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样说,子慕只淡淡笑道,“……我大约也猜到你不知道了。”
那只兔子的下落,知道的,也只有天吧。
被他看穿,赵以护面上显出一丝不自然,只疑惑道,“那少年的身份确实令我好奇,我叫景澜派了好些人找,没有一星半点消息,竟像是从这世上消失了一样。”
“你当然找不到他。”子慕惆怅道,”这世上没人能找得到他……”
看见他脸上明显的沮丧,赵以护有些讶然,“听你这样说,他倒是来无影去无踪,这次莫不是他自己走的?”
——他自己走的?
子慕的脸色变了变,自己从没有想过这种结果,可事实上……
赵以护没看见他的异样,又道,“他只是你一个从山上带下来的不明身份的少年,你的心是不是放错地方了。”
“他不是不明身份的少年,而我也不觉得喜欢他是一件错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该知道,我不会是一个遇事盲目的人,这次这样踯躅,不外乎是因为真动了情——”说到这他戏谑的望着赵以护,“你与景澜怕也是和我同山色这般吧。”
“……景澜?”赵以护扬了扬眉,却是一副极得意的神色,“景澜比你的山色要令人放心多了。”
当今的君王,如今却现出这样一副孩童心性,子慕忍不住哑然失笑。却又闪过一丝落寞,手掌拂过腰间悬着的玉玦,低声叹了叹。
赵以护看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只转过了话茬,望着窗外道,“今日的雨是不会停了,我今日就歇在这了。”
“那明日的早朝——”
“也不是第一次没有临朝了,上次因着景澜,这次却是因着你。”赵以护漫不经心道,“每日里不过就是些一样的事,偶尔逃一次早朝,倒也无妨。”
“上次是因为景澜?……难怪张公公说要我改日来了。”子慕饱含深意道,“春晓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前朝的典例别就此落在你身上了。”
如果说前面还不知道他说的是个什么意思,待他说完后赵以护就是全听明白了,也不恼怒,似笑非笑道,“你跟任秋是混久了,这股风流劲也学来了。”
“之远骨子里可比你我都要纯情多了。”提到任秋,子慕只怅然道,“倒真希望他能早些回来。”
赵以护神情一僵,只笑道,“有你这般期盼,他自然会早些回来。”
雨果然是没停,直到傍晚才小了些,两人也没有再闲聊,各自看着书。
临睡时,门外却突然传来声响,两人互相望了望,眼里俱是疑惑。不带他们说些什么,粗粗关上的门却已被人推开了,来人却是直直到了唯一一间卧房,口中还呼着什么。
“皇上——”
不大的床上躺着两名男子,均只穿着白色内衫,面目清俊的青年愣在门口,脸色却是渐渐苍白了,指节深蜷着,移开了眼,淡淡道,“既然皇上安好,景澜就下山了。”
赵以护却是起身下了床,找出布巾替他擦干淋湿的衣衫与头发,皱眉道,“雨下这么大,还下什么山。”
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口中的景澜,子慕只披上了外衫,也从床上起了身,朝他笑道,“以护说得不错,山雨路滑,就在这将就一晚吧,你就与他一床,我去睡书房。”说完就已关了门出去了。
听到那两个字从青年口中熟稔脱出,景澜眸间一暗,只勉强回他一个笑,心内一阵翻腾,说的话更是没有听了。
他们已经冰释前嫌了,这的结果一目了然……那他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窗外是淅沥沥的雨声,青年一脸恍惚,好像神魂都被窗外的雨声吸引了。
赵以护没看到他的不对劲,只把他拉到了床上,脱去他身上湿淋淋的衣衫,又将被褥往两人身上盖着,才拥着他道,“今日这雨确实下的好。”
他这话里有两重意思,一重是因着子慕,一重却是因着面前的人。
景澜却是不明白的,听到他的话面色反倒凄然了起来,勉强笑道,“皇上和苏大人心里没了芥蒂,是应该开心。”
“完全解开算不上……”赵以护顿了顿,“不过能像今天这般就已经很好了。”
怀里拥着的人身上都是冰凉,赵以护又将他拥紧了些,埋首在他发间,笑道,“如今我与他倒又是多了一项共通一处——”
被他拥着的景澜却是翻过身对着他,打断道,“皇上身边会一直需要景澜的……对吗?”
房内的油灯已熄了,赵以护看不见他的脸色,却能听见他话语里的不安,只低声道,“自然如此,景澜不知我已是离你不开,还有——不是说了没人在时不要叫我皇上,要你叫我以护就那样难?”
