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晃默了一会儿,缓慢露出个笑,随即点点头。
他笑得温柔,但又流露出一丝莫名的满意。这笑容让楼小衡看得有点晃神。
他低头把陆晃的号码输入手机,心里默默想:这家伙没头没尾的笑个毛,还笑得那么……勾人。
大家又站了一会,看饱了就三三两两地转身回铺子。眼看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
陆晃也挠着头往小卖部里走。今天的营业额再创新低,他没心思做饭,更没想过楼小衡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从货架上取下两桶方便面,陆晃让楼小衡去烧水。水开了之后两人站在柜台两侧端着泡面哧溜哧溜地开吃。
楼小衡吃了一半,问陆晃:“这里拆了之后你去哪儿住?”
这个问题完全是自然而然问出口的,楼小衡说出来了,才意识到原本对陆晃去向毫不在意的自己,不知为何已经在关注他的落脚点了。楼小衡自己先愣了一下。
陆晃没理会他呆呆的表情,边吃边说:“不知道。拆迁款拿到手应该可以租个好一点的地方。小卖部在哪儿都能开,划出来那片搬迁地也挺合适的……”
楼小衡一听那地方居然是在据自己家车程一个半小时的郊外,立刻就不舒服了。
“那么远。”他说。
“无所谓,我又不经常出门。”陆晃吃完了面,把汤和碗放在一边,拿了杯子去倒开水,“听说那边的条件比这里好一点。”
短暂的沉默之后,楼小衡有些犹疑的声音响起:“要不……你住到我那里去?”
楼小衡现在住的地方是自建楼里的一个单间。自建楼每层有六个房间,他住在走廊尽头,开了窗正对着对面某个住户的阳台,阳台上总是晾满了各种年轻人的衣服。楼小衡当时租下这个地方是因为懒得再去别处寻找,就近落脚方便又便宜。他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基本上只要有床、有独立卫生间和热水器和衣柜,其他就很随意了。
地方是不大,但放多一张折叠床、挤多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
楼小衡发出了邀请,很快心里乱麻似的纠成一团。
对于自己为什么发出这样的邀请,楼小衡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办法把原因理清楚。可怜陆晃,同情陆晃——他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住在那么远又那么偏僻的地方多可怜啊,那边还没通公车,陆晃又是连二手单车都不舍得买一辆的吝啬鬼,以后就要远离城市中央的花花世界了:楼小衡简直要为本来生活就很无趣的陆晃感到悲伤。
还有,他还需要在陆晃身上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誓要把资本家的嘴脸贯彻到底。楼小衡一边喝着面汤一边十分坚定地想。
“嗯?你舍不得我吗?”
然后他在陆晃带笑说出的这句话里呛到了。
“怎、怎可能!”楼小衡第一反应是辩解,随即想起自己的目的,连忙改了说法,“呃对啊,是舍不得啊。而且我家里常常空着,你去住很方便的。”
陆晃搬了张凳子坐在楼小衡对面,却没有正眼看他。他剥了根棒棒糖放进口里,舌尖绕着那颗鲜红的糖舔了又舔,挺久了才说:“不好吧。”
楼小衡看他舔了半天糖就冒出这么一句话,真是有些无力:“好的,很好的。我那里交通比这边方便,你出门走五分钟就是一个公交大站。而且楼下还有好几家早餐店粉店,你也不用老是做饭那么麻烦。”
“你不喜欢我做的饭?”陆晃扭头,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和失落,但很快又转为无波的平静,“也对,没什么好吃的……”
“不不不,我喜欢,非常非常喜欢!”楼小衡忙不迭解释,“老板你别想太多……”
“还是算了。我得工作挣钱,去你那里住的话小卖部就开不成了。”陆晃牙齿稍动,把糖给咬裂了一点。
“工作啊……”楼小衡飞快地在脑子里想着自己住的地方附近有没有正在招人的地方,这时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经纪人田凯。田凯让楼小衡现在立刻赶回欢世,冯越广刚从香港忙完《师兄》的宣传飞回来,《春月秋时》的剧组成员他全都要见一见。这件事很急,楼小衡也顾不上这头和陆晃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只得匆匆走了。
下了坡、站在大路边上等出租车时,楼小衡莫名其妙地老是想到陆晃吃糖的样子。
