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该有人的床上此刻空无一物,快要吊完的盐水瓶挂在那里,连着输液管的针头已经不再晃荡,可见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
药水缓慢滴在地上,雪白床单残留着零星血迹,陆歇都能想到那人拔掉针管的时候有多粗暴。
他有些无力,也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急急从房间出来,一边打电话一边使劲按着电梯,“崇言,去给我找个人……就是上次我和你说的……”
电梯迟迟不来,陆歇踹了一脚,骂道,“操!他妈能不能快点!”
李崇言很少很少见他发这么大火,吓得不敢吱声。
周阳从医院跑出来根本来不及换衣服,他也不知道自己衣服在哪里,从柜子翻找到钥匙和手机后,他就走了。
他不想留在医院,更不愿看到陆歇。他每晚每晚都睡不着,所以他清楚那个人会在凌晨来看自己。
他不要和他说话,无话可说。
对方的目光和温度会把自己逼疯,这座城市也一样。
他要离开,他要给自己一条活路。
晚上的街道虽然不如白天热闹,却也不乏匆匆行人。
每个人看到周阳时,都是惊讶而奇怪的。
周阳没有理会这些人的目光,实际上,他像个孤魂野鬼,他听不到声音,所有的议论和探究对他而言都是多余的。
闪烁的霓虹五彩斑斓,和周阳正好形成刺眼的对比。
身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热热闹闹,颜色明亮的巧克力礼盒漂亮的像是能发出甜蜜的味道。刚出锅的关东煮热气腾腾,有小孩子扯着自己妈妈的衣角,跺脚耍赖,然后被大人一脸笑容的抱在了怀中。
他看着他们,就这样入了神。
悬挂在店内的小型电视上,正放着一档重播的娱乐节目。
女主持人穿着柠檬黄的小洋裙,画着无懈可击的妆,她也许还有着活泼的好嗓音。
她面对电视外的万千观众,笑的可爱乖巧。几十秒后,屏幕里多一个人。似乎是初露头角的新星,主持人不遗余力的为大家做着介绍。
多熟悉的一张脸,周阳看了无数遍,看了两辈子。
电视里的诗晚光鲜亮丽,神采飞扬,带着少年特有的蓬勃和朝气。
然而周阳看着那个人,茫然的近乎呆滞。
玻璃橱窗泛着冷光,视线缓缓落下,他看到了镜子里渺小又狼狈的自己。
他想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第五十章
周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麻木的收拾着东西,床上和客厅被弄得一团糟,房门大开也无暇理会。
房间里只剩黯淡月光,他现在耳朵又听不到,就像处在一个封闭的世界,感知能力都下降很多,就连有人在他身后朝他走近也无法察觉。
直到有一只手放在肩上,按了一下,周阳才恍然回神,他稍稍转头看去,陈时杰正一脸惊喜的站在后面。
“我天!大王你去哪儿啦!”陈时杰激动的手舞足蹈,“电话打不通,家也不回,酒吧也不去,我还到你白天打工的地方找你,他们说你突然就没去了。”
周阳的目光从他脸上落到他的嘴唇上,一张一合,但就是听不清在说什么。等视线重新落回陈时杰脸上时,周阳一言不发。
说了半天没人回应,陈时杰也有点奇怪,“……怎么了?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大王……?”陈时杰凑近他,瞪着双眼睛把人上下打量一遍,后知后觉发现对方居然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当即就叫道,“你你你怎么穿成这样?额头怎么了!还有手!”他去抓周阳的手,又不敢用力,看了好一会儿,才担忧道,“身上呢?”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陈时杰着急了,“你不是在等你女朋友的么?到底怎么回事,我这几天都急死了,就怕你出什么事儿,茶茶也担心的要命。”
“喂喂!能听见我说话吗?”陈时杰放慢嘴唇的动作,拉长了音,“能——听——到——吗——!”他歪歪脑袋,又挥着手在周阳眼前晃了晃,还想继续开口。
周阳说,“我听不到了。”
陈时杰被噎了一下,摆动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他狐疑的看着那人。
“我聋了,我听不见你说话。”他回答的很平静,平静的简直不像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只是手上的动作出卖了他。周阳胡乱的往箱子里塞东西,塞到一半,又拿着衣服不知道该放哪里好。他眼睛里没有往日的神采,像牵了线的木偶,从始至终,动作和表情都是机械的。
陈时杰受到了很大刺激,他觉得周阳在和自己开玩笑,顿了很久才干笑两声道,“一点都不幽默……”
然而面前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豁然起身,他抓着周阳胳膊,因为情绪的波动,声音都大了不少,“出什么事了你能不能说说!明明分开前还好好的,怎么几天就成这样了?!”
