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他们似乎并未有多少惊讶,似乎早已有所预料。太嫦摇头叹息着。玄珩则对我怒目而视,似乎恨不得扑上来将我咬上几口,但却奇异的只是站在原地恨恨咬着牙,并不见真的有所行动。
我走近一些,看到他们的长发中夹满砂子,连眉毛都凝结着盐粒,“你们知道我要来,所以……一直在这里等我?”
玄珩负气的将头偏向一边,不愿意回答。
太嫦叹了一声,说道,“真神曾嘱咐我们,一旦知道他出了事,我们二人就必须驻守在这里,为的就是怕哪天你会想起来这个地方。他让我们转告你一句话。”
“是什么?”
“真神说:‘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可能挽回,只希望意澜能把以前的事全部忘记。还有,不要让他进入天泰湖,就让沧溟之野从此消失,那里面的东西已经没用了。’”
我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
“那就请回吧。”玄珩一摆手。
太嫦则默不作声。
神族蹊跷溃败,再加上这几天天地异动,稍微明白内情的人都已经猜到是真神出了事,但其中的内情只有我和沉音几人清楚。但从玄珩和太嫦的眼神中,我却能肯定,他们一定知道星临的事与我有脱不开的联系。
再加上这些未雨绸缪的嘱托,我简直要怀疑星临是否早已猜到我们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那么我就更要看一看天泰湖中究竟藏匿了什么。
我神色一冷,“如果我此刻非要进去呢?”
玄珩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苏意澜,不要逼我揍你,到时候可不怎么好看。”
说着他就一拳揍上来,我轻轻向旁边一让,用力过猛的玄珩就头朝下栽倒在沙地上,脸颊在粗粝的黄沙上磨出道道血痕。见一击不中,玄珩猛捶了几下地面,爬起来就又要向我扑来,却被太嫦拦腰紧紧抱住。
“别打了,玄珩,你可记得真神曾叮嘱过你什么?”太嫦严厉的盯着他。
玄珩一愣,答道,“我当然记得,他说,如果苏意澜一个人来到这里,我们……”
“我们不能挡,只能劝!”太嫦接下去,“因为此刻我们已经根本挡不住,难道你看不到吗?这段日子到处是血腥屠戮,不论神族、仙族还是魔族,全都力量委顿、神智疯狂,就是留在天泰湖的我们也不免大受影响。可是你看,只有他一个形如春山、意态璨然,一望即知力量超凡,早已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够抗衡。”
他安慰的拍了拍玄珩的肩膀,眼睛却分明望着我,“既然真神让我们守在这里,那么自然是他早有安排。一切皆成定数,仅凭你我之力怎能逆转乾坤?”
说道最后他目中含泪,玄珩双手捂脸,整个人都在颤抖。
稍稍平静后,太嫦勉强向我道,“意澜上仙,我们言尽于此。若你真的要一意孤行,我们也不再阻拦。”
“谢谢。”我不愿看他们哭泣,径自走向了天泰湖。
在我将手触上那蔚蓝色的结界,心中突然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似乎在这片屏障的背后曾有我期待了许久的东西。
因为我的碰触,平滑的结界上起了涟漪般的阵阵波纹。
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从指尖传遍我的全身。不由自主的,我将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然后是手臂、肩膀,直到整个人都进入了天泰湖。
而当我真的进入其中,真正看到那独一无二的景色,我却只能怔怔立在当场,再不能向前迈出一步。
这里的景色如此熟悉,竟是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地方。
这片无垠的纯净海水……
没有天空,没有日月、没有星斗,只有透明的海蓝色充斥在整个空间中。光线微弱而温柔,淡淡的投射在水波中,在海底折射出明暗斑驳的光影
这里并不是一个湖泊,而是一个封闭的时空,保存着我曾经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那个早已消失的最初的世界。
彷如梦一般的海洋,这里是我和星临诞生的地方。
若有似无的歌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仿佛跨过梦的边缘传入我耳中。唱歌的人音色很美,哼出的音符却零零落落,只轻轻几个字,我就听出那是根本不会唱歌的那个人。
“星临!”我大声叫着,用尽所有的力量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游去。
但那飘忽的歌声不时的转换着方向,让我根本无所适从。
我想使用魔力寻找,却发觉在这里,任何力量都使不出来。
歌声断断续续,时而似乎就在近处,时而又远在天边。
“星临!星临!你回答我!”我拼命叫着,“你出来好不好?我只想看一眼,就算你永远不原谅我,永远不想见我也不要紧。我只要看你一眼就好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你一定没事的,那天我看到的所有都是骗人的对不对?真正的你一直就在这里,对吗?”