妈蛋。什么时候吃糖也吃得这么色气了。他相当恼怒,为把糖吃得那么勾人的陆晃也为一直被那个画面冲击着的自己。
看着楼小衡离开,陆晃甩手把糖扔进了垃圾桶,靠在柜台上开始大笑。
他知道楼小衡性格有问题,但同时他也看得很准:楼小衡很嫩,连带那点耍心机的想法都嫩得不得了。
意识到楼小衡想要凌驾于自己之上后,陆晃原先的打算就变了。一开始他是被楼小衡谈及演戏的热情打动,所以有意无意地点拨他几下,随后发现这姓楼的确实有那么点天分,不仅领悟力强而且还能举一反三,爱才的心思就这样被勾了起来。
兴趣一旦来了,就忍不住想要把他打磨得更加完美。而打磨嘛,免不了还要教训他几顿,好让他那被掩藏在温良面目下的傲气消一消。在这打磨的过程中,如果能享受到驯服的乐趣,也是很不错的。
陆晃对自己的把戏和楼小衡的表现非常满意:正因为楼小衡是个不错的演员,所以对于自己释放出来的信号,无论真假,他都一一契合地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回应。
陆晃笑饱了,站起来伸个懒腰。楼小衡邀请自己去他家住虽然出乎他意料,但他当然是会答应楼小衡的。
为了更好地“打磨”他。
懒腰伸毕,他看到楼小衡方才站的地面上有一沓纸。陆晃弯腰把那些纸捡起来,翻到正面赫然看到了“春月秋时”四个字和冯越广的大名。
是剧本啊……他伸指弹了弹冯越广的名字,漫不经心地翻开封面,看到了夹在其中的演员表。
“徐朗博:丘阳饰”——演员表最上方的一行字异常醒目,陆晃突然呆了呆。
在陆晃的记忆里,“丘阳”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一个十来岁的、总是在片场用崇敬眼神望着自己哥哥的少年。
丘阳一家子都是在演艺圈里打滚的人,他的爷爷、父亲、母亲在这个圈子里的名气和能力之大,绝对不是现在出头的年轻人可以比较的。
陆晃还在cult片的片场里裹着血浆、裸着后背扮尸体时,丘阳已经是年少成名的童星了。他记得来探班的丘阳总喜欢坐在监视器旁边,夏天戴一顶鸭舌帽,露出尖俏的下巴和修长的颈脖,声音清脆地代替哥哥发出指令,冬天就围着条质地上乘的格纹围巾,抱着个暖手袋,清亮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举起扩音器在片场跑上跑下的哥哥丘玥。
丘玥是陆晃见过的最狂热也最渊博的邪典片影迷。他在好几部电影里任副导演一职,负责寻找愿意扮演各种尸体和变态狂的临时演员,因此陆晃才和兄弟俩结识。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仿佛永远有着用不完的热情和精力,他还告诉陆晃自己的目标是拍出一部能竞争黑锁链奖的邪典电影。
谈论自己野心的那一天,陆晃被丘玥邀请到他家里做客。他和丘阳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丘玥播放历年获得黑锁链奖的电影片段。那个以沉重的黑铁铸造、以断裂的锁链为形状的奖杯在他的脑海里从此留下了极深的印记。
很快,丘玥凭着自己的努力混出了点名气,在《第三扇窗》的片头字幕里,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导演”一栏上。虽然与另外两个人并列,但丘玥为此兴奋得连请陆晃喝了一周的酒。酒是自家酿的,很烈。两个人在丘玥家里吐得天翻地覆,吓得丘阳连救护车都给叫来了。
然后就是《野兽之门》,丘玥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处女作。
可惜永远看不到了。
出事之后,胶片立刻被丘家的人收回去销毁,在现场的丘阳等人甚至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才恢复正常生活,而陆晃也就此告别了这个圈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关锁在一个小小的黑箱子中。
现在再看到丘阳的名字,陆晃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和丘阳已经有五年没见,当时的少年人也已经成为了不得的年轻演员了。唯有自己,一路颓败,毫无建树。
对着演员表发呆了半天,陆晃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是楼小衡打过来的,他说了几声抱歉之后,拜托陆晃把《春月秋时》的剧本送到欢世给他。
“老板,我先谢谢你了。你懂的,剧本要保密,数量也有限,我……我已经被批评了……”
电话那头隐约可以听到某个人的怒吼:“姓楼的你到底有没有职业素养!”
