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记得,心口被刺穿的痛觉,对死亡的可怕,本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曾想还这般畏惧死亡。又记得,在黑暗中独自一人茫茫然无措时,绿色的光芒给他铺就一道温暖的大道,带领他回到人间,更记得,睁开眼时,看见的娇娇,娇娇的笑容和她倒下的模样,痛彻心扉,不外如此。
娇娇呵,他的娇娇!!
甘泉宫里温暖如春,地龙燃烧。
他给娇娇盖上被子,眸光温柔,娇娇依然无法苏醒。那边有孩子啼哭的声音,皇帝先是眉头一皱,随即一松:“去把皇子抱来。”
那孩子白白胖胖极得陈娇喜爱,疼到骨子里,皇帝让人弄哭他,只要陈娇一日不醒,孩子就不能停止哭泣,直到哭哑嗓子,外面有人回报:“陛下,李夫人求见。”李夫人想必听闻自己孩子的遭遇,才来此?皇帝冷笑:“不见。”若是真有心,何不早来?想念儿子?儿子抱给娇娇就是娇娇的,他宠的李家兄妹分不清尊卑,昏了头脑罢!言语刚落,那边一声轻微的咳嗽,少女缓缓睁开眼,声音虚弱:“阿彘,你莫要折腾孩子……”
“娇娇姐。”
刘彻赶紧让人宣医者,按住娇娇:“莫动,莫动,你养他多时,劳心劳力,他回报与你有何不对?”
他必然知道,在陈娇心中,这孩子万分重要。
娇娇微微笑:“我养他,自不是为回报,他还是个孩子,母子连心,你且让他回李夫人处去吧。”
外头跪着李夫人,里面孩子哇哇大哭,不是母子连心是什么?
刘彻眸色一沉,亲亲她额头,退开半步给医者,寻个空当悄悄推开门出去,外面雪积有三尺厚,天色沉暗不见月光,乌压压的云蹭蹭翻涌,多事之夜,李夫人一袭白衣上绣朵朵红梅,长发漆黑吸进光芒,脸色苍白眸光含水,身若蒲柳摇摇欲坠惹人怜惜,好一番楚楚可怜风华绝代之貌,她见刘彻,先是叩首,语调凄婉:“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妾不敢违,只盼陛下看在妾思念孩子的份上允许妾见孩子一面!”
她话语清楚,绝不是无理智之辈,美貌,歌喉她都有,圣宠也不缺,唯一缺的是儿子,不说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单说那是个皇子,她也是万万不能放弃的。皇帝定定看她半响,只看得她心头一跳,淡淡开口:“你且回去,莫要再闹。”
李夫人袖下手指一紧,扎破掌心,脸上不露声色,缓缓一拜:“喏。”
皇帝却是想,李夫人,是留不得的。留着,是给那孩子一个想念,娇娇一个后患,故而,美人多不胜数,娇娇只有一个,让她不高兴,是万万不能。
第六十七章:汉朝完结
刘彻对陈娇,是疼爱入骨,相处一刻少一刻,每分每秒都是肉眼可见的消逝,数着时间的日子不好过,尤其对于一个大权在握几乎无所不能的皇帝来说,陈娇病前大大方方,于他不存在相见不见那一套,他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候她见过,反之亦是如此。娇娇貌美如花,青丝成雪,无时无刻不在虚弱,刘彻心急如焚奈何不得。
同时,刘彻的身体在死过一次后更加虚弱。
单反他离开陈娇一时半刻,肺部如火烧火燎,呼吸困难,他若靠近陈娇,难受的就是陈娇,说话也带着喘息。
如此他还能不明白?
他分明靠着陈佳的生命力活下来的。
难题来了,他爱娇娇,更珍惜第二条命,怎么破?
没办法。
冬末。皇帝立皇子陵为太子,夫人陈氏为后,他任性到可怕的地步,让歌姬为后,在后世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一个陈氏女还算好的,这就是作为一个千古一帝的好处,后宫全然不需要平衡,爱谁就往死里宠爱,不在乎塑立盾牌,他是皇帝,哪里还要看旁人脸色行事?氏族还未起家,世家还是泥腿子。
春初来临之际,陈娇已下不得床,脸色苍白宛若透明,她与刘彻再看过一次长安的灯花,再见一次母亲后,已然油尽灯枯,皇帝抱着她死死不肯撒手,潸然泪下。少女伸手摸摸他的脸,笑道:“莫哭莫哭,你这是要哭的娇娇姐心都要碎呢!”