呢喃般的歌曲如梦中的呓语,轻柔而温存,却始终不曾回答我。
这些天一直勉强压抑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我在这片梦中的海中哀声祈求,“星临,求求你,回答我一声好不好。求你回来……求你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什么都听你,再也不离开,再也不怀疑。你说你从来没有变过,我又何尝有任何改变?我爱了你亿万年,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开始,从你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生命、尊严、力量,什么都可以不要,不管你爱不爱我,不管你骗不骗我,只要你回来……我只要你回来……”
歌声载梦飞扬,温柔却无悲无喜。
恐惧如巨蟒将我缠绕,“星临,你在这里对吗?你一定就在这里……”
依然无人回答。
我终于再不能欺骗自己。
这里没有星临,留在这里的,只有一段他哼唱的歌声。
最初的时间,最初的海水,最初的世界,还有温情的声音……这就是他曾经郑重的要送给我的礼物。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期望回到最初,回到只有两人相拥的时刻。没有真神,没有创造和毁灭的力量。在这里,他会唱歌给我听,用来弥补那些只有我说话他却从来不答的日子。
原来他早已计划好一切。
等带我离开昙华城,游历完沧溟之野,就将这一切告诉我。或者,等我重生,再次接受他的感情,就放下身外的桎梏,与我一同来到这最后的净土。
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却从来不说?
而我呢?
我又做了些什么……
我毁掉了一切。
包括他,包括我们之间的所有。
在这一刻,我不再能骗自己,说他只是沉沉睡去。
这没有他的最初的世界,让我知道,他真的已经离开了我,甚至,也许会再也回不来。
万顷碧波,深沉如海,澄蓝似天,只是再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泪水从我双目中滑落。
我在这片最初的梦里哭泣,悼念着我的爱已经离我远去。
晶莹的眼泪落入透明的海水中,却似一滴水落入沸油中,周围的平静的水波忽然似有生命般的扭动起来,先是翻出细小的波纹,不刻就已成惊涛骇浪。一重接一重,以我所在的位置为中心,水波掀起层层巨浪,大力的拍打在半圆形的结界上。
那障壁本来就因为我的进入出现了缺口,不到一会儿就被拍出大片裂纹。
强大的冲击感让我再不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从里向外看,这透明的琉璃世界就仿佛破裂的玻璃球,因为高压快要被挤成碎片。
这是星临留给我的世界,却要碎裂在我的眼前。
再也顾不得许多,我想伸手强自挽留,但那些流质的海水却在结界破裂的瞬间全部化作点点金色的微小光圈,如同萤火一般升向无尽的天空。
如同星辰,如同流火,它们在空中汇成一片倒流的银河,从地面快速飞向天外。
我对这些小小的光环再熟悉不过,这分明就是神只散失的力量和魂魄。
“星临……”我想起了什么。
天泰湖已经消失,壁障不复存在,在大片闪烁的星光中,我又看见了玄珩和太嫦。
那些光圈有的擦过他们身旁,玄珩脸上的伤痕立即愈合,太嫦消瘦的面颊变回原来的光润,两人惊讶的看着自己周身的变化说不出话来。