等了许久却不见身旁人回答,侧耳一听,却是他平缓的呼吸声,竟仿佛已睡得熟了。
“怕是累坏了……”赵以护轻叹了叹,依旧拥着怀中人,也闭眼睡了。
待听到他睡着后略沉的呼吸声,怀中的青年却是将脸贴在他的面上,低低叹息了一声。
28.雨停心扉解
书房里只有一张摇椅,子慕试着躺着睡了,却如何也睡不着,只得起来,又点燃了油灯,准备看书。
这是一本旧书了,中间还夹着残业,在他的翻阅间掉了出来。
子慕已有些睡意了,揉着眼弯下身子去捡,没想到低头却看见地上挂着一把锁。他又朝地上敲了敲,却是听到空空的声音。
也没有去忙着拾捡那张掉下去的残页了,他索性蹲了下来,拾掇起那把锁。
大约是年代已久,倒不用他去拿些其它什么,只被他扯弄几下,这把锁就已经掉了。
子慕摸索着地下的开口,却只触到满手的尘灰,便从桌上拿来油灯,打着亮。
晕黄的灯光打在地上,可以很明显的看到锁扣,子慕轻易的就揭开了。揭开那刻心里还有着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之类的想法,可打开后却只是失笑了。
里面只放着几本书,上面有厚厚一层灰了。抱着手中既然已经沾上灰,就不在乎沾上更多灰的想法,子慕索性把里面的书都拿了出来。
把这些书往桌上一摆,当真是‘灰满天’了,连身上也沾上了,外面的雨一直没停,本来有着的睡意经过这一茬也是消磨尽了,便找来布巾擦掉这书上的灰,准备就用这几本书将就渡这一夜了。
是几本前朝的诗集,而且恰是自己欣赏的那几位名家,看到这里他才想起,这些书却是他自己放的,只不过是——前世的自己。
而翻开这些带着‘前世色彩’的书,就像是在看着前世的那个自己,总归是有些惆怅感。
当年的书,如今的人,也不能不说是巧妙了。
他看得很慢,也不是粗略扫过,而是从前往后仔细细细的过了,上面有一些批注,应当是自己的见解之类的,翻到尾页时他却是愣了愣——
只见那留白的书页上,画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
墨笔下的兔子一副惫懒模样,眼睛圆睁着,蜷缩成一团,他忍不住用手去碰了,却只触到干燥的纸张。
——这是他,却又不是他。
这是前世的他与他,公子与兔子,饲主与宠物的关系。而今,公子依旧是公子,他却是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彼此明辨心意的关系。
是谁先招惹谁?又或者前世而来的羁绊?这些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如今绝不是结局。
天渐渐明了,雨也不知是何时停的。
赵以护是第一个醒的,睁开眼便望见景澜睡着的侧脸,耳边是他轻微的呼吸声,而他的睡相是令人没二话说的,一夜睡来,竟仿佛还是原来的模样被他拥着。
胳膊有些酸,不过赵以护却是含笑的看着旁边的青年,直至看到他睡醒,睁开还有些茫然的眼。
“睡得好吗?”他柔声道。
天光透过了窗,青年用手遮了遮眼睛,听到他的话,却是好像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望进他带笑的眼,赵以护却是又搂了搂他,好像是想让他感觉更清晰般,朗声道,“这样在山中的日子倒真是不错!”
“景澜,你昨日夜里说我会不会一直需要你,现在我想告诉你,我想跟你——共度一生,你可愿意?”
怀中的人没有答话,他只等待着,却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泪,心下却是沉了起来,“你不愿意?”
怀中人依旧不语,只将脸靠在他胸口,轻轻道,“……皇上说的是哪种‘共度’?”
“你还不懂吗?”赵以护直直的望向他,眸间幽深,像是一个漩涡,要令人深陷。青年怔怔望着,却是心道,没有这一眼,自己也早已深陷了。
子慕从书房出来正好看到景澜往门外走的背影,又看了看屋内,赵以护安然自若的坐着,没有要下山的意思。
“他走了?你不跟他一起?”
“我有些不明白。”赵以护按着眉心,“他明明对我有意,可我对他说出我的心意,他却不是高兴的样子,反倒有几分强颜欢笑……”
“原来你留下来是想问我。”知道他坐在这里的意图,子慕只戏谑道,“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你该是比我精通得多。”
赵以护只回他以苦笑,朝堂之上威严神武的帝王,如今也表露出这样为情而苦恼的情态。
“景澜他对你的心意我都看的出来,而且能冒着大雨上到山中,这也足以说明了……”子慕也找着地坐了,只疑惑道,“照这样说来,他听到你那样说该是欢喜,怎么反倒——他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这句话出口时,子慕心里也有些觉得荒谬,可脑子里闪现出夜里青年望见自己时那陡然一白的脸,再是后来转身就要出去的动作,这种想法却更确认了起来。
只苦笑道,“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从他口中听到这种可能性,赵以护倒是愣了愣,“……你这样说来,我倒是想起以往我每次说起你,景澜的脸色总是有些不对劲。”
“如果真是因为我,那你们之间倒容易说清了。”子慕忍不住失笑道,“他应该很早就注意我了,现在想来他当时接近山色竟有几分原因是因为我了。”
听他这样说,赵以护只惊讶道,“他认识你身边的那个少年?”
