱一些。白天他想不起这些,想起来也都是淡淡一过,不痛不痒。但是白天他还带着微笑或严厉的面具在外面穿梭。所以那不是真实。
真实是无法逃避无从掩饰的。你可以无视他或者拼命遮盖他,但他总能挑准人最脆弱的时候窜出来,把和着蜜的刀子插在人的心口上。
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过的事了。假装不在意,假装不理会,然而仅仅是一个背影一个笑容,都能让人欢喜得一遍遍回味。十几年前他能为一份虚假的爱情义无反顾,然而经历得多了,人反倒变得顾虑重重起来。可是没什么好顾虑的,他一遍一遍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原来他凑过来亲吻他的样子就像许多年前的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认真做事的模样,还是他抱着小家伙时那份温柔,或者那些骨子里的平静与温暖。爱情的地基从来都不会是爱情,可惜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一点。
但他不是那个很多人。
他们合适的时间相逢,除去别人的目光,其实并没有其他束缚。所以干嘛不试一试呢。
至于别人,沈嘉文摁灭了烟头,去他妈的别人,老子跟谁在一起图的是自己过得舒坦,干别人鸟事。
年晓米是真的出差了,无比痛苦地跟在对方经理后面磨叽了将近十天,才要回来了三分之二的欠款。好在和部长交代的二分之一相比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了。拿到支票的时候他特别想把桌上的钢笔水抓起来倒在对方头上。
温柔都是表象,每个人心里都有暴力的一面。
可是回来后看到租住的小屋已经成功升级为猪窝后,年晓米终于爆发了。他拽住程序猿和郝帅的领子把正并肩做着少儿不宜之事的两只丢进阳台,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屋子。
等屋里总算能看清一二三的时候,才像开笼放鸽子似地把这两只从阳台里放了出来。
程序猿顶着一脑袋乱毛,衣裤不整地从年晓米身边飘过去,郝帅还蹲在阳台上。年晓米凑过去一看就炸了:“你怎么又开始抽烟!喂!”
郝帅回头看他,眼睛红得像兔子。年晓米蔫下去,陪他蹲下来:“怎么了?”说着还不死心地去抢好友手里的烟头。
郝帅任他抢去把烟头在地上摁灭了,揉揉眼睛:“我跟小雪分手了。”
年晓米呆呆地坐到地上:“是不是我上回带蛋糕回来晚了……”
郝帅说不是,人家要去知味居吃饭,我说钱不够,她说那去天皇上品吧,我说行,去了她要了好多菜,我说点那么多吃不了,她就不高兴了。没几天就分了,说我们不合适什么的。
年晓米听见知味居三个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胡乱劝道,嗯,反正你们还好过一段时间不是么,我呢,一开口就被秒了,还挨一顿揍。
郝帅掀起衬衣下摆胡乱在脸上揉了一把,要么咱俩凑合着过吧,反正都没人要。
年晓米刚想点头说好啊,突然觉得不对,那不行,你还要生小孩呢。
郝帅干笑一声,还有我弟呢。对了程序猿找你有事。年晓米说嗯,我待会儿过去,你想吃啥不,我做。
郝帅两眼望天,柿子炒蛋吧,多放点糖。
等打开冰箱一看,空荡荡的,只有鸡蛋和苹果。年晓米默默关上冰箱门,苦恼地双手撑在冰箱上,怎么办!难道要做苹果炒鸡蛋么!
要去买菜,可是好累,算了先睡一下,正要往房间里走,程序猿然叫住他:“年晓米,这边。”
年晓米过去了。一踏进房间就恨不得再把程序猿揪进阳台关一次,这才几分钟啊!为什么又这么乱了!台风过境了么喂!
程序猿对年晓米要吃人的眼神视若无睹:“能不能帮我个忙。”
年晓米咬牙切齿之际还不忘警觉:“什么忙?违法的事不做……”
程序猿说哦,也不是什么大忙,你不是老去GAY吧玩么,这两天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对了这边有份同性恋调查问卷你帮我填一下……
年晓米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感觉有人对他兜头浇了盆冷水。
程序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不行么?”
年晓米心脏狂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不喜欢和我说话的么。”
程序猿像看外星人似地看他,忽然来了一句:“你知道linux和windows的区别在哪里么?”
年晓米下意识回答:“windows收费?”
程序猿悲愤望天:“当然不是!哦不,这也是一点……所以我不愿意跟你说话!你们只关心粽子到底是甜是咸,柿子炒鸡蛋到底要放多少糖!你知道互联网对人类历史进程的意义么!不!你不知道!你只关心财务报表上的数据有没有算错!你们处理会计信息还停留在手工阶段,这是网络信息技术的悲哀……”
年晓米两眼蚊香:“可是,你需要钱啊,然后才能有饭吃。”
程序猿忽然哑了。徒劳地在空气里挥了挥手,一副“愚蠢的人类我竟然被你打败了”的表情。
年晓米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所以,那个,你觉得我,嗯,我是说,同性恋……”
程序猿把他拽到电脑前:“你看这个……”
年晓米说这是啥?俄罗斯方块?
