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事情并没往最坏的那一步走。
堂哥的出现似乎只是平静生活里一个小小的插曲,像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水面轻轻晃了晃,又是一片宁静。
年晓米这个季节工作不忙,至多一个月有一两天要出去做盘点略微辛苦些,其他时间都很轻松,甚至偶尔会从单位跑出来回家准备好吃的东西。他陪伴宝宝的时间算来比沈嘉文要多,小东西现在粘他粘得不行,年晓米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像是一条小小的尾巴。偶尔男人下班回来,会看见那一大一小两只坐在阳台的蒲团上下棋,太阳落山的时间越来越晚,晚霞温暖而明亮,映在叶丛和花影的边缘,微微发光。
他就在客厅这一头不出声地看着,直到年晓米发现他,笑着问一声,你回来了。
然后丢下残局,三口人洗手,围坐在一起,吃一顿谈不上太过丰盛,但永远用心而可口的晚餐。
然而沈嘉文却是谨慎惯了的人,他懂得,有一些事,与其等旁人捅破弄得一发不可收拾,不如自己想办法尽早解决。
隔了不久,他抽时间自己去了一趟老头子那边。
一进门就听见暴脾气的老爷子在吼人:“你瞅瞅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像话么!这是啥!这是啥你给我说清楚!”
上次见到的那个学生抖着腿,浑身没骨头似地站着,满脸的没所谓:“就信呗,表达友情的信。”
“表达友情?你自己看看你写的啥!一个男生跟另一个男生说这个,你羞是不羞!我告诉你你这往严重了说属于流氓罪你知道么!”
那学生梗着脖子:“我就写个信!我啥也没干!那是我好兄弟!我跟他表个白怎么了!俩男的能干出什么事儿啊!您年纪一把管那么宽累是不累?班里那谁和那谁谁还抱着在小树林后头亲嘴儿呢!您怎么不去抓他们啊!要我月考进年级前五百我也进了,还想咋的?”
“你学习又不是给我学的!等等……你说谁亲嘴儿?”
“就您那大班长和班花,下了晚自习总在一块儿偷摸地干那事儿……诶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沈父原地暴躁地转了两圈,掐着那张大粉色印花的信纸,纸边快要戳到那学生的鼻子上:“不许再有下次了!听见没有!再有让我抓着我找你家长。年轻人,要发展正常健康的友谊,不要总整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听见没有!”
那学生低头拿鞋子在地上划了两下:“哦。”
沈嘉文咳嗽了一声:“爸。”
老爷子把信纸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你,去把今天的笔记赶紧补完,马上要期末了,基础比别人差那么多,还老缺课,文化课不过,你艺考考得再好也上不了好大学!”
那学生怏怏地转身,趁沈父不注意,噌地窜到垃圾桶边上把纸团拣出来塞进校服外头的口袋里,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跟特效似的。见沈嘉文看他,示威似地翻了个白眼,慢悠悠地晃荡进书房抄笔记去了。
沈嘉文压下心里的那抹淡淡的怪异感,跟父亲进了屋,没话找话地聊了一会儿,打开了手里的袋子:“熟食店那边新出的粉肠和熏脊骨,还有海带卷和素鸡,您尝尝。”
沈父矜持地点了下头:“行,放冰箱里吧。”
“还有这个,我朋友做的枣泥蒸糕,不能放太久,得赶紧吃。”
沈父也是个精明的人:“朋友?你过年时说要处处看的那个?这一晃也挺长时间了,差不多定下来了吧。”
“嗯。他人挺好的,和宝宝也处得来。”
“那赶紧带回来看看,见过对方父母没有?”
“见过他妈妈。”
“行,那你有空把人领回来我看看。”
“成。不过有个事儿……”
“老师我笔记补完了能不能走了?”那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了。
沈嘉文被打断,有些不悦,冷冷地盯了那小男生一眼。
小男生缩了缩:“那啥,老师,我能不能走了?”
沈父丢下沈嘉文,语重心长道:“许悠,你年纪还小,路还很长,千万得把握住自己,不要一念之差走错了路,读书时学校不让早恋,这是为了你们好。老师明白,你们这个年纪,对异性正是感兴趣的时候,学校却管得严。要是有精力没处发泄,就多搞搞学习……”
那男生一脸恭敬:“知道知道,那我走了哈?”
沈父欲言又止,最后摆摆手:“走吧,嘉文你正好把他送回去。”
“爸……”
“他家赶巧儿和你回去顺路,我这儿没啥事儿了,你早点儿回去照顾淇淇吧。”
沈嘉文轻轻叹了口气:“行,那走吧。”
回去路上那个叫许悠的男孩从课本里珍而重之地抽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沈嘉文拿余光扫了一眼,是之前被丢进垃圾桶的那一张。
男孩拿笔杆搔搔头,借着车窗外昏暗的灯光,垫着课本接着往下写什么。红灯时男人出于好奇扫了一眼,越看越惊讶。
少年察觉他在偷看,吝啬地把信纸夹回课本。
沈嘉文轻轻咳嗽一声:“对了你家具体在哪里?等会儿我从哪个路口拐过去?”