见到如此情景,却坐实了我刚才的猜想:这天泰湖聚集着星临最后的力量,却因为我的擅自闯入而消散。
而这最后的创造之力的散失,这不知会意味着什么。
惊绝之下不容思考,我急忙骑上翳鸟,追逐着那些星光而去。
它们宛如拥有生命,在一部分向昙华城涌去,一部分则在半空中飘飘洒洒降落在沧溟之野的各地。
随着那些光点一个个隐没在地面上,沉黑的夜色渐渐淡去,一轮弯弯皎月从乌云背后半露面容,沉静的月光洒向大地。飞行在高空中,我终于又能看清沧溟之野的全貌。
广大的原野上笼罩着苍黄和昏红的死气,由天贯地的龙卷风如巨犁在地上凿出道道深壕,原本肥沃富饶的土地如今支离破碎,如同被失手摔碎的土坯。不论丹砂海还是瀚海都是一片阴冷的黑色,海面上聚集着巨大的漩涡,与地面上的龙卷风交相呼应,抹去所有生命的痕迹。
但随着那些星光的降落,转机从这里浮现。
飓风隐没于天际,漩涡消失在海面。宽广的海水和陆地如同一幅冉冉着色的挂毯,凡是落入光环的地方就渐渐恢复成原来的颜色。橙红的丹砂海,深蓝的瀚海,沃野千里翠绿的广都之原,流沙遍布苍黄的洹流。点缀在其中的,是峰峦起伏的群山和奔流千里的河流,蔚蓝的拥雪江完全盘绕成龙形,墨色的黑水艰难的穿越广漠的荒原,白雪皑皑的日月山屹立于整个大陆的中心。
这五颜六色的一切,袒露在流银般的月光下。
第一次,我发觉这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地方。
这就是星临真爱的世界,是他创造并守护千万年的世界。
沿着蓂荚的指引,我循着流星的轨迹一直向前,直到看到那座雪白的城池。但随着星光的涌入,震撼的景象再次发生,这形如昙花的天空之城正在又一次崩塌。
相比上一次零星、无序的崩落,这次的垮塌才是致命的。
白色岩石质地的“花瓣”层层剥落,坠入大地和深海,如同倾尽全力盛开的云外飞花缤纷凋零。落下的岩石在急速下降产生的强风中灼热燃烧,有的一掠即逝,仿如流萤;有的巨大的火球,俯冲向里面。
光圈越来越多,全部聚集在昙华城中心,覆盖在稷泽上空,如同一层淡蓝色的星光。
崩塌越来越剧烈,连诸方四君居住的第二层花萼也全部落下,只剩下稷泽,以及被它围绕的归墟殿,形如倒立的圆锥浮在空中。
迎着不断坍塌的大块岩石,我催促翳鸟疾飞向昙华城中心,下面被撕裂的岩壁凹凸起伏、陡峭锋利,归墟殿已经触手可及,我却必须飞到平行的高度才能靠近。
就在此时,坚韧的蓂荚如同炸裂般枝茎寸寸而断,悬浮的稷泽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向无尽的高空上升。
“不!星临,等等我!”我绝望的喊着。
四处回荡着喑哑短促的嘶鸣,一直盘旋在昙华城上空的千只翳鸟四散而出,结成长队追寻沉落西方的月亮而去。
漫天的花雨与水滴随疾风散落,如柔雪,如细雨,撒在我的脸颊和额头。轻柔祥和的承云之歌缓缓响起,枥莣花的馥郁香气阵阵浮动,却飘洒在白云深处,越过九天之外。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驱赶着翳鸟,直到那可怜的鸟儿被我鞭挞的筋疲力尽,可那些声色香息还是渐渐离我远去。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抛下坐骑,只身向上冲去,但那星星浮光还是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直到变成一个雪白的点,消失在旭日橙红的光芒中。
“星临……”
追寻的方向已然消逝,我浮在空中,茫然四顾。
