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雷电酒吧老钱的名片。他们拿著名片找到老钱时,他一点都不惊奇,似乎接待惯了像他们这样的人。
唐渭第一次看到喻青笑,腼着个脸笑得很假,他说:可以给我们个机会,借你们的舞台表演一场吗?
老钱似乎见他长得顺眼,不冷不淡地说:“你们先替激光乐队暖暖场吧。”
阿刺激动的忍不住要吹口哨,小刚土黑的脸泛着红光,喻青是真的笑了。
只是老钱却没把他们当成回事儿,走台没让走,匆匆试了音。面对吧下听众时,却不由得愣住了,紧张、手足无措。尤其是小刚,才从农村走出不久的他,从没有被这么多人围观过。
唐渭先动了,上来就是一阵华丽的Solo,抓住了听众的耳朵,也唤回阿刺。
喻青说了《断翅》,小刚仓促地打起鼓,唐渭的吉他跟着他的节奏,可他们错估了小刚的胆量,他的手在抖,呼吸急促,鼓点打得很零乱,唐渭仗着高超的技术追上节奏,阿刺追不上,音乐就乱了,这一乱喻青的声音就成了背景,成了噪音。
第一次演出,很不成功。
但他们并没有狼狈离开,顶着一阵阵的哄赶、鄙夷和唾骂,他们唱完了暖场节目,四个少年紧紧地站成一团,形成防护的姿态,看着台上的乐队表演。
唐渭第一次离喻青那么近,闻着他身上的汗味,看着他紧绷的肌肉和咬紧的牙关。
那天他们回去的时候下雪了,冷冽的风割着他们的肌肤,剔着他们的骨肉。喻青仍穿着那条半旧的牛仔裤,透过破洞可以看到他的膝盖,无伦多冷的天气,似乎他都只穿一条牛仔裤。
回到地下室,四人无声的静坐了许久,喻青说我们总结下。他声音沙哑的像破锣,总结有两点,第一,多找机会适应场子;第二,练默契度。
那晚唐渭半夜饿醒,听见压抑的抽噎声,他一瞬间以为有鬼。某个像他们一样孜孜追寻音乐梦而不能实现的人,自杀在这阴暗的地下室里。随后他才察觉,哭声是从旁边的床上发出的。
是喻青。
他打着火机,见喻青并没有醒,他是在梦里哭,眼泪哗哗地流。
白天永远都是冷峻刚硬的样子,似乎刀枪不入,可梦里却哭的像个孩子。他是梦到谁了,才能尽情地在那人面前哭?
唐渭没有叫醒他,因为知道骄傲如喻青,不希望别人看到他脆弱的样子。
太阳出来后,喻青还是面无表情的喻青。他们愈发勤奋的练习,然后去各个酒吧求机会演奏。真的是求,抛弃了尊严,卑微乞求。到那时唐渭才知道,清傲如喻青,竟也可以将自己放得那么低,低到尘埃里。
可是,尘埃里何时能开出花来呢?
起初他们四人一起去求人的,可是阿刺受不了谩骂和人吵了起来,喻青就让他走远点,等上场时再过来。后来连怯弱的小刚都受不了侮辱,差点动了手,就剩唐渭和他去求人。
不是唐渭能受得了这些侮辱,只是他从头到尾,都将自己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着喻青的反应,他想看这个男人能为音乐做到什么程度,能放弃多少,他的底线在哪里。
喻青的眼睛从来都是清冷的,如同寒潭一样,既使讨好卖笑的时候也如此。只是那略长的流海遮住眼睑,别人看不到罢了。
他们求来不少暖场的机会,小刚终于不怯场,四人在台上配合得越来越好。同时也观察别的乐队表演技巧、互动的方式,私下里有针对的练习。
这样一个月下来,再奏《断翅》,和之前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
白天练习,晚上暖场,他们连倒CD卖琴的时间都没有了,赚不了钱,不仅要饿肚子,还没钱交房租。那样肮脏的地下室,却能榨干他们所有的血汗。
那天房东来收房租,实在拿不出,喻青求他宽限几日,老板一点也不通容,叫来两个人将他们的东西扔出去,起先他们还卑微的乞求,可看到其中一人拿起吉他扔出去,喻青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他眼神凶狠,面容扭曲,一拳就打在那人脸上。阿刺与小刚也冲了过去,场面一下就乱了,三个少年与三个大男人扭打成一团,窄小的地下室更是鸡飞狗跳,杂乱不堪。
唐渭拿起钢管狠狠地砸在铁门上,巨大的响声震住扭打的人,他背着日光而立,满身都是暴戾之气,犹如修罗。
最后他们还是搬出了地下室,那天的雪很大,一片一片像鹅毛般,很快天地就一片雪白。他四人站在寒风中,偌大的天地,茕茕孓立,形影相吊。
喻青说:这么干净的天地,为什么我们就活得那么肮脏?