周阳却只是空洞的重复着,“我听不见。”
空气凝成了冰,大夏天的夜晚,陈时杰竟然觉得有点冷。好半天,他才匆匆跪在地板上,冲周阳说道,“你哥哥呢,你有没有和你哥哥说这件事?”
等了很久,没动静,他才记起眼前这个人现在听不到。“操”了一声,他想去拿周阳手机翻找电话号码,给这人的哥哥打过去问一下。结果就见周阳拖着拉链都没合上的箱子要往外走,他还穿着医院的衣服,也不知道换,连手机在别人手里也不管了。
陈时杰赶紧去拉他,怎么都不让人走,“你要去哪里?你现在哪都不能去,就是去医院知不知道!”
而周阳也终于彻底爆发。
多日来的恐惧和压抑像决了堤,封锁了太久的痛苦如喷薄的火山,浇熔了他的精神。他抱着头,几近跌坐在门边,发出模糊的嘶哑的叫声,那个声音像是承受了太多压力,都开始失真扭曲,“我要回家!我要回去!放开……我要回去……”
陈时杰愣愣的放开他,满脸都是受到极致惊吓后的愕然表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真的无法想象周阳会有这样的时候,毕竟眼前这个人总是大大咧咧,开朗惯了的。怎么会成这样……
楼梯口的灯昏暗的亮着,他们两人在门边,经过之前的暴躁和失控,此刻安静的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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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镇的八月热的着实够呛。
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的叫,路边小狗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气,动也不愿动。
太阳像火烤。
大早上的或许还能见到不少人,到了下午,除了摇着扇儿,下着棋的老一辈,其他基本是想都别想了。谁愿意两三点的在外面找罪受?
当然,晚上就不一样了。
街巷亮起了灯,小摊小铺摆起了货架,乘凉散步的人像约好了似的,大有集体出行的架势。
这就是青山镇最热闹的时候,几十年都不怎么变的老样子。
王嘉木今天来的比较晚,酒吧已经开始营业了。通常他在酒吧,也不会待在人多的一楼,说来奇怪,其实他比较喜欢安静,但是当初怎么会想到开一家这样的店?
时间越久,也就越想不清楚了。
照旧从酒吧后门绕进去,这是他的习惯。只是今天,他发现了一点不同的地方。
窄小铁门边的一个角落,有个人蜷在那儿,几乎将身体抱成一个团,脑袋也埋在膝盖里,旁边放着大大的行李箱。
王嘉木看了那人一会儿,想要从他身边经过,但是几步之后他停了下来,片刻,蹲□子,揉揉那人的头发说道,“怎么回事?你突然就回来了?”
当对方抬头的时候,他看到了他前额上的纱布。
两天,从王嘉木知道周阳耳朵失聪、浑身是伤后,带他在医院待了整整两天。
在这段时间里,不管他怎么问、怎么写,周阳都不回答他任何问题,当然也拒绝说出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他整个人都变得很沉默,甚至可以不说一句话。从医院出来,他就窝在酒吧的楼上,不见人,也不怎么吃东西。
王嘉木打电话给诗晚,想问问情况,没想到那边诗晚在听到周阳名字后停顿了很久,然后说道,“我和他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他们从小玩到大,又一起去了北京,但周阳出事,诗晚却不知道。另外那个人更是直接跑了回来,一点儿都不和诗晚提。
他不明白这两人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王嘉木也就没再说下去了。最后他没办法,只能在本子上写道:我让小乐来看看你。
周阳才缓慢的眨了下眼睛,声音低哑的都不像个活人,“不要告诉他……现在不能见他……”看向王嘉木,他说道,“我只是想自己待一段时间,我想休息一下。”
王嘉木对他和诗晚就像弟弟一般,看着他们长大然后走上属于他们自己的道路。
而周阳现在这副样子让他着急也担心,他还想过是不是要把人活拉硬拽的带到医院去继续治疗,但这想法终究只是他生气时候的念头而已,不作数。
站在酒吧门口,王嘉木难得的想抽根烟,他曾经有过烟瘾,只是戒了好多年。
虽是这么想,却也没有付诸行动。
夜已经深了,街上也空荡起来。
王嘉木漫无目的地从这一头走到十字路口,复又折回:这样下去不行……绑也得把那个臭小子绑去医院。
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远远地有一个人迎面走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目光在对方身上都有短暂的停留。
……这个人……王嘉木蹙眉:怎么这么面熟……
他顿住脚步,犹豫了几秒后,转身看去,恰好那人也回身看了过来。
这下,王嘉木记起来了:这个人就是不久前和周阳一起离开青山镇的男人。
当时他就对那两人之间的亲密感到奇怪,所以印象深刻了点。现在,这个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王嘉木没有弄错,的确,他面前站的人就是陆歇。
陆歇来青山镇,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周阳。他也认出了王嘉木:周阳以前驻唱酒吧的老板。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主动说话。
直到酒吧里出来了一群吵闹的青年,这样的诡异气氛才被打破。
陆歇开口道,“你好。”
王嘉木只是点点头。
“或许你见过我?”对方堪称淡定的态度让陆歇心里有了点底,他说道,“那你可能知道我为什么来。”
“抱歉,我不知道。”
“他应该已经回来找过你了。”陆歇直接了当,“他身上有伤,不能在这里耗下去。”
“我不清楚你指的‘他’是在说谁,但这几天,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找过我。”
陆歇现在根本没心情和别人兜圈子,“周阳,他的耳朵要尽早治疗,这种小地方能治好他么?”