陆晃“啊啊”应了几声:“好吧,车费你报销。”
算起来,他也已经五年没有进过欢世的门了。
第17章:重见
冲楼小衡怒吼的人是丘阳。虽然冯越广微笑着说“没有关系只是想跟大家聊聊天见见面”,但丘阳显然认为楼小衡居然把剧本落在别处是身为演员的不敬业。
会议室里大家都坐得很轻松,看着发怒的丘阳和被丘阳训斥得默默低头的新人,面面相觑后都感觉十分微妙。和丘阳演对手戏的沈傲之把手撑在桌上,化着精致淡妆的美丽脸庞一直向着丘阳,眼里是充满兴趣的好奇神情。冯越广一直带着没什么变化的微笑,时不时劝阻丘阳两句,但也没落下和其他人的交流。向锐就坐在楼小衡身边,看他被训得头都快垂到了桌上,免不了和楼小衡有了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虽然各人表现不同,但所有人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大名鼎鼎的丘阳在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找茬。
向锐还有冯越广又帮楼小衡说了两句话,也再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丘阳狠狠瞪了楼小衡一眼,把气势汹汹的自己收起来,背靠在椅上沉默。
楼小衡脸上带着歉意,心里却已经将丘阳虐得死去活来数百遍了。
冯越广显然不想针对剧本做专门的讨论,他集中主要的演员,似乎真的只是想跟大家聊聊天。因为,他全程都在双眼发光地跟大家说自己在香港某个茶餐厅里吃到的云吞面。
“细蓉,是吧,他们叫做细蓉,好吃得不得了,那汤鲜得啊……啧啧……”
会议室的大部分人都在热情万分地讨论着各种只得人间见天上都没有的好吃的。在莫名热烈的气氛中,楼小衡、向锐和丘阳坐在一起的那一角形成了相当诡异的寂静空间。
好不容易等到陆晃的电话,楼小衡立刻奔了出去。出去之前还说明了是朋友把剧本送了过来,但丘阳还是毫不留情地给了他几个凶巴巴的眼神。
一路不爽的楼小衡到了楼下,看到陆晃在值班室旁边等自己。
“谢谢!”拿到剧本的楼小衡很真诚地跟陆晃道谢。他能用人格保证,这句感谢是认识陆晃以来他说得最诚挚的一次。
陆晃朝他摊开手。
楼小衡:“?”
陆晃:“车费,三十七块。”
楼小衡在身上掏了半天,末了只能很抱歉地表示,自己的钱包放在外套里,而外套正搭在会议室的椅子上。
用不太信任的眼神扫了楼小衡半天,陆晃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好吧,下次见面一定一定记得还我。”
“……一定一定。”楼小衡心情好了很多,于是开开心心地应着。
道谢和道别之后,楼小衡转身往楼里走了几步,陆晃在他身后说:“楼小衡,你回去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
“下个月我搬到你那里去。”陆晃把手插在口袋里,把头撇过一边回答。
楼小衡站在台阶上愣愣回头,那样子很傻。他花了两三秒钟处理完陆晃说的这个信息,不太确定地问:“你真的搬来和我住?”
