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曜霆微微一笑,也不恼,只是从容不迫地提醒她:“阎经理,公司里可不养闲人的。你若是没有旁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回去上班了?”
阎翰林一愣,随即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却听赫曜霆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叫住了她:“回来!”
阎翰林停下脚步,不耐烦地转身问道:“干什么?”
赫曜霆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自动手枪,咣当一声扔在桌面上,子弹已经从枪膛里卸下来,手枪外壳在灯光映照下折射出森冷妖异的寒光:“把你的东西带走。”
阎翰林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我的枪怎么会在你这里?”
赫曜霆勾勾唇角,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泛出促狭狡黠的光:“咱们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么久,我若想从阎大小姐身上得到点东西,也不难吧。”
阎翰林气得七窍生烟,收了手枪,硬邦邦地道了一句:“告辞。”转身就走了出去,小皮靴在地上踩得十分响亮。
赫曜霆在身后悠然自得地吩咐:“小五,送阎经理出去。”
40、镜破钗分
韩笺枫一直在家养伤,对他一个习惯于抛头露面且长袖善舞的人来说,还蛮遭罪的。赫曜霆其间探望过他几回,却总是因为有事,来了不久就匆匆地走了。
沈叶脾气虽然大,但见韩笺枫受了伤,依然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给他换药熬药,甚至一日三餐,几乎全部亲历亲为、不辞劳苦,让别人插手,他反而要不放心,反复地检查上一遍又一遍。
韩笺枫躺在床上养了半个月伤,已经不耽误下床自由走动了,沈叶暗自松了口气,放心地去忙活些自己的事情。
这天,沈叶一大早上出去出诊。不一会,管家上来报:“韩先生,有位先生来探望您了。”
韩笺枫正在吃早饭,以为是赫曜霆来了,刚要去换衣服,房门喀拉一声被推开了。韩笺枫抬眼望过去,这个不请自来,既不敲门也不打招呼的无理家伙是梁季秋。
韩笺枫挥挥手,示意了一下,管家知趣地退了出去。
韩笺枫养过这一场伤,瘦了许多,不过雕刻般的轮廓在清晨的阳光中俊朗依旧。梁季秋盯着他弧线优美的下巴出了会神,见他桌板上的粥还冒着热乎气,就凑过去,歪着脑袋看着韩笺枫棱角分明的侧脸出了会神,端起粥碗舀了一勺仔细吹凉了送到韩笺枫面前,温言细语道:“你在吃饭啊?继续吃,我陪你。”
韩笺枫对这位梁四爷态度也很亲切,心里却暗暗吃惊:“这个梁季秋,他大哥月前刚死,热孝未脱,就跑到杀兄仇人的府上纠缠。这个人,怎么可以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
韩笺枫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一张嘴,轻啜了粥,然后去接粥碗,轻声道:“我自己来。”
梁季秋向旁边一扭:“不,我让来喂你,我许久没见你了,想你得紧。”
韩笺枫微微一笑:“我这点伤,养了许久,都好差不多了。再说,我又不是不能动,你不用伺候我。乖,把碗给我,我自己吃。”
梁季秋却坚持要伺候他:“我不给,我不给。”
韩笺枫立即满足了他的心愿,乐得有人服侍,无奈一笑:“好吧,随你。”
韩笺枫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早餐,看似无心地开口问道:“季秋啊,你现在应该是在家服丧,怎么跑出来了?”
梁季秋瞪他一眼:“还不是为了你!”又舀了一勺粥,送到韩笺枫嘴里:“我还不是担心你吗?”
韩笺枫嗤笑一声,伸手轻轻拍拍他脑袋:“别担心,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房门原本是虚掩的,吱呀地开了一下,不一会又砰地一声关上。韩笺枫刚要去看,梁季秋就抢着过去,探出脑袋左右瞧了瞧,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又折回来,自言自语道:“一个人都没有,大概是下人走错房间了。”
又过去挨着韩笺枫磨磨唧唧,你一言我一语地逗闷子,一直消磨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韩笺枫一直殷勤地送到门口,然后命管家叫下人来,赶紧扫房。
沈叶一直到深夜才回来,一回来就开始翻天覆地地收拾东西。韩笺枫见他一回来就翻箱倒柜地倒腾,跟他说句话,他都不理不睬,直接问道:“你收拾东西干什么?”
沈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继续把药瓶子塞进皮箱:“我今天搬出去。”
韩笺枫一愣:“你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搬?再说,你房子都没了,搬出去住哪?”
沈叶把一管抗生素空瓶子随手一丢:“先去章曜沄那挤两天,找到房子再从他那搬走。或者,买张车票,随便去什么地方。”
韩笺枫轻叹口气,柔声道:“我伤还没好呢,你走了我怎么办?”
沈叶咣当一声摔上箱子盖,因为用力过大,箱子盖颤了两颤,阴沉着脸说道:“你的伤不碍事。再说,就算没有我,一样会有人乐意照顾你。满洲出名的大夫有的是,又不是只有我沈叶一个。”
韩笺枫错愕地盯着他,脱口问道:“有人乐意照顾我?什么意思?”
