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阴沉森冷地盯着韩笺枫,一步步走近他。
韩笺枫也不躲,就用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回望着他,目光依旧澄澈温和。
时间在二人中间凝固了一刹那,赫曜霆毫无征兆地抬腿朝韩笺枫当胸狠踢了一脚。韩笺枫顺着力道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撞在身后墙壁上。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倒在地上一时间竟然没爬起来。
赫曜霆绕着他走了一圈,微微躬下身向韩笺枫伸出手。韩笺枫微微怔了一下,淡淡笑了,嘴角的弧度却稍微有点惨淡。他没有犹豫,伸出一只手,与那苍白冰凉的手掌相握,赫曜霆臂上一用力,将他拉起来。
韩笺枫佝偻着站起来,费了些力气站直身体,微微抬了抬下巴,如水目光看进赫曜霆一双寒潭一般冷的眼睛里。
赫曜霆冷笑一声,扬手一挥,清脆地在韩笺枫脸上扇了个巴掌,一缕细细血丝顺着他形状美好的唇角慢慢滑落下来。
赫曜霆此时面色温和了一些,扯了扯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凑近韩笺枫耳边,轻声说道:“笺枫,我以前没打过你,这是头一回。”
韩笺枫笑笑应道:“是。”
赫曜霆轻缓口气,柔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韩笺枫苦笑一声:“是我办事不力。”
赫曜霆摇摇头,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一字一字缓缓吐出话来:“那是因为,我没有当你是外人。”伸手轻柔地揩掉韩笺枫唇角的血渍。
韩笺枫心中苦笑了一下:“我真是荣幸啊。”从前赫老爷活着的时候,挨过他亲自动手揍的,除了赫家的直系子侄,就只有一个人——章曜沄。
有了这个传统,如今凤家兄弟挨打,他挨打,看来至少此时此刻,赫曜霆果真是信任他的。只不过这一掌一脚出手够狠,踢得他胸口一直作痛,足以看出赫三爷的失望跟怒气。
赫曜霆先抽了凤梧一顿,而后又揣了韩笺枫一脚,算是把怒气出了,瞟了跪在地上的凤梧一眼,暂时没有大动肝火的打算,简短地吩咐道:“小五,去把你弟弟带过来。”
凤梧微微怔了怔,默默地起身,正要出去,却被赫曜霆叫了回来。
不知道赫曜霆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瓶消炎药膏,他要凤梧走近一些。清凉的药膏倒出来一些,仔仔细细地抹在凤梧身上皮开肉绽的血口子上。赫曜霆手指纤细,指腹柔软,指尖触在凤梧肌肤上凉凉的,麻麻痒痒引得凤梧微微战栗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起了一些细小的鸡皮疙瘩。
赫曜霆收起药瓶,微微笑了笑,笑得很温和冷然:“好了,去吧。”弯腰拾起地上掉落的上衣给他披上。
凤梧不漏声色地缓缓咽了口口水,如获大赦般迅速退了出去。
赫曜霆转身找个座沙发坐下,示意韩笺枫坐,又顺手倒了杯茶递给他。
不一会凤梧领着凤栖进来,凤栖被关起来三天,滴水粒米未进,眼圈乌青,昔日两边圆润的脸蛋凹陷下去,分外憔悴虚弱的模样。他跟在凤梧身后战战兢兢试探着叫了一声:“三爷。”大嗓门也嘹亮不起来了。露在衣袖外的两截小臂密密麻麻全是牙齿印,可以想象凤栖在挨饿的时候是何其难耐,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肉咬下来。
韩笺枫眼光在凤栖小臂上停留了一瞬,也不禁眼角一跳,抽搐了两下。
这是何其残酷的惩罚,赫曜霆的确是个魔鬼一样的人,这就是他的手段。他并不是一味地使用暴力,因为他知道别人最怕什么,知道用什么样的刑法会让人痛入骨髓,永远地记住。
小七最怕饿,而眼睁睁见过亲弟弟饿死街头的小五,最怕的是自己小弟弟受苦。
现在这两个人都受到了最严酷的刑法,这罚不是皮肉之苦,而是加注在精神上的恐怖压迫,精神痛苦远比身体上的疼痛来得更加惨烈。
赫曜霆微微一笑,倒了杯水擎起来向前方一送:“小七,来,把水喝了。”
凤栖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看着杯中水,干做了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然后捧起杯子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由于喝得太急,被呛得不住咳嗽。
赫曜霆向凤梧递了个眼色:“我让厨房准备了粥,你带小七去吃吧。”
凤栖听了这话几乎跪下痛哭流涕,被他哥哥不由分说扯着带了出去。
韩笺枫看着凤家两兄弟出去,发了会愣。
赫曜霆从两人中间隔着的红木小桌上打开一方金属烟盒,取出支雪茄递给韩笺枫。韩笺枫微笑着接过来却没有点上。
二人沉默了片刻,赫曜霆直截了当地问道:“笺枫,你在江南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发现?梁家有没有可以突破的口子?”