28.番外(二)
最后他们投靠了阿伦,他偷偷带他们到酒吧的储物室里住了一宿,四个少年挤在屁大点的地方,连个身都翻不了。唐渭挨着喻青睡得,碰到他的手和腿,冷得像铁。才知道原来他穿那么少,不是因为不怕冷。
很奇怪,贴得那么近,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并非他某方面不行,甚至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扒光喻青的冲动,虽然他的心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喜欢上了喻青。
许多年后,唐渭才明白,他崇尚的,不光有性,还有爱。
生活变得更加拮据,最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买把吉他,那把被摔得已经不能用了。还需要找个落脚的地方,他们不想连累阿伦被开除。
酒吧每天凌晨五点钟关门,他们就偷偷地溜进来睡觉,第二天开门之前再溜了去。晚上就在各种场子里唱歌,少了吉他组不成乐队,唐渭就抱着贝斯唱,好在他嗓音不错,长得也很帅气,每晚也能拿到几十块钱的小费。
阿刺和小刚倒卖CD,春节将至,城管也想在年前狠捞一把,抓得更严,有一次小刚跑得鞋子都掉了,回去的时候酒吧还没关门,在冷风里等,冻得脚底生疮,当夜就发起高烧,第二天还不得不出去营生。
那时候,唐渭第一次明白什么生计。为生存而斤斤计较着一分一厘。
阿伦问他,都这样了,你还不回去吗?和你爹对抗着有什么意思?你大少爷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犯得着受这个罪吗?
唐渭抽着烟说你不明白。回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抛下一切、孤注一掷的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狼狈的回去。
小刚生病那天,喻青就不在酒吧里唱歌了,但他每天晚上都会出去,回来带几百块钱和浑身酒气。
第三天晚上,唐渭跟踪他来到个叫皇家的KTV,唐渭知道这里,里面不仅有鸡,还有鸭子。
他并没有觉得惊讶,因为喻青离开时的眼神告诉他,为了音乐,他可以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情。
喻青看到他的时候,倒是有些意外和难堪,随及就镇定下来,冷淡地问,你来做什么。
唐渭也淡淡地说赚钱买吉他。
两人再没说什么,各自转身离开。
当然,他们只是做服务生,送送酒水,整理整理台面,等客人走的时候拿小费就可以了。只是这种有色的场合里,就算服务生也是允许被随便调戏的,摸摸抱抱是常有的事。喻青那张脸清峻中带着禁欲的气息,格外的吸引男人的眼光。
有一次唐渭看到喻青被个鸭子当众泼了一脸的酒,原因是他的相好看上了喻青。众目睽睽下,喻青只是擦了擦脸上的酒,面无表情的去洗水间冲掉酒。
唐渭跟在他后面,不是担心他委屈,只是在想,那天晚上,他到底梦到了什么,才能压抑不了自己的情绪。
还有次唐渭看到他被一男的拉进洗手间,他准备撞门进去时,那男人一脸晦气的出来了,唐渭诧异地问怎么回事,喻青说我跟他说我不举。
在这里拿小费比他们唱歌赚得快,半个月后两人就凑足了五千块,买了把吉他后又身无分文了。
酒吧里早就住不下去了,从阿伦那里借了一千块钱租了间地下室,比原来那件还要小,还要潮湿黑暗,放了乐器的床后,几乎没有容身之地。然而住进来时,他们却不约而同的想到“家”这个字。
当天,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般,疯狂地玩着音乐,直到筋疲力尽。