沈叶一双眼睛透着冷光,很显然在压抑着怒火:“就是这个意思。”
韩笺枫微微一怔,继续问:“你把话说清楚了,又闹什么别扭?”
沈叶忍无可忍,满腔怒火彻底爆发了:“我没闹,我都看见了!韩笺枫,你伤在身上,手脚没残废吧?用得着像瘫了一样,让人一口口地喂你吃东西吗?”
韩笺枫听他这样说,立即解释道:“梁季秋就是应酬上的朋友,我跟他只不过就是……”
沈叶冷笑一声:“逢场作戏,我知道。”‘逢场作戏’四个字,说得很轻,却字字清晰,响彻入耳。
韩笺枫听沈叶将事实直接戳在他面前,心里微微一沉。风月场的事,他原本是不在乎旁人眼光的,不过这话由沈叶说出口,他总是想要辩解几句才甘心的:“沈叶,你误会了。”
沈叶冷冷地轻哼一声:“我没误会,这种虚情假意的事,我看不惯。”暗暗咬了一下牙齿:“所以,眼不见为净。”
韩笺枫此时差不多搞清楚沈叶为了什么事在生气,很快冷静下来,条理分明地解释道:“梁季秋不是我请来的,是他自己上门的。有客来访,我总不好把人撵出去。”
沈叶一皱眉,很粗暴地打断他:“够了,你不需要跟我解释。”
韩笺枫声音也提高了些:“沈叶,你听我说。”语气里带着急躁和不悦。
沈叶一转身:“别说,我不听。”
韩笺枫也急了,身手拉住他,把他扳过来面向自己:“你怎么就那么倔呢!你听我解释。”
沈叶深吸口气,把心一横,带着视死如归的气势,神情严肃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话音虽然很轻,语速也快,但一字一字,清晰分明,仿佛有万钧之重。
韩笺枫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毫无避讳地说出这句话来,惊诧了片刻,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沈叶皱了皱眉,说话也没客气:“你听见了。”
韩笺枫思索着该说些什么话:“你的意思是……”
沈叶咽了口唾沫,很艰难地继续说道:“我喜欢你,虽然很荒唐,但却是事实。”他深吸了口气:“所以……”又轻轻叹口气,斩钉截铁道:“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韩笺枫被气得笑了:“沈叶,你的逻辑很奇怪。你喜欢我,跟你和我来往不矛盾吧。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
“你说的喜欢和我说的喜欢不是一回事。”沈叶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目光定定地看着韩笺枫,眼睛里折射出精光,又开口:“韩笺枫,我问你,你当我是什么人?”
韩笺枫微微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缓缓说道:“你是我朋友啊,很好的朋友。”
沈叶冷笑一声:“可我没当你是朋友。”
韩笺枫抬起眼帘,桃花眼里升起一团水汽,“为什么?”沈叶被他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心里却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忧伤,他甚至觉得仿佛是自己错了,伤到了他。
沈叶垂下眼帘,勉强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有点凄苦:“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我不是都说了,我喜欢你,怎么当你是朋友!”
韩笺枫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朋友本来就是应该相互喜欢的呀。”
沈叶闻言,很气愤地皱了一下眉头,冷声道:“那是你,我做不到。”
韩笺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牵起沈叶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里面已经渗出了冷汗:“我不管,反正我不让你走。”说道最后,面上的神情竟然有点孩子气的赖皮。
沈叶气结:“你这不是耍赖吗?怎么也不能强迫我留下来吧。”
韩笺枫把他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揉搓,柔声道:“当朋友不好吗?”
沈叶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手从韩笺枫的掌握里抽了出来,语气生硬地说道:“不好。你太强人所难了。”
韩笺枫柔声劝道:“沈叶,能不走吗?因为这么点事就恩断义绝,这样很不好。”
沈叶怒火又重新被点燃,而且烧得更旺,不管不顾地冷声呵斥:“韩笺枫,你有完没完。老子堂堂七尺男儿,凭什么放下自尊跟你纠缠啊!整天看着你跟别人打情骂俏,我会难受的。”说到最后竟然不可抑制,直接大吼畜生:“老子会难受的!你懂不懂!”
“我懂了。”韩笺枫垂下眼睑,神情黯然了一瞬。
“懂了就好。”沈叶冷着脸,简短地回了一句。
韩笺枫没再说什么,只是下意识轻轻拉住沈叶,“别走”两个字脱口而出。
“你干嘛还拉着我,放开!”沈叶毫不客气地一挥胳膊,韩笺枫伤未痊愈,轻而易举地被他挣开。
沈叶阴沉着脸,冷冰冰地继续说道:“你不是还有三爷呢吗,还有那个梁季秋,会自动送上门伺候你。”
韩笺枫平静地看着他,恢复了平日从容不迫的姿态:“你这是当真要跟我绝交了吗?”