“是啊,景澜这个名字我还是从山色口中听到的。”想到自己当时还叫人打听他的身份,为此头疼了好几天。
“看来他对你倒真是费尽心思了,不过——”子慕思忖道,“他的心思埋得很深,性格又偏纤细,我们两的事,你怕是得早些跟他说清了。”
“景澜的性子确实是这样……”赵以护低声叹着,“也只怪我到现在才明白,白白叫他伤了许多心了。”
——不过幸好,明白得还不迟。
山中无食材,两人也是不理油烟的,又说了一阵就准备下山了。临出门时赵以护看到子慕书中还捧着几本书,只调侃道,“你这书怕是金贵了,还带着走,放到山中还怕会化了?”
山色只关上门,一脸深意道,“却是很金贵,用来——”
——睹物思人。
“用来什么?神神秘秘,我倒想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宝藏。”趁他不注意,赵以护一把抢了过去,粗略翻了翻整本书页,除了看上去有些旧之外,没有什么不一样。
子慕只把它拿了过来,笑道,“如果要是景澜看到你我这副模样,你怕是又得让他伤心了。”
听他这样说,赵以护却是真往四下里看了起来,见他如此,子慕却是朗声笑了起来,“一国之君也有这样窘迫的时候,这般景况倒是第一次见!”
被他打趣,赵以护倒是欣然受了,只感慨道,“真有几分不愿下山。”
子慕收住了笑声,也是怅然,两人在山间可以如从前般,可回到朝堂——
“不管你信不信——”赵以护停了下来,望向他缓缓道,“我是从没想过要令你怎样的,因为那份遗诏,我是对你起过猜忌,不过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觊觎皇位……”
想不到他竟把这件事宣之于口,子慕愣了愣,只道,“……那也是曾经了,如今,我也想明白了,那份遗诏——”他顿了顿,终于还是苦笑道,“那份遗诏是假的。”
赵以护的眼里满是震惊,他却又低声道,“我是偶然间听父亲说的……那份遗诏出自他之手,可我不明白的是——”他又停了停,似是极迷惑,“那份遗诏却是先皇令他假造的。”
让两人生出芥蒂的遗诏不仅是假造的,还是自己的父王示意!赵以护只觉得心内一阵冲击,苦笑道,“这样说来,这一切都是场笑话?倒像是父皇死后留下的一场闹剧了。”
子慕也是无力苦笑,他又开口道,“你之前没说是因为我会借此对付苏家吧?若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好,这件事也将永远埋藏?”
他从子慕的眼里看到肯定的答案,两人又无言的走了许久。
快到山下时,赵以护突然道,“虽然有些说不出的憋屈,不过也就这样了。”
子慕不明的看向他,他才又朗声笑道,“昔日种种,今朝可续!”
这笑不是曾经的笑,带着些帝王的霸气,可这眼,却是一如从前,满目赤诚。
于是子慕也笑了,“那就今日傍晚,茶馆见!”
29.夜色深几许
悠然阁外。
青年将目光落在牌匾上‘悠然阁’三个字上,良久才自嘲般笑了笑,踏了进去。
账房本来靠在柜台上拨弄着算盘,看到他却是停了下来,走近道,“公子,楼上有位客人要见你。”
青年脸上有些不耐,“不是交代了一概不见吗?”
“是一个少年,我看公子你和他走得挺近的,这才应了他,要不我这就告诉他你不在?”账房诺诺道。
“少年?”青年若有所思道,“我上去看看,你忙你的吧。”
——难道是他?
心里有了这种猜测,脚步不由带了几分急切,推开门后,却看到屋内空空无人。怕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吧,他心道,转身就要出去,少年轻快的声音却传了出来,“景大哥!”
景澜重又看过去,少年的笑脸从背后露了出来,带着些许狡黠。
心内失笑间却也是一松,看样子他消失这十多日,竟有可能只是溜到哪玩去了。
山色拉着他坐了,才愁眉苦脸道,“景大哥,我现在回去,子慕会不会生我的气?”
景澜笑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跑出去玩这么多天,还不留一点消息,害他白白为你担心。”
“没有啦。”山色反驳着,却也不说自己去了哪里,口中喃喃道,“都怪那个死道士……”
看他苦着张脸唉声叹气,景澜只宽慰道,“你回去他绝对是高兴多过生气,他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