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地而起的冰迎面击打,克里冈伸出手,身上被划出好几道口子,但他没有动,依旧单膝跪在肆意发泄的孩子面前,看着他。冰刃也随着忿忿不平的哭声慢慢消融,消去了第二波攻势。
……又!?
好不容易按照指令,把所有三子冰糖搜罗到手的火探阿里斯轻轻放下皮袋,无言以对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在莱尔湿地东岸发生的事情,他可以当做是意外——那个时候主人真的是勃然大怒,狂哭不止算是救了这个孩子一命,情有可原。
……那现在呢?
这儿上演的又是哪一出!?
是不是每次两兄弟聚首,这个孩子都要哭个死去活来才罢休?
——家族习惯?
阿里斯看了一眼身边的提尔狄,对方的轮廓也正散发着奇怪的形状,看来对这个泪腺发达的蓝衣青年心怀不解的不止自己一个。
原本以为他只是个闯祸精,没想到还是个爱哭鬼,这让阿里斯非常不舒服,他从来不喜欢动不动就哭闹的人,哭声会让他没来由的烦躁,让他愤怒。在他眼中,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那都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就连这个凛冬领主也不例外!
奇怪的是,他的主人明明也一样不喜欢听到厌烦的哭泣声,每次有将死之人哭着向他求饶,他都会往对方大张的嘴里喷火,直到皮囊下面的内脏和骨骼全部变成熔浆为止,但现在他却雷打不动地跪着,脸上没有一丝厌烦之色。
——凛冬领主的哭声到底有什么不同,竟然能得到主人所有的宽容和耐心?而且在他还没有开始哭之前,主人就已经命令三分之一的火探到百鬼宴上搜集所有能收集到的三子冰糖,以便能在第一时间用美食来安抚对方——可我受不了那哭声啊!能!不!能!停!
“扎利恩大人又惹克里冈大人生气了?”
“不知道,看着不像,克里冈大人的气焰不是愤怒的样子……我上来的时候已经开始吵了,”提尔狄表示自己也没听到主要缘由,“然后克里冈大人把誓痕展示给扎利恩大人,他就这样了。”
“墨尼森林的誓痕?”
“对。不能对扎利恩大人撒谎的那一个。”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提尔狄同意地重复一遍。
“那再之前呢?”
“什么?”
“克里冈大人和扎利恩大人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不知道,当时只有拉雯在场。”
“没有问他?”
“他似乎被吓坏了,”提尔狄又飘忽了一会儿,“什么也不愿意说。”
“他那种死脑筋也会被吓坏?”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他就是不肯开口。”
“是因为看到了克里冈大人和扎利恩大人打斗么?”
“克里冈大人告诉我的也是打斗,但拉雯一直在闪烁其词。”
“不是打斗还能是什么?这一片都被烧没了。”
“你得去问拉雯,问我没有用,我来到这儿后接到的第一条指令就是去找止血草,这你是知道的。”
“对……我知道。”
阿里斯上升又下降,看着终于舍得停下来了的蓝衣人——终于舍得停下来了——努力思索这一连串蹊跷的事。拉雯向来是火探中最宠辱不惊的那一个,总能出色地完成任务,不问多余的问题,自己平日里虽然也少言寡语,但比不上拉雯那般。
能让拉雯都动摇的事情……到底会是什么事情?
真是太奇怪了。
20.
依旧怀着郁郁寡欢的心情,但强打精神的扎利恩没费多少力气,轻而易举地见到了狄尔摩诃丝本人。她和那位石精说的一样,晌午之时就站在湖泊潭边,静静候着,而要认出这朵末路之火,简直就像从一张黑纸上找一个白点那样简单,她的魔影发出枯叶一般的颜色,仿佛随时等待燃烧。
似乎是得知克里冈此行一直维持着人形,所以这位女士也以人类的面貌出现,她穿着橙色的迈锡尼褶皱裙,深红色的卷发披在双肩,眼眶深邃,神情坚定,浑身散发出活力和干练的光芒,确实与克里冈有着相配的气质。
“初次见面,赫塔洛斯之子扎利恩。”
“深感荣幸,狄尔摩诃丝女士。”
扎利恩接过她的手,用还有浅浅伤痕的唇碰了一下。
和其他火怪碰触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只有一母同胞的克里冈会和自己相互排斥,就连父亲也无法解释个中缘由,只能以彼此变得越来越强大这种理由来搪塞。这个理由扎利恩是信的,毕竟除了这个理由外,他想不出还能信什么,他需要一些确切的东西来解释自己和兄长身上发生的一切,哪怕理由再古怪,是理由就成。
比起扎利恩对自己的观察,狄尔摩诃丝对他的打量更多、更明显,这稍微引起了凛冬领主的不快。
“我脸上是有什么,让狄尔摩诃丝女士感到不适的东西么?”
