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犀从鱼篓的清水中抓了一粒铺陈用的石子然后抛到江水中,“您看见了什么?”
锦哲紧紧地皱着眉,“石入水,不辨踪影。”
“看不出来对吗?但石子真的在江底了。”聂犀微微一笑,“其实若是仔细看的话还是看得见的,好在这江水清澈见底,若是再浑浊一点,您可真就找不到了。”
“右相为人不说圆滑,但是十分圆润。”
“圆润之人最好相处。”
“只是完全没有着力点。”
“放大去看就有了。”
“可是越认真去看,反而看不到。”
“那就保持在恰好的角度,看不太清楚,又能依靠。”
锦哲深深的看了一眼聂犀,“你……”
聂犀坦然的看着他,“殿下会是个明君的,不迂不强留,进退张弛又有度,一点就通透,识错不骄纵,取舍又分明,以这样的性子,您在今天的位置上,聂犀服了。”
“呵呵……”锦哲仰天一笑,面色有些惨然,许久之后叹道,“……不然又能怎样呢,其实你说的本宫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去直截了当的告诉本宫、打破这一层,以至于私心里一直都在自我幻想,还以为……”
“右相待殿下是好的。”
“唉……再好,那也得有个前提吧。”锦哲望天再次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聂犀,不如你来皇城辅佐我可好?”
不自称本宫了?聂犀哈哈大笑,“殿下真是会开玩笑,我不过是这承泽一个小小的庄主,一个不学无术的平民,何德何能去辅佐殿下,谈话拌嘴尚可,国家之事,我目光短的很。”
锦哲没有强迫他,只是在二人沉默很久之后,他突然开口问道,“告诉我,你帮白阙的理由是什么?”
聂犀看着江水,“殿下以为呢?”
“猜不透才要问你。”
“大概是因为我心慕他吧。”
“你!原来!”
“殿下不必气恼,聂犀和您说那些话没有半点有关这个私心。”聂犀坦然直视着微怒的锦哲,“我欣赏倾慕他,那是我的事情,而我又是这世间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我不在其位不思其事,您明白吗?”
锦哲气的抬起手又放下又抬起,半天过后,他指着聂犀的鼻子问道,“听说承泽七月二十的时候会举办花会,是也不是?”
“是。”
“那好,你我最后打一个赌。”
“赌?”
“我赢了,我不会纠缠白阙,你也不可以,但是如果我输了,你就随意了,如何?”
“……我答应你。”
第9章
锦哲一直都想不明白,聂犀是哪里来的自信,那么干脆地答应了那个赌,明明是几率参半各有输赢,而且只要他略动动手脚他肯定必输无疑,他是怎么来的那份从容?
回去以后,锦哲去看了白阙,却是头一次规规矩矩的坐在床边谈话,原本白阙退了烧正和白晏说着家常事情,见他这般不禁面面相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起去:是他又说了什么?!
短短二日,竟然让太子放弃了吗?
白阙心中欢喜,对锦哲的态度好上许多,三人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在相府的童年时光,锦哲对这久违的、熟悉的亲切之感心中酸涩不已,头一次觉得,这样似乎真的要比原来那般好多了。
右相还是原来那个温和的右相,白家兄弟一直和自己交好,天下,还是稳稳地。
窗下没人注意的角落,聂犀曲起一条腿安静的坐在地上听着屋子里的谈话,没错,他就是来听墙角的,不过他们说的都是些原来的陈年旧事。听起来不经历过的人也没多大意思。
很明显,至少白晏和太子已经知道自己对白阙的心了,但他没有让人看出来的是,在他心里、眼中同样积沉的深深忧虑。
二十那天,沐云庄上上下下布置满了各种时令鲜花,看起来缤纷美丽至极,只是因为太子的到来,闲杂人等不能靠近,让今年的沐云庄冷清了不少,所以难得清净的庄内众人热热闹闹的准备了各种娱乐活动,大家凑在一起边吃边喝,一直闹到傍晚。
萧叔已经微醺了,但是小辈们仍然兴致高昂,在有人提议去镇里看花会游戏的时候,他只是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花会的夜里简直是热闹无比,一路的空气里花香浓郁,镇子上更是怡人沁脾,唯有偶尔经过餐馆会有一丝饭菜酒香逸出。女子早早的就上了街,一年之中只有这时候才能被允许打扮得娇艳张扬,头上带着各种花环鲜花,遇到心仪的男子就会将花环送给对方,男子若同意了便带着心仪女子赠送的花饰在颈项上,表示这人已经有了主了。若不同意彼此也就笑笑,各走各的路去。聂犀几人为了避免生事,都梳起了头发假做已婚男子,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锦哲在路上偷偷扯了下聂犀,那意思是别忘了他们的约定,聂犀笑,“怎么敢忘。”
白阙和白晏正在各种贩卖小物件的摊子上看东西,皆是十分新奇的模样,可当他们看够了回头去找太子和聂犀时,却被眼前二个带着面具的人吓了一跳。
聂犀摘下面具,笑嘻嘻的对惊魂未定的白阙说道,“要不要玩个游戏?”
