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觊觎
曲清舟死了。
楚离也不禁觉得造化弄人。他回击的心思早已被这刚刚逝去的人看破。只是这“血月银霜”……他也是在一偶然机会下发现身上的胎记,连墨馨都不曾知道。
穿好衣服,缓步趋近那人的尸体,伸出手来却无论如何也合不上那人双眼。
或许楚离并不知道,厉初云那一脉只得半月,已驳杂不纯,而他这一脉,得完整血月,无论源于父还是母,几乎可以算是厉家嫡系。千算万算,费尽心机找来的继承人,却是仇人后裔……
曲清舟那一刻的心情,只怕旁人无从理解。
或许他也知道这是个无比讽刺的巧合,那死前的眼神中,三分惊愕,三分嘲讽,还有九分愤恨……
“……救……我。”
忽而一声微弱呻吟打断了楚离的思绪,低垂眼帘看去,厉初云的气息微弱,却还活着。
漠北的天地太过粗犷,骤雨来时,天地昏沉漆黑,有滚滚雷声从天际而来,紫电自天而落,不知劈在哪棵树上,在天地间亮起一片火花。
然后,震耳欲聋的雷声便倏然入耳,猝不及防。
北方属水,色玄漆黑。
北玄宫的院落大多采用乌黑的石料,廊柱间本饰以紫锦,但一年前宫主换人之后,便换了半透明的无色薄纱。
七宿的宫殿成七星排列拱卫中宫。
便是宫内洒扫的婢女也深知,这座宫殿,新任宫主住过的时间,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她们见得最多的,还是身为酉宿的厉总管。
这样的坏天气很是持续了一段时间,每当听到宫娥抱怨,厉初云淡淡一笑,目光却不由移转向西方天际,眼中闪过一抹深沉。
西方属金,近日却有一道剑气冲霄而起,搅动风云,即便远在漠北也因此生出异象。
他已暗忖,必是古剑无疑。却不知是哪一柄。
邙山之巅。绝崖,孤松。
俄尔有闪电划过天际,张牙舞爪似要扑将下来。那浩荡天威之下,本无人能够直视。
又是一道滚雷斜掠过山峰,一瞬亮起的电光,映得山石上那一袭白衣苍白凛冽。乌沉沉的发垂落在身后,烈风飞扬,却拂不起他一片衣角。
楚离负手目向西方,似静似漠。
白露本非古剑,那一层普通的外表下藏着的,却是惊人的戾气,这一点,在他初见幽篁时感受到那从那裂隙里爆发出的剑意,便已知晓。
剑中藏剑,藏的还是一柄不知名的古剑。
直到将五色云石交予幽篁,他也没有告诉楚离那剑的名字。如今,见了如此惊天之势,楚离也不由心中一动。
剑出若飞雪,桀骜不输天。
形容的正是这把剑罢……幽篁这一点说的倒是不错,此剑,的确很合他的性子。
思绪方起,微微侧头,视线看向来时山道。厉初云正缓步而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少年。手捧剑匣,神色倨傲。
“宫主,这位林少侠自称与您有旧,来自瀚海地宫,执意前来面见。”
厉初云微微欠身一礼,语声不卑不亢。反是他身后的那少年,上前一步用打量的目光上下扫视。面上渐渐有几分不悦。
楚离太过年轻,他的剑平日也太过内敛,即便林远山已经尽量高估这位主人预定的剑主,还是忍不住的失望。
“你就是楚离?”
楚离冷冷道,“幽篁让你来的。”
面上冷淡更甚,林远山冷哼一声,“不错,我家主人命我送来请柬,今年腊八,剑铸将成。”
纵如此说着,少年却丝毫没有取出请柬的意思。
“此剑天下无双,近日已吸引了不少蛇虫鼠辈,真正的高手,必会在腊八那日出现。”
他的面上露出高傲的神色,剑未曾铸成便有如此威势,他主人的本事确让他有骄傲的本钱。
这是傻子都看出的事情,林远山也不隐瞒。
“我知道了。”
平静之极的语声如同深山里无人踏足的冰雪,抬手一吸,那一方沉重的剑匣便忽地飞了过去。
林远山手中一轻,眨眼间剑匣便到了眼前之人手中,不由微微愕然。继而大怒:“你这人好生无礼!凭甚抢我的东西!”
这剑匣是幽篁交予他带来,品相质地颇为不凡。
林远山起了私心。本是想将这剑匣留下,话带到了便是。谁知变生肘腋,他不由暗暗心惊。下意识便将心中的话喊了出来,登时后悔不已。
别看他如此倨傲,那是因为代表着他的主人。北玄宫冠绝漠北,林远山自然在意着不会做的过分。
“林公子。”
身边厉初云的声音冷了下来,“身为来使,不可对宫主不敬。”他淡淡道,“即便你家主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厉初云双目如电,语声渐厉,“还是说,阁下认为北玄宫无人么?”