“你把我放D大门口就行了。”
“那不行,我得平安把你送回去。”
“我家就在D大后边,后门封路,你过不去,从学校里也穿不过去,到时候只能把我送到角门,还得从正门出去。”
沈嘉文权衡了一下:“那我把你送到角门好了。到家之后记得跟我爸打电话说一声。”
男生看看他,若有所思:“大哥……”
沈嘉文眉头微蹙:“叫叔。”
少年切了一声,有点试探地:“诶,你也是吧?”
沈嘉文神情冷淡,没有回答。
许悠撅了撅嘴,往车窗那边靠了靠,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车子在图书馆门口停下来,男孩吹了声口哨:“谢啦哥们儿!”说着抓起书包跑下去。
图书馆门口跑过来一个高瘦的戴眼镜的男孩,也是一身肥大空荡的校服,身后炸药包似的大书包在跑动中喜感地坠颤着。
两个人跑到对方跟前,一起停下来。那场景让人看着总觉得莫名地眼熟。
两个男孩说了一会话,肩并肩一起走了。
沈嘉文那双5.3的眼睛一直盯着两个远去的男孩,快要到角门时,他看见他们牵起了手。
回去路上他心不在焉地想起来,那不是老电影里常见的场景么,男女主角久别重逢之类的。
到家时宝宝已经睡了。年晓米一个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台灯看书,暖黄色的光线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很柔软,比平时更柔软。
看见男人进门,他把书随手一扣,起身帮他倒了一杯温开水:“爸还好?”
沈嘉文接过来喝了一口,在他身边坐下来,打了个哈欠:“嗯。”
“洗个澡早点睡吧。”
男人懒懒地把脑袋往年晓米肩膀上一枕,脸颊蹭到青年柔软的头发,干净的薄荷味道。
“同性恋很多么?”
“啊?”年晓米转头看他,艰难地把那颗满是卷毛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搬开,沈嘉文太重了,每次他被这样枕一会儿,肩膀都要酸好久。
大猫一样的男人被搬开,三秒钟后啪叽倒回来,这次是枕在大腿上。
年晓米无奈极了:“我不是枕头……”
“问你话呢。”
“不知道啊……国外研究说是有5%呢……”年晓米也开始打哈欠:“怎么了?”
“没事儿。”
“对了那个健身卡我退了……”
男人转过头来从下往上看他:“为什么?你举不动哑铃还可以去练练瑜伽啊,省着动不动老喊腰疼腿疼……”
“……邵怡说没那个必要,每天压压腿就行了。”说起来简直心酸,都说做零号轻松,实际上真的好辛苦。
沈嘉文抬手摸摸他的脸,笑了:“算啦,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我给你买的东西用了么?好不好使?”
年晓米脸一红:“以后别买了,用不着,长痘而已。我妈说拿芦荟胶涂一涂就行了,等天冷了就好了。”
“不给你花钱我心里不得劲儿。”
年晓米抓抓他的头发,笑起来:“你不困?去睡觉吧。”
日子照旧平平淡淡地过着。夏天沈嘉文食欲不好,他不怕冷,但怕热怕得很,家里空调开久了又头疼,整个人变得十分娇气。原本没人照顾着的时候也就那样了,现在身边多了个整日里嘘寒问暖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的人,自然没病也要借机撒撒娇。
人之常情,情有可原。
年晓米也不是傻的,一次两次,慢慢看出一点端倪来,但他也不说。人对自己的爱人大概都是这样,他惯着他,煮绿豆百合甜汤,做沙冰,摇扇子……心里却很甜。心甘情愿。
沈父可能是知道了点什么,也可能是没有,偶尔沈嘉文回家,会被问起“朋友”的事,沈嘉文犹豫着,最终还是选择了搪塞。
他知道他父亲的脾气。这么多年了,他从来都是在忤逆他。这一次,大概是最后,也是最狠的一回。到最后,免不了伤筋动骨的一场战争。
他无所谓,但是他怕年晓米被伤害。
青年做了水果果冻,水果很多,冻儿很少,好大的一只,装在玻璃盏里,芒果黄桃草莓葡萄苹果椰果和橘子瓣,五颜六色地包裹在半透明的一层冻儿里,明亮可爱。他和宝宝两个一人举着一个小钢勺,探宝似地挖着,你一口我一口,掏水果吃。
沈嘉文慢慢攥紧了拳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那么激烈地解决这件事,他的心思飞快地转着。好好想想,总会有的,一定有的,让老头子接受的办法。
宝宝挖到一块黄桃,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沈嘉文身边:“爸爸这个给你吃!”小东西记得爸爸爱吃黄桃罐头。
沈嘉文咬了一口,很甜。年晓米温柔地望着他,风吹得阳台上的花叶沙沙地晃着。
八月份全国都热,北方气温却悄悄降下来了,白天太阳依旧烤人,但树荫下却非常凉爽。风穿过树冠形成的绿色拱廊,把知了的叫声都淹没了。邵怡拽着个堆满箱子的小拉车埋头走,年晓米在后面推着。老街的路面不太平整,车子走得很颠簸,一不留神轮子卡到突起的一块地砖上,车身一歪,最上面的箱子滑下来,没封好的纸盖儿打开,咕噜噜地滚出一堆熟透的水蜜桃。
邵怡骂了句脏话,怒气冲冲地扶正了车子,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走不动了!快给陈泽鲲打电话!”