程序猿表情再次悲愤起来,年晓米只得把脸贴在屏幕上仔细看,看着看着,脸忽然红起来,那是两个在亲吻的男人的剪影!他结结巴巴开口:“这个是……”
程序猿一屁股坐下来,拖着那个点图在坐标系上晃:“团队里给同志开发的交友软件。”
年晓米在他身边坐下来,好半天才开口:“你们怎么想到……”
“这个市场有潜力呗。诶,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年晓米抹了把脸:“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
程序猿说哦,上回给你修电脑的时候,你浏览记录都不知道删……
年晓米默默玩手指,没文化真可怕,为什么他大学没有选修计算机啊……
程序猿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这事儿其实有点急,你什么时候能带我过去?”
年晓米说我问问吧,你过去都打算做什么?
对方一托眼镜,发问卷,然后找人聊聊做个记录啥的。
年晓米说嗯,我帮你问问。
他带着程序猿打算偷偷溜出门去的时候被郝帅逮了个正着,这货一脸“你们女干夫氵壬夫勾搭成女干抛弃我我要和你们拼命”的表情,程序猿身手敏捷地冲上去堵住他的嘴把人拦腰拖走,年晓米跟在后面,目瞪口呆。
吧里周末的晚上气氛向来比较嗨,郝帅跟着人一路进去,眼睛都不够用了,一个劲儿拉年晓米的胳膊哦哦快看两个漂亮妹纸抱在一起!胸好大!
年晓米苦恼地把头转向一边,试图假装自己不认识这家伙。
程序猿倒是表现出了良好的专业素养,目不斜视,没有废话。年晓米知道这只是因为他对人类不感兴趣而已。
基本被提问的年轻人都对这个表现出了比较浓厚的兴趣,年晓米见程序猿和别人聊得很热烈,悄悄端起一杯酒去了吧台。
邵怡今天没有跳舞,坐在高脚凳上一个人喝闷酒,年晓米见那酒颜色漂亮,就多看了两眼。酒保是熟识的,忍不住开口:“快劝劝吧,不是这么个喝法。”
邵怡把眼一横,半分醉意也没有。年晓米把手边的没动的灰姑娘推过去:“我没动,你尝尝。”
邵怡接过来一口灌到底,抹了把嘴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喝无酒精饮料。”转向酒保,不耐烦地敲桌子。
酒保递了杯柠檬水上来。邵怡脸色一冷,就要发作,年晓米赶紧拉着他:“你别,喝了那么多,不想上厕所么……”
邵怡皱着眉头感觉了一下,丢下年晓米往卫生间跑,酒保松了一口气,冲年晓米感激一笑:“最近也不知道这位小爷是怎么了,唉,连我们老板也制不住他了。”
年晓米笑笑:“难道是恋爱了?”
酒保叹了口气:“我们这样的人,哪有什么正经的恋爱可谈,最多也不过是对别人秀秀样子。你看那谁,天天在恋爱,一个月换了三个男朋友,他这还算好的。还有那个,天天419,美其名曰天天谈恋爱,唉……对了你还是处吧……”
年晓米脸红了:“也……不算了……”
酒保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什么叫也不算了……欸,其实说真的,你要是没经历过,我们老板挺好的,没病,技术也好,他身边空了挺长时间了……”
“你他妈少在这儿拉皮条!”邵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横眉立目地站在年晓米后头。
酒保脸色一僵,赶紧走开了。
邵怡还没完事,看上去恨不得冲上来把年晓米撕了:“你离他远点!听见没有!”
年晓米有点吓到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应该是程晓风。他忙不迭点头:“我对老板没想法,真的……”
邵怡吼完也就灭火了,垂头坐在年晓米身边:“我说真的,你跟他在一起,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年晓米想了想,觉得邵怡和程晓风之间应该有什么,但他看到邵怡的样子,到底没有开口问。
邵怡沉默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你要找人,其实我技术也挺好的,上面下面都行。你是零号还是一号?”
年晓米差点从高脚凳上掉下去:“我我我我没想过……”
“早晚都会有这么一次的,与其跟陌生人不明不白地试,不如找认识的人,你觉得呢?”说着就凑上来,在年晓米脸颊上吻了一下。
年晓米听见杯子摔碎的声音,心惊肉跳地抬头,郝帅张着嘴站在他跟前,见年晓米看过来,扯了个假笑:“嘿嘿,你们继续,继续……”然后同手同脚地走了。
年晓米把邵怡推开,认真地说:“我现在还没想那些事,而且我觉得这种事怎么也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做,你……你这样是不行的。”
邵怡捂着眼睛笑起来:“可是我喜欢的人不和我做,你说怎么办,你知道一个人有多难受么,床是冷的,屋子是冷的,什么都是冷的……”说着说着突然狠狠攥住他的手腕:“你知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凭什么你要跌下去的时候总有人拉你一把,凭什么你告白只是挨了顿揍就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