“娇娇……”
“把孩子还给李夫人吧……有母亲在,那孩子总是要回到母亲身边的,母子天性……”
皇帝心如刀绞,咬咬牙:“娇娇莫怕,你与那孩子才是母子,旁人不能动他!”回头一道旨意直接赐死李夫人,本就将李夫人打入掖庭,但此刻,她只要活着,就是对娇娇的冒犯!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孩子,有朝一日皇子陵登上皇位,娇娇又该如何?他的娇娇,甚至得不到一声母亲,他是万万不允许的。
陈娇只是满心满眼是他:“我好怕,好怕留下你一个人……”
“娇娇……”
他泣不成声。
陈娇勉强抬起手,摸摸他的手,嘴角露出一丝笑:“呐,我舍不得里,你愿意随我一同去吗?”
“……”
“太子已经成长,你还有何舍不得?”
“……”
“是啦是啦,你舍不得你的皇位舍不得你的权利!”陈娇眼角滑落泪水,喃喃:“可我又舍不得你。”青丝暮雪,脸色白皙如雪,干干净净的嘴角,整个人如冰雪一半,冰冷又泛着奇异的美丽。看的刘彻心惊肉跳,生怕她一个眨眼冰消雪融在阳光下。
不过陈娇没有消失。
一分冰冷自掌心漫起。
陈娇全身结冰,伸手对着刘彻:“阿彻,要一起来吗?要一起长生不死吗?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哦。”
眸光清澈,满含情谊,刘彻受到蛊惑一般握住她的手,满心满眼都是这个明媚温柔的女子,权利皇位他都忘在脑后,眼里只容得下她,明明不愿意舍弃的,可他放不了手,无论是那一边他都放不了手。那份冰冷蔓延到他身上,两人抱在一处,渐渐成了冰块,整个人宛若进入仙境一般,毫无痛感,他依稀见到南宫在远处对他微笑,身边是娇俏的娇娇,长生不死,逍遥似神仙。
“啧,还真是狠心啊。”
秀白自窗口跃进,感叹。
陈娇收回手,目光冷漠,清澈的瞳眸印照出千年不化的寒冰,冰中男人右手虚握,脸上带笑,无比满足,穷尽一生,他都不会再醒来。刘彻啊刘彻,你也该好好睡一觉,少女挽起长发,发丝如雪,漫不经心:“狠心?他何尝对我有过心?”明知靠着她她会死去,他还是日日夜夜不肯离开,生怕自己死掉,全然不顾她的性命,若她真的那样,还不是死路一条?皇帝自私冷漠,宁负天下人也不远天下人负他,她哪里狠心?分明是他心太狠,若不是最后她用上蛊惑和长生诱惑,男人哪里肯陪她一起去?撒,现在他自个儿独自上路吧。
陈娇指尖划过坚冰,转身问秀白:“这块冰放哪儿?”
“唔,找个地方扔了?”
“……”
“说笑说笑。”秀爷讪讪,陈娇再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千古一帝,难得的皇帝,乱扔是绝对不允许,眸光一转,有了主意:“放到上林?他不是在上林有挖过坑?”