“……哦哦,这样啊。哈哈……”听到他的话后,陆晃带着慌乱的神情转头正视楼小衡,然后立刻挠着头僵硬地笑了,不太协调的动作里透出的尽是羞恼和尴尬,“我以为你说让我过去住是真的。没事没事,我……我也是开玩笑的,你忘了刚刚说的那些……”
“不不不!”楼小衡一下从台阶上跳了下来,脚下有些踉跄,“老板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老是曲解我的话?我是真心想让你去住的,真的!特别欢迎你来!平时我拍戏很忙,其实住起来就跟你一个人是一样的。而且真的很方便……”
楼小衡又把不久前才在小卖部强调过的优点天花乱坠地说了一次。陆晃终于露出放心的神情点头,楼小衡这才拿着剧本小跑进楼。
在电梯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始笑。
第一次曲解是以为自己做的饭不好吃,第二次曲解是以为楼小衡在骗他。
托了前面三个月封闭式培训的福,楼小衡理解了曲解背后的真正含义:因为心里有一种固定的、已经存在的想法,所以听话的人才会把说话人的表述理解为其他的意思。
一想到陆晃平日在小卖部里呆着,没事就担心自己做的饭楼小衡不喜欢吃,或者楼小衡骗他来寻开心,被误解的当事人想象着陆晃为这些懊恼的表情,得意地笑着,又感到有种十分微妙的满足感。
原来陆晃在自己面前那么不自信,楼小衡之前对自己能否压制陆晃的疑虑顿时又烟消云散了。
目送楼小衡跑进了楼里,陆晃收好笑容,把脸上的表情正了正,保留着一张便秘脸平静地转身往门口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发现值班室里没有人,保安似乎刚刚离开了。他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回头仰望着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的欢世办公楼,片刻后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往通向大楼后方的行车道上走去。
虽然已经过了五年,但欢世办公楼后面的草坡和包围着草坡、雕像、休闲椅的十几株海红豆还是和以前一样。唯一的区别大概是落在雕像头顶上的鸟屎又多了,海红豆越长越茂盛,草坡的颜色也变得均匀,在草坪灯灯光的照射下色泽温柔又丰盈。
陆晃绕着低矮的草坡走了一个圈,然后坐在海红豆树下的休闲椅上,缓慢叹了口气。
坐在这里会让他有种五年的时光被人抽走的错觉。他还是那个怀着期待和紧张心情,和丘阳一起在这里等待丘玥带来好消息的年轻人,就连长椅的位置都没有变化,前方两米处的那盏草坪灯也跟当时一模一样。
陆晃把头靠在椅背上仰视着枝叶繁盛的海红豆。草坪灯灯光不足以照亮这些在夜里沉默的树,他能看到的除了黑还是黑。想到现在的季节,陆晃突然直起身,带着笑意弯腰在脚下的草地上胡乱抓了一把。
海红豆的豆荚成熟之后会爆裂,小小的、光滑的红豆颗粒从树上落下,遍布整片草坡。陆晃果真在地上抓起了好多颗红豆,他就着手感把草叶和碎枝扔掉,最后留在手里的就是十来颗微扁的红色豆子。摸起来很舒服,它们很小,但硬邦邦的,捏在手里存在感十分强烈。陆晃想起他见过女孩子把海红豆搜集起来放在手提包里或是串成简单的手链。
据说这种果实可以庇佑爱情和运气。
端详豆子的时候太专心,陆晃没注意到有人往这边走过来。直到不远处一棵海红豆树下响起打火机的脆响,他才抬起头。
摇晃不安的火光中,丘阳站在海红豆树下,皱着眉头正点燃叼在口里的一支烟。
陆晃立刻转过了头。他发现自己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太不妙,离草坪灯太近,他会被认出来。
楼小衡明明说剧组的会议还没结束,他认为以印象中丘阳的性格,必定不可能中途离开,所以才想趁机在这边逗留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