“游戏?好啊!”白阙很有兴致,白晏却在锦哲和聂犀之间扫视了好几眼,不知道他们又在玩什么花样。
“花会每一年都有个娱乐项目,男男女女都可以报名参加,身着统一的服装、头戴面具,自东西二城门相对出发,在会面的时候看是否能找到对方,如果能找到的,最终会有一个缘分大奖。”
“这个听起来不错……哥哥?”
白阙很是感兴趣的看着白晏,白晏起先还在犹豫,却不知怎么忽然间心中一动,点头应道,“我觉得也甚好,”
连白晏都同意了,这还等什么,说实话,白晏会同意是在聂犀意料之外的,当他正审视着“他”的时候,白晏突然扭头,“看什么?”
“恩?没事,走吧。”
这个名曰“众里寻他”的游戏是在酉时三刻开始的,天色已经黑了不少,聂犀和锦哲换上了统一的服装,带着大号狰狞的面具站在城东门前,锦哲突然出声问了一句,“如果你真的输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
“你会放弃他?”
聂犀没有回答。
“准备……开始!”
发号施令的人敲响了一面铜锣,几十个参与活动的人在众人的起哄呐喊声中窜入了人群,没有人故意破坏规矩,大家都很自然地享受着这游戏带来的刺激,是啊,听天意看缘分呐,怎么会不好玩呢?
锦哲和聂犀很快在人群中走散了,但是聂犀并不担心,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找到白阙,但是又不绝对的把握,这是他头一次做没有把握只看天命的事情,内心里有点忐忑还有些兴奋,不过,就像锦哲所说的,假如自己输了,会放弃他吗?
会吗?不会吗?会吗?
会不会,决定的理由不会是因为这一件事情,他喜欢白阙,却不是那种“为难自己或他”的喜欢,他想做的是给白阙最好的选择,只要是对他好的,那就是他聂犀的选择。
就像他对锦哲说过的,同样不也是在说服自己么,太子尚且如此,他一个平民,有什么能力能揽上那一轮明月?
万一不成,到时候天高水阔,他也只能放手,不纠缠,不惘然,简单,浅薄又浓烈,难以定义。
“抱歉,认错人了!”
耳边突然传来参与游戏人的声音,已经有人遇到对面来的人了吗?聂犀精神一震,想那么多干嘛,先把眼前的搞定再说吧。
迎面走来许多和自己身穿一样衣服、带着面具的人,聂犀认真的看着每个人的细微之处,无论是走路的姿势还是动作,还有一些常人会忽略的细节,擦肩走过一个又一个,却都不是自己想要找的那个人。
面具人越来越稀少,聂犀有些急了,就在他缓下脚步四处张望时,忽然,他看见了一个人。
很显然,对方看见他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接着,那双眼里透出了一丝笑意。
是他!
聂犀忽然用力的挤开人群直奔“他”而去,那个人就在原地安静的等着他,眼睛带着温柔。
“白阙,我找到你了。”
聂犀一把抱住对方,但是对方的身体却略微僵硬了一下,然后才顺服的趴在了他的肩上。就在“他”合上眼睛想仔细感受一下这难得的怀抱时,忽然,聂犀推开了“他”。
“不对,你不是他。”
那人先是一愣,接着眼里透出些委屈 ,可是聂犀此刻好像已经真的确定了似的,十分坚定得要转身离开。
那个人突然伸手拉住聂犀的手,然后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聂犀回头,入目的面容清秀绝伦,五官精致,如出水芙蓉的脸上左眼角下是一个小小的泪痣。这张脸的主人此刻眼底带着伤痛和难过,隐约可见水雾弥漫,可是聂犀还是摇了摇头,“白晏,我要找的不是你。“
白晏握着聂犀得手用力的攥紧了,“为什么,我和他明明是双胞胎!”
“你们的容貌一样,但是细微之处还是不同的。”聂犀温和的笑道,“当我抱住白阙的时候,他会羞红耳朵,会挣扎,他紧张的时候会绞手指头,还有,他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即使是只看眼睛,在他的眼里我还不曾看见过这般温柔。”
白晏咬着下唇,眼看着聂犀拉下她的手。
“你喜欢我。”
“鬼才会喜欢你!”白晏说完眼睛就红了。
“……谢谢你……白姑娘。”
只一句谢谢就完了吗?白晏望着聂犀决然的消失在眼前氤氲不清的人海里,她却没有再追上去问个明白,问什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不是么。
聂犀,大概你也看出来了,我还不是那么喜欢你,所以,你才会这般放心的离去吗?