韩笺枫思索了一下,慢慢回答道:“梁家人似乎事先有了防备,上上下下都谨慎得很,很难有下手的机会。”
赫曜霆也不急,锲而不舍地问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韩笺枫轻咬了一下下唇:“也不是,梁家的三小姐在女中教美术,她的闺中密友是曜沄的学生。不知道可不可以在这个人身上下下功夫。”
赫曜霆听了这话,眼睛亮了起来,挑眉道:“哦?章曜沄的学生吗?叫什么名字?”
韩笺枫将雪茄拿在手上摆弄了一下:“叫……阎翰林。”
赫曜霆看着韩笺枫的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笑,语气闲闲地开口:“阎翰林啊,这个人我认识。”
韩笺枫却果断打断他道:“这个女孩子很不简单,我稍微查过她,七年前仓库那场火灾就是她引起的。”
赫曜霆对此事倒是知道一些的,自从在工学院遇见阎翰林这个女学生之后,就觉得她不寻常。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可能是跟章曜沄相熟的人,赫曜霆就会格外留意,这种本能的直觉促使他暗中派凤梧去查过阎翰林的底细。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微微探过头,凑近韩笺枫一些,低声说道:“你的意思是,她是梁家人派来专门与我赫家作对的吗?”
韩笺枫谨慎地答道:“据我所知,这位阎小姐的父亲是前任天机堂的堂主,这些年梁家与天机堂似乎没有什么关联。阎翰林应该与梁三小姐只是私交,这事我还会再细细去查。”
天机堂——江湖上一个隐秘的帮会,行事的风格亦正亦邪,做下过多综大案,杀的人,黑-帮大佬,政界官员都有。黑道纵横,群雄割踞的俄租界里,名声不小,却隐蔽得令人无从查证。但随着几年前天机堂堂主阎凤山遇刺身死之后,这个组织似乎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
赫曜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韩笺枫又与他关于江南的生意说了些话,眼看着日头有些西沉,便打算起身告辞了。
赫曜霆将他送出门口,临别的时候,抬手在韩笺枫胸口轻轻拍了拍,柔声问道:“我这一脚踢得狠了,疼不疼?”
韩笺枫脸色不经意地白了,他微微抽了口气,扯出抹笑容,满眼似水般温柔的目光投入赫曜霆眼睛里:“没事,不疼。”
赫曜霆似乎有些担心,很神经质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吗?回去让沈叶瞧一瞧吧。”
韩笺枫耐心地柔声答道:“真的不疼。别担心。”
赫曜霆目光略微在韩笺枫俊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抬手撂了一下韩笺枫额前散下来凌乱的发丝,继而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好。江南那边的生意你暂时帮我照看一下。”略微停顿了一下,沉声说道:“万事小心。”
31、口硬心软
凤栖吃过饭,喜气洋洋地亲自开车送韩笺枫回家。韩笺枫进了家门,捂着胸口,几乎一步三摇地上了楼。
沈叶正在厨房包饺子,弄得满身满脸的面粉,一边脸颊上一道白。韩笺枫将背心贴在厨房的门框上,被沈叶滑稽的模样逗得直笑。笑着笑着,牵动了胸口的伤处,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忽然就喷出一口鲜血。
沈叶闻声回过头看他,见他脸色煞白,嘴角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渍,立时吓了一跳。立刻扔下手中的擀面杖冲到他跟前扶住他。
韩笺枫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捂着胸口微微弯下了腰,一颗一颗慢慢地解开衣扣,露出锁骨下胸前一片雪白肌肤,一滩殷红的血印子赫然当胸、甚是刺目。
沈叶一见那印子,惊得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你这是跟谁动手了,怎么伤成这样?”