王嘉木当然知道周阳的情况,陆歇也知道眼前这人明显是知情的,只是对方不愿说。
“那你怎么不让他留在北京。”
陆歇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我觉得他既然会离开,就表示不想你去找他。”王嘉木不太确定周阳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和陆歇有关,但他却十分清楚周阳谁都不想见,“除了北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治好他,陪着他的人也不一定非你不可。”
陆歇不喜欢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特别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他一向雷厉风行,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渴望某样东西就一定会得到。
但现在,他很挣扎。他知道周阳一点都不想见到自己,可是对方的伤必须要治疗。还有周阳的那个老板,那种笃定维护的态度让他更加烦躁,自然而然又理所应当的语气……每句话都在表示着那人和周阳之间的关系有多好。
若是以前,自己怎么会这样摇摆不定?但是现在……他开始有了顾虑。
对方不愿意,他就会犹豫。
陆歇敢肯定,周阳一定是回来了,而且就在那家酒吧。
他想见周阳,却又莫名止步。大概……是怕那个人看见自己后又失控的情绪。
所以,他只是坐在车里远远望着两层高的小建筑,或是当夜幕完全来临,在附近走走。
如此两三天,机缘巧合,陆歇居然真的再次看到那个人了。
真真切切看到心里不停念着的人后,陆歇只觉得很不真实。他既没有高兴,也没有激动,只是全身僵硬,胸口像被空气灌满,饱胀的疼痛的。
那个人过的很不好。
他看过去非常虚弱,像是生病了。
陆歇发现他也瘦了很多,脸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锁骨突起,有着深深的沟痕。下巴削尖,睫毛低垂着挡住了那双总是过分明亮的眸子。
背影更是单薄的吓人。
陆歇想喊他名字,他又想要追上去,动了动脚步,却想起这一切也是自己的错。
为什么当时会让周阳大晚上的在酒吧门口一直等下去?他无法说清当时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自认没那么幼稚,但人往往很奇怪,当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后,就忍不住想要对方全部的目光,希望融入对方的生活。
或许是手段太粗暴了。
如果当初让周阳不要继续等,告诉那人,自己在美国。那么现在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无可挽回。
入夜后又过了很久,直到再没有了行人和晚归的醉汉,店铺都关了门,真正的万籁俱寂。
陆歇从车上下来,他决定要做一件事。这件事从他白天见到周阳后,就下了决心。
在这里的几天,不说其他地方,酒吧附近的路他已经全部摸清了。
此刻,后门边,他站了一会儿,又抽了根烟,确定一个人都没有后,他开始……翻起了墙。
抽了抽唇角,他觉得现在这个行为简直……只有还是屁大点儿的时候他跟着沈慕沉做过这种事,都多少年了……
到了酒吧里面后,他就更熟悉了。
循着记忆,他找到了二楼的房间,曾经周阳带他来过。
试探着推了推门,并没有从里面反锁。陆歇推开了一条缝,却又突然觉得紧张,在门口迟疑了约莫十来分钟,才重新将手扶在门把上,然后推开。
房间里很黑,好在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要找人并不太难。
床上的人依旧安静的躺着,似乎没有因为不速之客的闯入而清醒。
陆歇动作尽可能的放轻,但他又想到,周阳已经听不到了。
坐在床边,他看着那个阖着眸子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用手碰了碰他的脸。然而只是这一下,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周阳发烧了!
他摸着对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直接触到了掌心。
也不怕把人吵醒了,陆歇将他抱起来就要送去医院。
周阳蹙眉,他闭着眼睛,只是本能的觉得难受,推拒拉持自己的那股力量。
陆歇调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势,让周阳尽量能舒服点,看着那人略略放松的眉头,他叹道,“你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很抱歉……”明明清楚怀里的人听不见,他仍旧固执的说道,“对不起。”
“他也不能把你照顾好……”
“如果一直这样……”
“周阳,我会把你接回北京去的。”
周阳晕乎乎的,脑袋重的很,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抱着自己,非常舒服的体温。他根本不知道是谁,高烧让意识都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