时隔半个月,他们又上台给人暖场。现在小刚已经不再怯场,能完好的引领着每首曲子的节奏,阿刺能与听众互动,调整气氛,真的能把场子暖起来。
有几次他们演奏时的气氛比被暖的乐队气氛还要好,浮光乐队的名字渐渐被人熟知了。酒吧里也开始给他们暖场费,虽然只有一百,只够一顿宵夜和来回打车的钱,却也是一种认可。
他们更加努力的练习技术,喻青又创作新的曲子,他在这方面很有天份,只是以前跟个吉他手学过三年吉他,不仅会弹了,还能作出很好的曲子来。
只是不会填词,听阿伦说喻青初中刚毕业,他那妈就迷上赌博,再不肯给他钱上学。喻青想自己赚钱上学,可那时候他才十四岁,个子又小,没有人肯收他。就这样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好苗子,被这样浪费了。
喻青不会填词,但唐渭会。他外祖父家是书香世家,母亲从小就受熏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这样的女子本是要嫁给个多才多艺的书生,才称得上珠联璧合,郎才女貌。可偏生被黑道大佬看上了,硬是抢了回去,还以她父母性命相威胁。
她是个孝顺的女儿,忍辱活了下来,生下唐渭后才知道父亲受不了屈辱一命呜呼,没两年母亲也随之而去。她恨极了那个男人,要杀了他,可最终也没有杀成,就杀了自己。
他对语文的天份,就是从那个女人那里继承下来的。
填词并没有什么难的,他很快就写好了。虽然唱着有点拗口,但还是挺雅致的,比那些粗俗的词好多了。
近来他们的名气越来越大,很多时候都能反客为主,将被暖场的乐队给踢了。他们唱歌的时候,有FANS在下面狂热的呼喊,这是他们所有的动力。
可所有的成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那天,他们去给天堂乐队暖场,那是个小有名气的乐队,他们一边怀着见偶像的激动,一边怀着踢倒偶像的狂肆,站在台上时,连唐渭都有点手发抖。
头顶的白炽灯烤得他几乎冒烟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的衣服。
他们唱得还是《断翅》,然后他们又一次跌倒在这里。
虽然他们已经克服了上次的问题,可还是压不住这么大的场子,音乐没有自己的风格,太多抄袭的痕迹。
其实这些并没有什么,和每个刚学画学书法的人一样,起初是模仿,临摹别人的画或字,因此他的字或画里难免夹杂着每个被临摹人的痕迹。久而久之,才能将这些融合汇通,形成自己的风格。
就像佛家所说的,第一层,见山是山,山水是山;第二层,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一层,才是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
最关健的原因是他们太天真了。这世界上哪个阶级没有斗争?摇滚圈也不例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踢了别人,自然也有人想踢了他们,踢不倒那就联合比他强的人,踩死他们。
这是天朝数千年来最惯用的招式,可这一招,几乎将他们压垮。那天,他们是被轰下台的,还没表演完就被轰下台。
那些听众哄骂着,恶意的冲他们扔果皮、泼啤酒,小刚紧张地护着架子鼓,怕啤酒泼到镲片上面。
喻青站在最前面,紧抿着唇,脸色灰白,不知哪里飞来个玻璃杯,一下子砸在他头上,玻璃碎裂的声音清澈而悦耳,伴着它们散落的声音,有血从喻青眼角流下来。
29.番外(三)
台上台下一片沉寂。
喻青仍站在那里,身体僵直,神色死寂。
阿刺暴跳舞如雷地向扔酒杯的人冲去,那是天堂乐队的主唱罗昆,他轻蔑地说就这熊样也敢替我们暖场?