韩笺枫肩膀晃了两晃,暗抽了两口冷气,闷哼一声:“没事,沈叶,你别担心……”双手握住他肩膀,身体微微向前一倾,将身体一大半的重量倾倒在了沈叶身上。
沈叶连背带扛地把韩笺枫架回卧室,韩笺枫略显狼狈地斜倚在床上,沈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他脱掉上衣,露出骨肉匀称的身躯,仔仔细细地帮他查看了伤情。
沈叶给他搭了搭脉,取来银针,伸手在淤伤处轻轻按了一下。
“嘶……”韩笺枫痛得倒吸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拨开沈叶的手。
沈叶皱皱眉头,低声问道:“很疼?”
韩笺枫蹙起两道剑眉,微微摇摇头,咬咬牙:“不怎么疼。”
沈叶抽了银针,一针针施针下去,在韩笺枫胸背上刺下数枚银针。
韩笺枫抿紧嘴唇,颤抖了一下。
沈叶按住他:“别乱动,你受了内伤,我在帮你治。”
韩笺枫恩了一声,轻声说道:“有劳了。”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一番治疗之后,沈叶不慌不忙地一一撤了针,随手抹了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将韩笺枫的脑袋扶靠在枕头上,扯过毯子,抖开给他盖上。
沈叶刚刚起身要走,一只手被拉住了,他下意识地回身去看,只见一双桃花眼湿漉漉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动,犹豫了片刻,沿着床沿坐下,不自觉地抬手在他额头轻轻抚摸了一下。
韩笺枫趁机抬手握住他另一只手,然后两手包住沈叶双手,缓缓移到胸口按住,一双眼睛水光粼粼地映进沈叶眼睛里,柔声叹了一句:“不要走。”沈叶一怔。韩笺枫脉脉含情地一直望着沈叶,叹息一般轻声道:“留下来陪我。”
沈叶觉着他这话说得可笑,可是看着他孩子一样纯净的表情,那种单纯期盼的模样,仿佛他抽回手,就会变得像被遗弃了一样伤心可怜。
沈叶一见他那样子,立刻心软下来,不忍心见他难受,迟疑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微微俯下面孔,皱着眉头柔声说道:“我不走就是,你受了伤,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
韩笺枫微微苦笑了一下:“你在我旁边,我睡不着。”
“那我走了。”沈叶起身。却被韩笺枫按住,拉着他依依不舍地柔声说道:“别走!”
沈叶立刻眉毛倒竖:“那你要我怎么样啊?”
韩笺枫向一侧挪了挪,拍拍身边的床铺,微微一笑:“过来,陪我躺会。”
沈叶一张小白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韩笺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忽然伸出手,拉住沈叶细瘦的手腕,一用力,竟然将他拉得向后一仰直接摔进怀里,随着惯性正好撞上韩笺枫胸口的瘀伤。
韩笺枫痛得闷哼一声,嘴角不停地抽搐,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一层霜雪。
沈叶被吓得惊叫一声,连忙帮他查看伤势,皱着眉头自顾自地责怪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轻没重,怎么样?碰到伤口了吧?疼不疼?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胡闹。”
韩笺枫冷哼一声:“疼又如何?”低垂下眉眼,轻声叹道:“反正我也没人管。”
沈叶气结:“你这样作死,再有下一次,我就不管你。”
“你忍心吗?”韩笺枫抬起眼帘正视了他的眼睛,再柔声问一次:“真的忍心吗?”