很好,这样决绝,对你我都好,从此和君各一方,前情不管有多旖旎,该断了……该断了!
聂犀最终没有找到白阙,他输了。
当他回到原先约定的客栈时,白晏、白阙和锦哲及其他随行的人都坐在那边等着他了,聂犀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锦哲,“你找到的?”
白阙似是没听到他的问话,见他回来了,高兴地拿着一碟云糕递给他,“聂大哥,快尝尝,这个很好吃呢。”
聂犀接过那叠糕点,尝了一块,却是一直沉默着,白晏和锦哲也诡异的不开口,他们这一桌和旁边热热闹闹吃饭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白阙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没等他下一刻开口,聂犀说话了,“你们到时候和太子一起回皇城罢。”
什么?白晏白阙齐齐一惊,就连锦哲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什么?”白阙紧张的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我没有赶你走,只是……”聂犀淡笑着睨了锦哲一眼,已经都解决了,就没必要留在这里了不是吗?
锦哲渐渐露出了鄙夷的神情,白晏看了聂犀一会儿就低头喝茶了,她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决定。
留下来看着他么……还不如走了。
只有白阙不安的盯住他,眼里有焦急和疑问,聂犀瞅着心里难受,却又不能说什么,说是打赌吗?白阙说不好会给自己一耳光。
但是到底是不是因为打赌,其实聂犀心里也是明白的。
“聂大哥,你能不能和我出去说说话?”
白阙绷着小脸从座位上站起来直接出去了,竟然也不回头看他会不会跟上,聂犀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跟了出去。
白阙站在客栈的拐角处等着他,灯笼暖黄的光下,他的脸色被衬得有些雪白透明。聂犀朝他走过去,却没办法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聂大哥,我喜欢你。”
聂犀没料到他居然真的会和自己面对面的说出这句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
白阙见他没有回应,不禁有些难过,双目带着控诉,和白晏真的很像。
原来那时候她真的是伤心的。
“我以为那天……你是喜欢我的,原来你只是因为喝醉了而已?“白阙的声音中不掩失望痛苦。
“不是,”聂犀连忙解释道,“我是认真的。”
那为什么?白阙鼓着脸看他。
“……”聂犀叹息,“白阙你想想,你父亲不愿意你和太子在一起,难道就会愿意你和我在一起吗?“
觉得从四肢百骸散瞬间发出寒意,白阙的身子微微抖了二下。
“如果是我,我会为你做出最好的选择而高兴,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为难。“
白阙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你觉得,我回去,父慈子孝是最好的选择?“
“假如对你没有伤害,是的。“
“你觉得我和喜欢的人分开,是对我的保全是吗?这不为难我吗?“
“……”
“聂犀,你!”白阙哆嗦着唇,“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去见我爹。”
“见了怎么样?会被理解吗?”聂犀捏紧拳头,他想起来先前去找萧叔的时候萧叔说过的话。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当年父亲对祖父说了实话,父亲却被祖父狠狠的惩罚,打折了一条腿,在床上养了大半年才下地,萧叔不忍他受苦,独自留书走了,却在沐云庄最难的时候回来了,那时候父亲已经成亲,母亲刚去世。祖父临去之前抓着父亲的衣服反复说的只有一句:不要让那个男人嫁到聂家来,他永不承认!”
聂犀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堪称惨烈,白阙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辛秘真相,颇有些唏嘘。
“所以直到父亲去了,他们也没有在一起。”
“聂大哥……”白阙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白阙,我不希望你像我父亲那般,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我不会拖你进这趟浑水。”聂犀十分温和的看着他,“现在的我没办法给你什么承诺,我也没有和你父亲谈话的资本,但是,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相信下去,我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争取到和他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假如这期间,你有了喜欢的人那也不要紧,我们都还太年轻,未来太远了,一切其实很容易忘记。”
第10章
白阙在二日之后和白晏、太子一起走了,沐云庄一下便空了下来,聂犀站在沐云庄大门前,遥望着山下那几辆马车渐渐地变成一个个小点,然后又变成更小的点,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萧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边,“少爷,你当真不后悔吗?要不要追上去……”
“萧叔,如果时间回到过去,你还会和父亲去见祖父吗?”
“……会。”
“那就够了。”
聂犀回头看着萧叔,眼神坚定,态度从容,“现在,是我要拼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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