林远山噎住,终是忿忿离去。
剑匣色玄,长四尺有余,通体刻了云纹,拿于手中沉重无比。楚离似是毫无所觉,只目视着手中剑匣,指尖抚在冰冷的金属上,此剑匣通体毫无雕琢痕迹,更无机括。
但是幽篁不可能送来一个没有用的东西。
沉吟一瞬,楚离手中剑气透入,那剑匣喀嚓一声,竟是开了。匣中无剑,只有一封请柬。
“倒是奇了,好好的剑匣不放宝剑,却用来装请柬,宫主这位朋友倒真是个妙人。”厉初云漫不经心道,“可要属下打点行程?眼下秋末刚过,距离腊八还有好一阵子。然此次盛会,我们可不能输了门面。”
“你去办罢。”
寒风惊雷中,楚离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厉初云顿了顿,眼中似掠过一抹精光,俯身一礼,“是,属下告退。”
山巅又恢复了平静。
楚离静静目视着空空的剑匣,忽而浑身剑气大盛,无比凛冽的寒意仿若利剑冲霄而上,直刺云中,将这诡秘的天象搅得为之一滞。
陡然响起一抹清越剑鸣,嗡然有声。于无边雷声之中,清晰可辨。正是来自剑匣中。
然后,那平整的匣底,便浮现一行古篆——
挥剑向天天不允,匣浅藏剑却问心
“……‘却问心’?”
“……好一个‘问心’剑匣。”这一句歇语不由让楚离微微勾起唇角。
剑在匣中,剑即是“芯”,“芯”即是剑。
问剑,也问心。
第 五十 章: 风起
万里黄沙点缀着宝石般的白雪。极西之地,是一片沙海荒漠。
彭月国地处偏远,零星几座城镇位于沙漠与草原戈壁的交界处,靠着来往行商也显出几分繁华来。
今年的明珠镇,明显要热闹得多。
酒馆子里坐了五十多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摆开十余桌席子,一个个捧着烈酒驱寒。这里的天气比起中原实在差得太远。
“来来来,吃肉,吃肉!”
“等到明天进了沙漠,再要如此快活,还不知道何年何月。”
“谁说不是呢,大冷天的竟跑到这荒僻的地方来,也不知东家是如何想的。”“哎,我可是听说,这大沙漠里有一柄神兵!咱们玉京商行可不能落下。”
“什么神兵不神兵的,再好也轮不到咱。”
几条汉子喝多了,舌头也大,竟就这么大大咧咧议论起来。
“待价而沽,也不知这样的兵刃,能,能卖多少银子……”
这时,外面来了个干瘦的老叟,大冷天穿着破破烂烂的灰麻布衣服,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贴在皱巴巴的脸上,双眼似是不禁烈风而眯起。
他走的很慢,但是谁也没注意他是何时走进来的。
“店家,可否容老朽讨碗热汤喝?”
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很久没说过话,微微佝偻的背上,竟是背着一根鱼竿。高鼻梁胖乎乎的店主是个波斯人,他嫌弃地瞅了两眼,“去去去,哪儿来的讨冰饭的!”冬季严寒,很多穷苦人家也曾到冻住的河边刨冰,累死累活半天还不一定能找到吃的,显然波斯店主将这老头当做了这一类人。
玉京商行财大势大,早已包下整个酒馆。他得了银两,自然怕这衰老头惹怒了一群贵客。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一个高个子的汉子大声笑道:“老头,你背着鱼竿,莫不是要去钓鱼?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是收获不少罢。”这完全是调侃话,这样冷的天气,莫说是钓鱼,只怕河流都被冰冻三尺。
“不如我们出钱买了,让店家给我们做下酒菜!”也有那人在一旁起哄。
老叟听得,连连摇摇,“老朽不钓鱼。”
“砰!”地一声,那高个子想是喝多了,不耐地拍了桌子,“不就是一篓子鱼么,大爷我出十两银子,够你吃几顿腊肉的了。”
说罢大手一伸,“拿来!”
那老叟仍是摇头,却不再吱声。
“哎,老三,喝的正痛快,何必为这糟心的家伙扫了兴。”旁边有人劝道,“看他那行将就木的样子,哪里能捞到好鱼吃……”
那人这才作罢。
见他们又开始喝酒,那老叟竟在门口找了个地方坐下,波斯人皱了皱眉,暗道晦气。
只得进屋拿了一碗清清亮亮的热水,“热汤没有,喝完了赶紧滚!”啪地一声撂在桌上,热水晃悠地洒出半碗,忙一缩胖手,“晦气,真晦气!”
“多谢。”
老叟干巴巴说道。也不客气,捧起碗就喝。
滚烫的沸水竟让他三两下灌了下去。波斯人店主顿时瞪圆了眼珠子,暗道烫不死你。谁知那老叟喝完了砸吧砸吧嘴,“寡淡,可否再来一碗?”