沈叶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瞧他,背后忽然一暖,竟然被韩笺枫从背后抱住了。
“沈叶,你一直陪着我,”韩笺枫把脸孔埋在沈叶肩窝,嗅着沈叶身上春树般清新的气息,在他耳畔边柔声喃喃:“我们一直这样,好不好?”又揽过沈叶的肩膀将他扳过来面对着他,沈叶知道他身上有伤不敢跟他硬抗。二人鼻息可闻,韩笺枫温润的呼吸扑在他脸上,引得他一阵恍惚,灼烫的炙热之感袭上面颊,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好不好?”
沈叶挨着他躺着,一颗心砰砰直跳,避开他秋水一般柔软的目光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转个身,在韩笺枫温暖的怀抱里舒服地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梦呓一般地咕哝了一句:“好。”
半夜里,沈叶被一声细细的低吟唤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是一声钻入耳朵。
他爬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朦胧的月光拧亮床头的台灯,澄黄的灯光激得他眯起了眼睛,等他略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明亮,看向睡在一旁的韩笺枫,立时吓了一跳,睡意全无。
只见韩笺枫双目微微睁开看向自己,面色惨白,被牙齿微微咬着的嘴唇也白里透着青紫,额头上细细密密地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伸向沈叶。沈叶想都未想便接住那只手,与之相握,眉头微皱着靠近他问道:“疼了,是不是?”
韩笺枫微微闭上眼睛,肩膀微微抖动着点了点头。
沈叶给他搭了搭脉,见没有大碍,松了口气起身说道:“你这么大的伤处,疼是正常的,实在受不住,我给你找止疼药。”
韩笺枫却一把抱住他,颤声在他耳边呢喃低语:“别去。”
沈叶一动不敢动,感觉韩笺枫抱着他浑身都在颤抖,沈叶也禁不住发起抖来,却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找个药,一会就回来了。你不是心口疼得厉害吗?”
韩笺枫抱着他,纠缠着他,怎么也不肯放手:“本来是疼,像现在这样抱着你,就不疼了。”
沈叶叹口气,咬牙道:“活该疼死你。”嘴上虽然这样说,身体却老老实实靠在韩笺枫温暖的怀抱里,一动也不敢动。
韩笺枫轻轻笑了,轻轻捏了一下沈叶的下巴:“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我可受了伤啊。”
沈叶一咬嘴唇:“不能。”
韩笺枫搂着他手臂紧了紧,哈哈一笑:“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沈叶冷哼一声,横他一眼,板起脸孔:“才不是,我嘴硬,心也硬。”
韩笺枫低笑一声,轻轻吻上沈叶白皙的脖颈,喃喃细语:“我不信,你就是嘴硬。”
沈叶被他吻得耳朵根痒痒的,浑身发烫,忍无可忍,回身推了他一下:“干什么,很痒,你别乱闹。”
韩笺枫啊地一声大叫,捂着胸口颤巍巍,呲牙咧嘴地挣出一句话:“你心真狠,我有伤在身,你还下这么重的手。”
沈叶被他吓了一跳,立马手忙脚乱起来:“受了伤就别乱来,你看现在弄成这样。”扎手扎脚地爬起来。
韩笺枫却搂紧他安抚道:“我没事,你别动,别动。就这样,让我抱一会,抱一会就不疼了。”方才沈叶推他的时候,他微微侧身避开了伤处,那声大叫,十之八九是虚张声势。
沈叶却不敢大意,僵在床上不敢动弹,两个人就保持着搂抱的姿势并排躺在床上,大概是天快蒙蒙亮的时候,韩笺枫才合上眼,迷迷糊糊地睡着,沈叶打了个哈欠,也放心地睡过去。
32、月落无声
翌日正午,韩笺枫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迷迷蒙蒙地睁开双眼半天,目光才找到焦距。他伸手放到嘴唇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嗓子干得难受,忍着浑身伤痛艰难地撑起身体,皱着眉头清了清嗓子,缓缓移动了一下,打算下床去找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