陈娇垂下眸子:“如此甚好。”
“宫中李夫人已被赐死,皇子陵为太子,陈哈为禁军统领,可高枕无忧。”
是啊,高枕无忧,讲究孝道的时代,哪怕皇后被废太后也不会,只要她做好一个太后又有谁敢动她?若是以前的陈娇的身份她恨不得自己去做女皇帝,太可惜,撒,能干掉刘彻也算不错。而后,陈娇将秀白交给她的东西悉数默出,交由三司,以太后之尊垂帘,加上二哈,无人敢动,一方面减重赋,重民生,老有所依,一时间,她的名声好到令人发指,走出刘彻阴影的陈娇的的确确是个有手段的女人。自幼长于太皇太后膝下,生与馆陶长公主身,太皇太后一生堪为传奇,压得刘彻动弹不得,直到死后刘彻方敢动手,心中自然有沟壑,长公主虽然骄横,但幼时过的艰苦,与文帝扶持长大,协助瞎眼的母亲坐稳中宫之位,也算的有魄力,这样两位女子,却是将娇娇娇养着,认为嫁给刘彻,又有她们看护定然无忧,谁料刘彻太过强势,骨子流淌着狩猎者的血脉,久而久之,陈娇就落到下风,进而被废。但若说没手段,是万万不可能。长公主整治陈午后院的手段非同一般,加上在太皇太后膝下耳濡目染,该会的她都会,眼界有,加上熟能生巧,只是从前太过骄傲,满心认为刘彻一定会护着她,不曾想将自己赔了进去。
秀白他们对刘彻下手也算是运气,刘彻为皇,不输于二哈的千古一帝,气运加身,无法横死,陈娇为景帝外孙女文帝外甥女,外祖母为太皇太后,母为大长公主,只要不遇上刘彻,气运是极好的。同样有浅薄的龙气,两两相加,又以长生不死来诱惑刘彻,以生死相随的感情让他心神摇曳,一瞬间的点头和动摇,只要他握上陈娇的手,龙气在瞬间被剥夺进龙珠,故而,以冰将其冰封,等到千年之后再行化解,也算他们成全诺言,天道怪都怪不了。
十五年后,皇帝大婚,太后还于朝政,同年二月,大将军陈哈病重,皇帝亲自探望。
病榻前,大将军还兵权于皇帝,这位大将军功劳不输于前大将军卫青,大军逼近剿灭匈奴,又占领海外三岛,其名为琉球于冲绳和长岛,归于大汉版图,汉使所到之处,诸国莫不奉为上兵,有楼兰者,反叛诛杀汉使,一月间,大将军大军压境,国灭,此后,万朝来贡,莫敢不从。正值二月,温度尚为寒冷,皇帝稍嫌稚嫩,在大将军还兵权后潸然泪下,对于这个舅舅,他颇为眷恋,犹记得小时他抱着他在长安街头看热闹的集市和花灯,他爱哭时,他粗糙宽大的手掌摸摸他的头告诉他男孩子不该流泪,谁让他流泪,他就让谁流血!大将军贯穿他整个孩童时光,几乎承包所有的父之角色,不管是严厉还是可靠,那时候的感情极为真挚,哪怕他要娶平民女子为后都是大将军鼎力支持。后来又是何时改变?是他到了亲政的年纪,是李家偷偷摸摸告诉他太后杀了他的母亲,年轻的心开始躁动不安,开始叛逆。可现在,仔细想想,没人欠他的,他的母亲死于先皇之手,为他父亲诛杀,太后待他如亲生孩子,小时候每时每刻母亲都将他带在身边,上朝前会给他一块甜甜的糕点垫垫肚子,下朝后会摸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一同回宫,午睡后会冰好糖水给他喝,冬天时会亲自下厨给他熬好喝的汤,生日时甚至会亲手做可爱的软绵绵的布偶给他。有时又很严厉,他贪玩,母亲会用戒尺打手心,打的手心红肿,却又忍不住抱着他哭泣,滚烫的泪水滴落掌心,生生灼痛他的心。生病时甚至衣不解带照顾他,熬得满脸憔悴白发掉落,他却为了皇后伤母亲的心,为了一个平民的女子,为了一个不曾给过他任何帮助和关爱的所谓的母家。
皇帝潸然泪下。
是他伤了母亲的心。
大将军对他,的的确确是忠心耿耿,多年来不曾逾越。
临走前大将军交给他一份名册,上面全是大将军的势力,但是皇帝所需,皆可用来,是生是死,由他决定。
窗外梅花开的正好,屏风后转进个人来。
青丝夹杂白发,眼角细细纹路,金冠束发,冠上偌大明珠美玉俱是绝世珍宝,粉衣红裳,金丝镶边的封腰,腰肢无一丝赘肉,柔软有力,即使华发丛生,纵然年华逝去也遮不住满身风华,历经风霜后其心不改,其志仍在。双目清澈干净,望不可见底,好似包含万千大世界和星空。
肩上扒拉一只小小的伊布,毛绒绒大尾巴,软溜溜的眸子讨人喜爱。
望着他时满是眷恋。
他抱着红梅进屋,带来满室幽香,修长白皙的手指印着娇艳的梅花格外好看。
“梅花开了?”