小刚想拉他没拉住,阿刺一拳打在罗昆脸上,他身板原就高大,气头上的一拳力量十足,罗昆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鼻子里彪出血来。天堂乐团其他成员也被打愣了,随及四五双拳头向阿刺招呼上去。
天堂的FANS见偶像被打,也冲了上来,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被上千个人群殴下,他们只能蜷在一起。
喻青竭尽所能的用胸膛护着他的乐器,而唐渭竭尽所能地用胸膛护着他。
可最后他们都没有护住,他们被打得遍体鳞伤,乐器也被天堂乐队和他的粉丝们踩得稀巴烂。
那是他们心头的血、梦中的花,来不及开放,就被世人蹂躏,凋零在肮脏的尘土里。
他们被扔出酒吧时,身上已经没有完好的皮肤,阿刺被打得最恨,手都折断了。
凌晨的街道,到处充刺着夜宵过后的垃圾以及呕吐物。臭烘烘地垃圾桶边流浪狗小心翼翼地翻找着食物。
他们彼此搀扶着,步履蹒跚。
只有阿刺去了医院,并非他们伤得不重,只是阿刺的手不治好再也玩不了贝斯了。相比之下,喻青眼角上的伤,唐渭扎入玻璃杯的背,小刚被鼓架刺破的腿都只能算是轻伤。
那天他们躺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替彼此清理着伤口,屋顶上是一盏20瓦的电灯泡,用得久了更加晦暗,根本就看不见玻璃片。
喻青凑得很近,近得他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呵在背上,酥酥麻麻的,痒在心头。
好久好久,他才清理完玻璃碎片,擦上碘酒。碘酒还是喻青上次受伤,唐渭买的,不动声色地放在他床边。
一切包切好后,喻青问,唐渭,我们会不会也腐烂在这个地下室里?语调那么飘忽茫然,恍若梦呓。
这是他第一次向唐渭敞开心扉,可是唐渭无言以对。
他想起屈原的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可是,我们的路还有多远?还要怎样去求?
什么都没有了。喻青捧着那梦碎的吉他,恋恋地不肯丢掉,像不肯掉丢梦想。可是,都破成这样了,怎样才能拾起呢。
什么都没有了……
那晚,唐渭和喻青躺在一米四的床上,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手臂环着他的腰,让悲伤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
喻青,我想帮你。喻青,我想帮你。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如果我的妥协,能帮到你……喻青……
可是妥协之后呢?就再也不能玩音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们仍去皇家上班,这次不光光是服务,还会陪客人喝喝酒,玩玩骰子,客人动手动脚的时候,也不会生硬的走开,学会了委婉。
只是喻青的长相更讨男人喜欢些,总是被拉去陪酒,唐渭就想方设法的和他混到一个包厢里,替他挡酒替他掺水。
有天一个客人让喻青唱歌,他点了BEYOND《海阔天空》: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
从没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 若有所失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
他站在电视前,唐渭站在吧台那里,正好可以看到他的侧脸,清隽而忧伤。没有开背景音乐,他的声音原原本本的展现出来,与唱摇滚时的华丽锐利不同,唱这首歌时沉着忧伤,很令人心疼。
包厢里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少年的背影高挑颀秀,肩骨单薄,腰肢细软,两条腿又直又长,很能令人想入非非,而喻青却一点也不自知。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唱到“你共我”时,他的目光落在唐渭身上,唐渭的心跳顿时停了下来,因为他终于从心底接纳了他是乐队的一员,而不是临时找来的替补吉他手。更因为他的眼神,那双寒潭似的眼泛着迷离的水色,十分妩媚。
然而喻青只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的移开,继续唱着歌。
那晚下班后,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首都的街头,冷冽的风呼呼地吹着,喻青踩到什么脚下踉跄,唐渭忙跑过去要扶他,手伸出一半,喻青就站稳了,继续向前走。
唐渭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忽然狠着劲疾步上前,霸道地牵起他的手,紧紧地握住,等了会儿没见喻青挣扎,暗暗的舒了口气。
路灯太过晦暗,所以他没看到,在他舒口气的时候,喻青的嘴角也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