沈叶冷冷扫他一眼:“我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是天职。你要是哪天快要死了,派人来找我,我会救你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坚定无比,坚定到韩笺枫也几乎完全要相信,沈叶马上就要永远地消失一般。
韩笺枫怅然若失地看着沈叶笔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一阵落寞。
41、蒹葭之思
沈叶就这样气急败坏地出了韩公馆,夜色正浓,满洲初冬的天气已经非常寒凉。沈叶衣着单薄地走在几乎无人的大街上,夜风吹过来,他伶仃地打了个哆嗦,收紧衣领继续往前走。
他到章曜沄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章曜沄听到急切的拍门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披了件外衣急急忙忙就出去开门。
见到沈叶失魂落魄站在门外两眼发直,先是吃了一惊。他是个细致的人,大概已经猜到沈叶在韩笺枫那又遇到糟心事了,什么也没问,默默地把他的箱子接过来,将沈叶让到屋里。他把自己的床铺让给沈叶,抱了被子去睡小雪的小床。
沈叶一头栽进被窝里,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前些天照顾韩笺枫,几乎没睡过囫囵觉,等到他伤快好了,由于很多天没有给病人看诊,积压了太多患者,又忙着去给人看病。所以纵使积压了满腔的心事,一旦破釜沉舟之后,反而觉得轻松。合上眼,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梦乡。
沈叶在章曜沄家住了三天,只要一有空就跑出去看房子。不过看来看去,不是看上的房租太高,就是便宜的环境太差,找来找去找不到合心意的。
第四天,天上飘下了新雪花,这是今年满洲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散落下来,羽毛一般轻盈地飘落纷飞着。雪一直下了一天一夜,最后变成了鹅毛大雪,满世界银装素裹,出门的时候,积雪都没了膝盖。初雪就下得这样大,即使是在冰天雪地的北国,亦不常见。
章曜沄回到家,忙忙活活地做饭。沈叶虽然对家务活一窍不通,却依旧伸手伸脚地帮忙。章曜沄做饭不好吃,但好在沈叶是个不挑嘴的,不像赫曜霆那样难伺候,吃什么都不嫌。
饭菜上桌,章曜沄不像平时那样跟沈叶有意无意地搭话,而是一声不出地默默吃饭。沈叶也感觉气氛不对,以为出了什么事,很配合地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
半晌,章曜沄放下碗筷,思索了良久,试探着问道:“沈大夫,笺枫那里,你是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沈叶也放下筷子,坚定不移地答道:“是,因为我不想见这个人。”
章曜沄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沈大夫,有件事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你。”
沈叶一愣,失笑道:“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的,你直说好了。”
章曜沄低声说道:“笺枫病了,病得挺重。我听曜霆说,他那是伤口发炎导致的,一直在发高烧。曜霆让他去医院,他就是不听。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沈叶吃了一惊,几乎叫出声:“什么?他好端端的,怎么会伤口感染。不行,我得去看看!”扔下筷子立刻去找药箱,忙乱中撞倒了椅子,还打翻了酱油瓶子。等他匆忙收拾好医药用品之后,拎着药箱就往出跑。
章曜沄慌忙跑出来追上他:“沈大夫,你外衣都没穿,这大冷的天,再怎么急也得穿够衣服啊。”然后把棉大衣递给沈叶。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竟然连外套都没穿。
此时正值严冬,路上根本没有黄包车,而电车由于大雪也不开了,天一黑,街道上连行人都少得可怜。沈叶一路小跑加冲次狂奔到韩公馆,好在章曜沄家离那里不算太远。
管家一开门,看见一身雪花、满头冷气的沈大夫吓了一跳。愣怔的时候,沈叶已经一边往里走,一边气势磅礴地埋怨道:“我这才走了几天,他怎么就搞得伤口发炎,你们是怎么照顾他的!”
沈叶住在韩宅的时候,下人们生了病,都是他帮着照看,也就收个药品成本钱。所以韩宅的下人都对他相当尊重。沈叶发起火来,官家也只是陪着好脸色,一边给沈叶引路,一边恭恭敬敬地解释道:“沈大夫,你有所不知。这几天不是下大雪了嘛,咱们公馆的暖气水管被冻裂了。韩先生出来看的时候,正巧水管在喷水,喷了他一身,许是这样才会引起伤口发炎。加上这些天公馆里没有暖气,先生又受了凉。”
沈叶秀挺的眉毛一立,厉声责问道:“那他怎么不去雪园住,你们也不劝劝吗!”
官家为难地回答道:“都劝过了,韩先生就是不听啊。赫先生来劝,他也不理,最后把赫先生都气走了。沈大夫,你快看看他吧。韩先生发着烧,不吃饭也不吃药,请来的医生都被他撵了出去。”
走到韩笺枫门口,沈叶不耐烦地皱皱眉头:“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这有我就行了。”
沈叶进门之后就见到韩笺枫蒙着被子发烧,浑身冷得不停寒战。沈叶伸手将半蒙在他脸上的被子拽了下来,见韩笺枫面色惨白额头透着青,两颊却由于发烧透着微微的红晕,嘴角起了两个燎泡,不禁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已经烧得滚烫。沈叶立即惊了一下,心直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