“恩,我瞧着几只不错折进来给你。”
他打开窗户,寒风瑟瑟被无形气劲阻拦在外,唯有宽广的天空和光芒可见,驱散一室阴冷。一同老去,年华不在,他与他一同度过此生最好的岁月,即使是出征也是同上战场,一刻不曾分开,二哈炙热如烈火的感情和刻骨铭心的执念逐渐平缓,加入柔和和深刻,深刻入灵魂,不再鲁莽,有你,我此生足矣,无你,那便一同死去。感情稳定,内敛,就是秀白,对他的感情也是相濡以沫,不再抗拒。
有这么只忠犬也挺好的。
比人家毛毛两口子,至少他们在一起。
秀爷掌心一翻,一颗橙色的珠子闪闪发光,耀眼如朝阳,龙飞在天,盘旋呼啸,霸气侧漏。
另一只掌心对着垂垂老矣的男人伸出手:“你我同归?”
男人抿着嘴角一笑,宽大有力手掌握住,低声:“你我同归。”
身体里浮出一个金属球来,伊布冷哼一声,与金属球一同发出耀眼的白光,白光散去,一室空寂,唯有红梅绽放,徒留余香,轻风一吹,飘落两瓣花瓣来,慢悠悠落地。甘泉宫中,风华绝代的太后慢慢睁眼,悠悠叹息,抬手摸摸身边的冰块,微笑:“现在只有你和我啦。”冰中的人年华依旧,好似一个美好的梦一般。
他的的确确是她年轻时最好的一个梦想。
风从北方起,带来梅花的香味。
第六十八章
大唐盛世,三千繁华,万朝来贺,此时唐高祖登基已然三年,尚不见武皇踪迹,那人还是稚嫩孩童,正式牙牙学语时。太宗也不过是封秦王,屈居太子之下,长安大街上,青石地面黝黑光洁,每日俱有人前来打扫,地面冲刷干净,唐朝皇帝有稀少鲜卑血脉,又能征善战,故而万邦来朝,诸国来贺,唐太宗又称天可汗。少年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天可汗?安禄山打进来时可没叫皇帝天可汗,国破山河在,好好山河被不孝子孙拿去逗女人开心,想想满心郁闷。
暮色沉沉,远方一处火烧云烈烈如火。
洛阳古道上,马车飞驰,驾车者头戴斗笠,模糊面容。
焦灼气息氤氲周身,目光紧盯前方,车里传出一道女子声音,柔弱楚楚:“穆管家,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男人眉头一皱:“夫人且坐稳,老爷在泉州置下一处宅邸,先下长安不太平,您且去避避,待生下孩儿再做打算。”
女子呀一声:“这……我还要等二郎的呀,这般离去……不,我定要与二郎同去……”说话间伸手来掀帘子,若她不是女子怀着主公的孩子,汉子简直想拿锏抽人,妈的,征战沙场多年,不曾见过这般婆妈的女人,跟菟丝子似的,一用力嘎然折断,还是他手臭,抽签抽中,绝壁是那几个做了手脚,魏哈哈给他等着!一边暗骂,男人耳朵一动,猛然推到女子,女子尖叫一声,车门处,一只弩箭射穿,狠狠钉入,入木一寸,尾羽不断轻颤。
“夫人?”
男人目光冷漠,嘴唇喃动。
马车里女子艰难喘气:“我,我好想要生了……”
妈的!
男人真要骂娘了!
此处为一处峡谷,两壁高数十丈,道路边满是红叶,乍然一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触目火红很容易造成视线上盲点,带着弩的敌人,还有,要分娩的女人。他去哪里找产婆?大夫先前说的好好,还有两月才到产期,此处到泉州不过半月距离,那里产婆丫头准备妥当,哪里知道路上出岔子?他咬牙,双手抽出沉重双锏,脚下不动,人紧绷成弓,腿部肌肉寸寸凝结,虎目环视,目光锐利,头上斗笠早不知飞向何处。
峡谷上传来一声尖锐笑声:“哟,这不是长安夜宴上肚子痛的尉迟将军?”
长安夜宴!
尉迟敬德瞳孔一缩,知道这事的,唯有宫宴上人,与秦王有过节的,明眼人都知太子与齐王,他说这话,分明是堂而皇之告诫自己,这番是不打算让他活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