“啊,不好意思,”红发女郎把视线收了回去,“只是听到了太多关于你的传奇故事,想把握这次机会好好看看你罢了。”
“等你和大哥举办了仪式,我们可有的是机会见面呢。”
“是么?”
狄尔摩诃丝看上去有些惊讶,“克里冈从来不准我私下里去探望你,我以为你们之间有一些……小矛盾。”
扎利恩眨了一下眼睛,他似乎听到了一点点隐藏在话中的不友好,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我已经在这儿了,狄尔摩诃丝。”克里冈稍微向前一步,挡在了女人和扎利恩之间,“有什么话,直说。”
女士扬了一下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跟班,那跟班一脸‘不是我的错’的表情。
“……我觉得我想说的话已经在信里讲得很清楚,这次见面就仅仅是为了认识一下四百年前就应该认识了的小叔子而已。”
“烧了。”克里冈当机立断讲出的真相让蓝衣青年稍稍后退了一步,“若果真有要紧事,但说无妨。”
“……烧了,灭世者?……你把我的信烧了,还问我有什么要紧事?”狄尔摩诃丝歪着头,语调中掺杂了微弱的愤怒,这次扎利恩可是真切地听出来了,“而且你会不知道我找你有什么要紧事!?”
扎利恩看了一眼哥哥,不等女子开口,他就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原本待我进入盛年,仪式就该办了,就算不办,挑豆子也该开始了,不是?”红发女郎用手指绕着自己波浪一样的发丝,“你给我的答复一直是让我等,这一等,可是一百五十年呐,我的灭世王。”
克里冈仍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现在我连凛冬领主都见过了,还要我等多久,你是不是也该给个数?要我说的话,这可不太像个雄王的举动呐!说出去只怕也会贻笑大方!”
“仪式举办之日自然是我说了算,你这是在对我表示异议么?”
“不敢。可我觉得我有权利知道你的计划……尤其是这个计划和我自己息息相关。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女子停下脚步,挑衅一般看着自己未来的配偶。
“今天晚上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复。”克里冈用没有感情的一笑回应了这份挑衅,“还有,学着隐藏一下自己的欲望,对你来说是有好处的,狄尔摩诃丝,我想娶的是王后,不是泼妇。”
狄尔摩诃丝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一样睁大眼睛,抬起下巴,看着说话者。
“这是第一个忠告,在以后我们相处的日子里,这种忠告还有很多。”克里冈稍稍低了一下头,“不送,女士。”
扎利恩连忙将手放在右肩头,目送怒气冲冲的火妖拂袖而去。
“……你有必要……那样说话吗?”在目中人留下的踪影已经无处可觅之后,青年回头看着兄长。
“不然,你希望我邀请她到处走走?”克里冈开口问。
“……我怎么知道……邀请也没关系啊,是你的配偶,又不是我的。”扎利恩偏头望向别处,“这湖边景色不错,我可以给你们留点私人空间。”
“当真?”
“这句话是当真的。”青年诚实地点点头。
哼,这件事没完。给你面子,才不是因为三子冰糖太好吃。
克里冈苦笑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领着闹别扭的孩子向峡谷的深处走去。
不出所料,在停下来浅聊的五次中,就会有一次被问及昨天晚上倒悬在七王山腰的壮观冰川是怎么回事,还好口供已经统一,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这么勤快地练习切磋,想必两位要参加铜牢竞技吧?”
“不,没那个打算。”
“真的?那可太可惜了……还以为这一次终于能看到灭世之王的风采了。”
克里冈谦虚地欠了一下身子,送走来人。
“竞技?”扎利恩继续跟在他身后踱起步来,“能获得七王封赏的那个竞技?”
“百鬼狂欢只有一个竞技。”火之人轻声道。
“你没有参加过么?”
“兴趣不大。”
“也是,封赏什么的对你没有吸引力,而且你只喜欢施暴,不喜欢出风头。”
“……”
“那以往获胜的都是谁?”
“塞尔佩恩特,卡莱弗,寇曼,革律翁。”
“革律翁?那家伙除了蛮力,什么都没有。”
“那就够了。”
“我严重怀疑他能不能听懂规则。”
“铜牢竞技没有规则,”克里冈摊开手,“把对方的银徽打烂就行。”
“听上去有点意思……那什么徽章统一发放么?”
“不,上场后由海德拉亲手给。”
“哇哦……”
“你想去试一试?”