年晓米跑来跑去满地捡桃子:“打过了,他陪明哥换药去了,还得等一会儿。”
把桃子一只只码回箱子里,年晓米抹了把汗,在邵怡身边坐下来。
街边那两排老榆树的树冠很浓密,地上深浅斑驳的树影里没有一丝阳光。几只小麻雀在不远处跳跃着,和街道尽头的熙攘相比,根本是两个世界。
明臻和陈泽鲲住的是陈泽鲲的奶奶留下来的房子,在这个建国前就有的老街区。这里大多是两三层的小楼,不少还是独门独院,很多建筑都有点来头,拆迁的风刮了好些年,老房子们还是纹丝不动。
唯一麻烦的是,附近是市中心商圈,交通很差,出租车司机死活不肯进来,说进来了就出不去了,于是大热天的,两个人只好靠走。
邵怡歇过来一些,脸色终于好看了点,从纸箱里掏出一个大桃子,毫不讲究地在T恤上蹭了蹭,吭哧咬了一大口。
年晓米:“……刚在地上滚过你就吃?”
“我拿的是没掉在地上的。”
年晓米:“……”
“你不来一个?”
年晓米咽了口口水,又想到没有洗的桃子上都是毛,只好强忍着:“……等会儿到了明哥家再说吧。”
有句话叫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换句好听点的话将叫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个人一个忙着啃桃子一个忙着眼馋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你们来了!”
两个人齐齐回头,年晓米跳起来,震惊地看着轮椅上的青年:“不是说没什么大事么?怎么变这样了!”
明臻脚上,胳膊上,连同半边脸上都缠满了纱布,神情却还是那般云淡风轻:“没事,外面灰大,就包上了,回家就摘了。”
邵怡手里攥着剩下的半个桃子,脸色有些黯淡:“早跟你说让你别去了。”
陈泽鲲有些尴尬地摸摸头:“那啥,先回去再说吧。”
最重的东西自然交给力气最大的人负责,年晓米和陈泽鲲换了把手,推着明臻在前面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皮外伤还是伤到筋骨了啊?多久能好?”
“皮外伤,筋扭了,没什么大事。”
“到底怎么回事啊?”
明臻笑笑:“没事,鲲子他妈过来找我了。人家好好一个儿子让我拐走了,当然要发发脾气。我不能还手不是?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好像挺吃亏的,其实吃亏的是她儿子,还得跑前跑后伺候我……你看,我都胖了。”
年晓米有点难过:“帐不是这么算的,你自己遭罪啊。”
两个人一时都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明臻回头看他,有点揶揄的样子:“听邵怡说,好像就你过得还挺好的。”
年晓米有点脸热:“还好吧。他……挺好的。唉……不过,我俩的事儿,让他一个堂哥知道了,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他打算出柜么?”
“嗯。”
“有把握么?”
年晓米垂下头:“我觉得没有。他和他爸,关系不大亲的样子。”
“总之还是慎重一些吧。”
年晓米点点头:“对了你最后一次检测还需要做么?”
“要做啊,按程序来。不过别担心,没什么事的。”
年晓米点点头:“以后一定要小心一点啊。”
明臻笑笑不说话。
“张强前些天回了一趟老家,带过来一堆水果。我煨了点牛筋和脊骨带给你,放冰箱里应该能吃几天。”没好意思说的是本来做了挺多,结果被自家男人伙同宝宝偷吃了不少,年晓米忍不住说了他两句,男人就一脸的酸溜溜。年晓米在沈嘉文面前向来毫无原则,只得拼命道歉哄劝,才算把事态平息下去。
其实细细想来,男人并不是个小气的人,但是有时就是很擅长这样无理取闹。年晓米一开始觉得有点无奈和为难,后来心里竟然慢慢有点甜,那种被人当个香饽饽的感觉其实也不坏。什么锅配什么盖儿还真是老人家的至理名言。
上楼的时候就看出了找个男人当伴侣的好处来。陈泽鲲很轻松地就把明臻背起来,一手还提着折叠好的轮椅。年晓米和邵怡在门口守着一堆吃的面面相觑,邵怡不开心地踢了踢箱子:“张强那根木头。丢了一堆吃的给我就跑了个无影无踪,我他妈的要吃的干什么,又不是自己不能买。”
邵怡的男友家庭负担很重,父母和两个哥哥都在乡下,还有个读高中的弟弟等着他供。他复员后的正职是一个私立中学的体育老师,节假日在健身中心做散打教练和陪练。八月学生放暑假,那人和几个战友经人介绍,出远门给人做保镖,为的不过是能在开学前再多赚几千块钱给弟弟交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