接过尚且冒着热气的空碗,波斯人险些烫得没拿住,登时心中咯噔了一下。
这几日看多了拿刀剑的江湖人,也知道有一类人不好惹,中原人高来高去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挤出个难看的笑脸:“好、好,这就去。”
喝酒的人仍在喝酒,半点没看到这里的一幕。
半晌,波斯店主从内堂端出一盆羊肉汤来,并两个馒头一齐小心放在桌上:“客官慢用,天寒地冻的,这算是小店请了。”
这次老叟连个谢字也不说,甩开腮帮子便吃起来。
那难看的吃相让波斯人直皱眉,暗道莫不是自己看错了,但想到那滚烫的空碗,还是安安激灵了一下。
至少也是个狠人,还是莫多计较、莫多计较……
波斯人已觉得今晚事多,不如早点关门。方走到门口拿起门闩,就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嘿,老头子刚到就打烊,是何道理!”
这声音忽东忽西,忽远忽近,听着苍老阴沉吓得波斯人脸色一白。
“什么人?!”
玉京商行一行人顿时警觉起来。“此地已被玉京商行包下,不知是哪位前辈驾临?”一把清朗声音和声道,“天寒地冻,进来喝杯水酒暖暖身子罢。”
一袭青衣披着雪白的狐裘,青年一路走下来,只听那几十个大汉中,“柴少爷”之声不绝于耳。
“我当是谁,洛家好大的派头,老头子我吃得好睡得好,不劳你们这些小娃娃费心。啧,哪儿走,没用的招子还是给老朽留下罢!”
原来是那胖波斯店主见情况不妙,意图躲进后堂,也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道银光,乍闪即逝。“啊——!”只听一声惨嚎,波斯人捂着双眼的胖手间,流下触目惊心的鲜血。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打滚。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江湖上一言不合血溅五步不是没有,可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残忍的到底不多。
就连柴姓青年也沉下脸色,“前辈出手未免太过狠辣。”
“江湖上本就是人吃人,何来狠辣一说,老头子吃饱喝足就想杀人,好久没有如此活动筋骨了!”
“藏头露尾,故弄玄虚!”
青年袖口倏然射出一支银箭,方向却是那个一只动也没动过双脚的老叟!
声音戛然而止,那一桌桌椅忽然毫无症状地向后退了三尺,老叟随手丢出一块羊骨,便将那银箭打飞到了横梁上。
“哼哼,有点眼力。”
又是银光一闪,先前讽刺他的高个子老三也捂着眼睛倒下了,这次众人看得分明,他那背后的鱼竿一动,明晃晃的银钩便勾去一颗眼珠子,巧妙地扔进了腰间的鱼篓里。
众皆一寒,继而大怒。
“好胆!”
“原来是‘愿者上钩’的童万叟。”青年微微皱眉,这人喜怒无常,最喜杀人,在江湖上可谓恶名远扬。他冷冷道,“看来童先生很不买玉京商行的账。”
“他先前辱骂于我,难道不该罚?”
那老叟慢吞吞竟是讲起道理来,“世上终归是那狗眼看人低的畜生多,既然有眼无珠,不如无眼。”
“放屁!”
“店家已好酒好肉招待于你,你却仍下此毒手!”
众人顿时义愤填膺,呼喝连连。若非忌惮那老叟的实力,只怕已经将他碎尸万段。青年皱眉,低喝一声:“都住口!”
登时几十个汉子鸦雀无声,喘着粗气,一个个死死盯着那老叟。
“前倨后恭,他不过是害怕老朽的手段,即便好酒好肉,又能抵消几分?”
老叟冷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老朽久闻大名。无论何地出现奇货,都少不了你们一份。可惜,这次也只能到此为止。”说着他一拍鱼篓,一道璀璨金光猝然跃出,赫然是一条金纹细密的环蛇,张开大嘴喷出一捧青烟。
“都留下罢!”
柴姓青年脸色一变,“金线环蛇!”
说也奇怪,那青烟遇风不散,反而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隔着几丈,已有人中毒倒下。“这蛇毒能融入水汽!”
“快闭气!”
已有数人脸色发青倒下,柴姓青年面色难看。这次玉京商行可并未带来什么高手,至少他们这一行没有。
“出去再说!”
有人撞翻墙壁,也有人刚碰到窗子便软倒在地,失了那最后一分力气。
柴姓青年也被心腹带出屋外,冰冷的空气涌进肺腑,那腥舔毒气也淡去不少。“难道今日真的要丧命于此……”他喃喃自语,不禁又想起一人。
只是这一次,他不可能再出现了。
眼看着毒烟又蔓延过来,又有童万叟虎视眈眈,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什么白玉京,在老夫的宝贝手中,也不过如此!”
“看样子,你也不算什么大人物,更不必说执掌玲珑古剑,哼,杀了你,洛家又能说几个字?!”
童万叟大笑连连,甚是得意。
柴跖面色一变,心下暗叹。这人当真说中了要害,他这次也本是被当做试水的棋子,送死的买卖。所存希冀,不过是……
“无耻之徒……盗取我族至宝,还在此大言不惭。”
最后一字落下,一把柔美冰冷的语声已飘飘渺渺,仿若无根浮萍,不分东西,却一叠声传入众人耳中。
天空无星,有月。
夜已深。
大漠里只有冷风呼啸,似是送葬的哀歌。是不是在哀悼着滚滚黄沙下又要多上几幅骸骨,茫茫大漠中又要增添几缕冤魂?
一丝极为清幽的箫声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涌入在场所有人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