暮色褪去,光明复启。
大千世界又是一片欣欣向荣。
白云在我脚下,头顶是不见丝毫异色的蓝色。天冥冥,云茫茫,尽是一片无情之色。
刺眼的光亮令我睁不开眼睛。
但我的心却向无尽的黑暗坠去。
我知道那颗跳动在自己胸膛中的东西已经死去。
空荡荡的身体仿佛不再有重量,随着风起伏摇荡,我缓慢的从天空中降落。微风中,传来谁的哭泣。
“星临,”他无助的呼唤,在空茫的高空落下悔恨的眼泪,“你不要走,我并不想这样。”
我抬起眼眸,看到沉音在白云的那一端失声痛哭。
他仍带着那把滴血的长剑,身着黑袍,只是双眼红肿,满脸悲戚之色。
原来他也已经复生。
星临最后的创造之力洒向大地,令所有的生命重获生机,只是除了他自己。
再一次看到沉音,我的心却出奇的平静。
怨恨别人,怨恨自己,后悔和绝望足以让任何失去理智,陷入疯狂。
而我不能,我还要等他回来,怎么能放纵陷落其中?
我穿过云头,站直身体,向下俯瞰着整个沧溟之野的大地。
他的理想,我会代他守护;他的愿望,我会倾尽全力为他实现。
昙华城虽已远去,但终将有一天会回来。
我将用无尽的时间等待、去找寻那条重新去向他身边的道路。
只要人世不灭,我将永存希望,因为我知道,他也在时间的另一头等我。
第三十二章
时间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现在我住在漓都的若木下。
漓都是原来昙华城的一部分,归墟殿和围绕归墟殿的湖泊“稷泽”消失后,至今再没有人能够到达;碎裂昙华城在崩塌后,其中最大一块碎片降落在大陆的最高峰日月山“连霄峰”的峰顶,并最终形成了仙族领地的都城——漓都。
若木则是漓都的生命之树。
昙华城落下的碎片并不是规则的形状,一边较轻,另一边则较重,一旦失去平衡,整个漓都都将从连宵峰上跌落。幸而若木生长在漓都重量较轻的区域中,使重力达到均衡,漓都才得以存在。若木生长在漓都的最东面,主干合围全长两里,树叶足有成人手臂长短,枝干盘结交错,树冠入云,遮天蔽日。进入若木生长的范围,仿如走入茂密的深林。
在若木形成的密林中央,主干之东,有一道淡金色的瀑布从天而降,浇灌了这颗神奇的生命之树。这道瀑布只有三尺来宽,从飘渺的高空降落,肉眼不可察其来源,被世人称为“天之瀑布”。
我就住在天之瀑布旁的草庐中,不问世事已有许多年。
神族覆灭后,仙族、魔族和鲛龙族划分了领域。魔族掌管洹流,仙族世居沧溟之野,鲛龙族占领了海洋。沉音、何漱方、折丹、宵明、烛光、从渊六人成为新世界的掌权者。
沉音对我满怀恨意,为嘲讽我害死自己的爱人,将我的名字也一起列入六人中,合称“七星魁”,而这场已然成功的叛神之乱则被称为“七星凌日”。
宵明和烛光等怕惹怒我,曾经劝沉音罢手,但他已经被嫉恨蒙蔽了双眼,即使明白我万万不能得罪,却始终一意孤行。
其实,对这些名声上的事情,我倒真的不太在意。
我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寻找重新进入昙华城的方法上。
可我不断的尝试,却只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一千年的岁月淙淙流过,无限的等待让我的心渐渐平静。我不知道星临是否也这样等待过我。
那时他在想些什么,他在做些什么,我都很想知道。
当然,我还记得会代替他守护这个再次新生的世界,所以有时也会想去帮帮那些遭遇悲惨的人们,但没有想到,得到的结果却往往与我所期望的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