“——不不不不不!”扎利恩猛地摆头,“我做个观众就好,观众就好。”
“嗯哼。”
而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们,他们一前一后地在往来巨兽之间穿梭,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在红发女人带来的不爽慢慢褪色后,这一次的沉默对扎利恩来说是舒服的。这种沉默里不存在什么无话可说的尴尬,或一触就破的紧张,他也是第一次在兄长身边感觉到了闲暇——真正意味上的第一次,就算是小时候也只是感觉到四处游玩的期待而已,没有这般恬静。
上一次像这样和擦肩而过的同伴们点头致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扎利恩惊讶于自己还能记得这些繁文缛节,就好像在他身体里生了根,永远不会变。
不是没找到同在卡布鲁海姆大草原玩耍的童年玩伴们,只是他们都比自己年长,而且真正碰面时,扎利恩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不惊讶,他们会彼此对视一会儿,然后互相点头。没有大肆追忆,没有侃侃而谈,甚至没有亲密的问候。这个时候扎利恩才知道,卡布鲁海姆这片大地给所有人都留下了不可触碰的伤疤,他们彼此之间永远不可能无忧无虑地回首往事,把酒畅谈。
这一日过得算是波澜不惊,只不过扎利恩玩心大起,抓了几只小贼,玩了半个时辰。哪里有炫耀财宝之人,哪里就有小偷,就算是他们魔族也不例外,想想奥林匹斯神们,还专门给赫尔墨斯留了个盗窃之神的位置呢。
原本以为只是自己私底下的消遣,但微不可闻的响指唤出了一朵火焰,惊得煤山小贼们屁滚尿流,扎利恩才发现哥哥也加入了其中。
“……这么不入流的事情,你也做?”
“我弟弟喜欢,不可以么?”也放松下来了的灭世者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切。”
扎利恩咧开嘴,同样用一个响指摆平了盗窃者们身下的火苗。
小贼们刚刚松了口气,头顶又烧了起来,他们乐此不疲的尖叫声让路过的魔兽全都心情大好,看来大家在某方面都是施虐狂。
大王峡谷的各个角落都会有喝醉的家伙互相干起架来,扎利恩有好几次都想去看,但克里冈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他也就没再强求。如自己在西峰世界承诺过的那般,不管多难受,都一定会待在兄长的身边,过完狂欢节。
两人花上一天才走了峡谷的一小部分,而就连这一小部分,似乎也有很多地方克里冈是没去过的。
“你前面几次都白来了,你知道不?”
“让阿里斯把紧急的出入口都掌握住就够了,何必每个地方都走一遍。”
“你应该活得有点情调,哥。”
克里冈低头看他一眼,不说话。
扎利恩最近叫他‘哥(Kham)’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那是一个古代语中非常少见的词,发出的音节非常好听,没有多少魔兽会这样称呼他们的兄长,就算是很亲密的关系,他们也会使用‘哥哥’这一正式的古代语。
这个清脆的词语是父亲告诉扎利恩的,他一直想给克里冈起一个特别的名字,他说,这样不管自己在哪里,克里冈都知道自己在喊他,然后父亲就留下了那个好听的音,而扎利恩小时候也的确一直这样称呼长兄。
“你说,按照这个速度,我们这次狂欢节能把这儿逛完吗?”
“有点困难。”
“这儿比乱影森林大多少?”
“三倍。”
“哇哦!真的?”
“光是八个方向的入口就各有两个,除开昨晚的七王山,还有四座山头,三大瀑布,中间还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王湖。”
“竞技在哪儿举行?”
“对面那座山,刚才那条路往西北方向走便是。”
“……那一定壮观极了……”
“确实。”
“——而且一定有很多我从未吃过的佳肴,在这个峡谷里!”扎利恩说着,欢呼般举起了双手。
21.
把所有能够玩弄的小妖都玩过一遍之后,扎利恩觉得能来参加百鬼狂欢节真是太幸福了。
当初怀着惶恐之心背诵各大血谱、生怕闹出不可挽回的笑话、花尽心思想让自己和兄长好好相处等等心情都变成了很遥远的过去,故作姿态的高雅也不知溺死在哪汪池塘,他又变回了在母亲殿内上串下跳的野孩子。大伙说的没错,这儿的确是个让人放松的游乐场,而不是令人战战兢兢的监牢。
狄尔摩诃丝的事,昨晚一哭完他就想通了,确切来说,正哭着的时候就想通了,反正又不是克里冈临时起意的事,是父亲的决定,他应该持大力支持的态度,而不是在这儿胡闹,弄得谁都不好过。这么迟告诉自己也是有好处的,嘛,过去的日子的确是过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现在才是仿佛一切步入正轨的时候!再者说——他想了一下——不管克里冈选择哪个时间点告诉自己,自己都会想把冰锥插进他的脑子里,而且如果这个时间点是在埋葬母亲的前后,那用冰锥弑兄就不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了,所以现在告诉自己,也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