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巡抚先是讶异,而后忙点头道:“王爷教训得是,下官这就带他们回去。”
秦淮河岸如今已至华灯初上之时,河中灯船画舫鳞次栉比,船上一律彩灯悬挂,河面灯火影绰,自成一景。秦淮河两岸雕梁画栋渐次林立,红色灯笼高悬。河畔上偶有卖唱的姑娘奏着管弦,边用吴侬软语唱着当地小调。亦岚沐言二人所乘灯船中摆满了酒菜,也驶得离河畔那头甚远。如今就唯有天心的皓月与脚下河水汩汩流淌之声,再无其他。河畔上那些繁华锦绣仿佛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沐言当下静静立于船头,遥望对岸宛如天边星辰般的灯火,不禁展颜笑道:“果然没来错,倒是个好地方。”
亦岚也轻轻一笑,“你喜欢这里,以后常常带你来就是。就像现在这样,也不必随从跟着,就我们两个人。来这里也只划划船,看看山水,如何?”
沐言握住他的手,“不必,不必以后,现在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入了亥时,秦淮河上渔火只剩星点,两岸河畔也宁静了许多。此刻他二人都已微微有了醉意,就任由所乘灯船在河中顺水飘着,亦岚倚在船舱外,笑道:“从前都不曾见你这么开心过,看来禅位一事总是做对了的。若还是皇帝,虽也有机会来此微服私访,可总不会像现在这样逍遥自在。”
沐言就仰面躺在船中望着夜空中星澄闪烁,一笑后借着微醺从袖中摸出两支玉笛子,递过其中一支给亦岚。亦岚接过去低头一看,不禁笑道:“随身都带着?”
沐言先是一噎,继而偏过脸去,“随身带点值钱的物什以防不时之需而已,若有什么紧急情况我就当掉换钱了。”
亦岚听罢也不多戳破他什么,一笑后拿过翼影笛轻吹了一支轻快简单的笛曲。人皆说“音为心声”,若非可以真正舍下名利权柄,又怎能体味到当下这样单纯彻底的快活?
沐言安静在旁听着,边慢慢抿着一杯雨花茶。一曲终了,亦岚放下玉笛,问他,“在想什么?”
沐言凝视远处山水,轻轻道:“我在想,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还有多好。”
亦岚淡笑着拥过他,对着那张素净的面容吻了下去。怀中那人眼神祥和犹如秦淮河上的重重柔波。他望着他笑道:“你喜欢,以后就一直陪你这样。”
第五十三章:阋墙
应天一地自古繁华多名胜。数日时间,亦岚已带沐言几乎逛遍了应天各处。从桃叶渡夫子庙,到乌衣巷鸡鸣寺,都已一一去过。并不带任何护卫随从,也吩咐应天各官员不要张扬。应天巡抚见睿亲王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只默默立于一旁若有所思。特连夜拟好一份奏折,吩咐手下六百里加急将奏折立刻呈与圣上。
那封奏折呈上去几天之后,皇上便急传应天巡抚进京一趟。皇命难违,纵使揣摩不清圣意应天巡抚也只得即刻进京面圣。
御书房内,应天巡抚正跪于金阶之下,叩拜道:“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亦珺高高坐于御座之上,向下一瞥道:“你就是应天巡抚?”
应天巡抚低头答道:“回皇上话,微臣乃奕熙三十二年进士,三十六年调任应天巡抚一职的。”
亦珺手指在御座扶手上敲打了几下,“朕又没问你履历。”而后又将一本上疏掷于地上,“这封上疏是你写的?”
应天巡抚翻看几遍了那奏折后忙道:“回皇上,这封折本是臣所写。”
亦珺一下从座上站起,冷道:“来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应天巡抚瞬间大惊失色,猛然抬头道:“陛下!不知微臣所犯为何罪过?”
亦珺冷哼一声,道:“你上的这封折本中写了什么你该清楚。睿亲王是朕的五哥,当初他主动将皇位禅让于朕,如今不过数月怎可能谋划造反?!你身为朝廷命官非但未恪守职分,还上疏挑唆朕与睿王兄弟二人关系,罪不容诛。朕没有对你满门抄斩已算是法外开恩了!”
应天巡抚脸色微微一变,咬了咬牙道:“皇上!微臣为官一任,该为陛下之赞襄。微臣此次特拟上疏呈与陛下,全是为皇上的社稷江山考虑!睿王初到应天时并不许应天诸官员张扬迎接,且在应天一地数日不带护卫暗访民间。睿王如今富可敌国,在柳州振灾时又已是民心所向,就算在应天暗中招兵买马也足有能力。睿王虽为陛下手足,但还请皇上为社稷着想,即刻收释睿王手中兵权,对睿王加以戒备,以保我蟠云江山稳固安定!”
亦珺冷道:“睿王是否有心谋反,朕心中自有定论。岂可受你区区一巡抚非议?”说着,又一摆手道:“金吾卫何在?将应天巡抚拖出去斩首,这是朕的中旨,不必内阁草拟定罪。”
殿上面面相觑的金吾卫忙上前将应天巡抚拖出殿外。应天巡抚被拖拽出去时,突然发出一声哭号:“陛下!臣赤诚忠心天地可鉴!收释睿王兵权一事,还请皇上三思!”
亦珺只淡淡瞟了应天巡抚一眼,向旁边一小太监道:“把这些折本收了,摆驾回宫。”
康成二年秋,许是四十余年辅佐朝政的繁琐劳累,太皇太后终于病倒于榻上。亦岚知晓太皇太后重病一事,便即刻从应天返回了京城探望皇祖母。
如今太皇太后重病无法辅政,朝中一切大权皆掌于亦珺一人之手。只是当下亦珺即位时日并不久,亦岚又已从应天返回京城,外头更是流传他的皇位乃从昭德帝手中篡夺而来。亦珺即位以来水患震灾皆不断,加上睿王在柳州振灾时又多得声名,更有朝臣以此为话柄,在朝堂上撞柱死谏望睿亲王重登大宝。亦珺听后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下朝时诸臣跪安退下后,望着生漆红柱下那滩赭色的血迹若有所思。
两年前他是真的并不想即任五哥的皇位的,只是如今已尝过了众人的俯首称臣与御座上的号令天下天命所归的滋味,无人会对那至上的皇权毫无贪恋。许多王朝的许多场杀戮政变后,人皆会感叹一句“天家无骨肉”。一旦一位皇帝开始起了疑心,也许注定就要以一场腥风血雨来铺垫最后的结局。
如今的寿康宫也愈发清静起来。除了诊脉开药的御医和煎药服侍的宫女外,宫内已不再有来往的大臣禀报朝中事宜。太皇太后如今卧病榻上,昔日凤仪赫赫的凤目已深深凹陷下去,满头银发搭在枕上,比起从前那个机敏锐利的女人像是一下老了二十岁。亦岚今日刚从应天赶回,回京拜见过皇帝后第一件事便是过来探望皇祖母。
亦岚进到寿康宫内,一眼望见病塌上的太皇太后,忙过去道:“皇祖母,儿臣来看您了。”
太皇太后闻言睁开双目,将一双枯槁的手费力向前伸了伸,“亦岚,你回来了?”
亦岚上前一步握住太皇太后双手,道:“儿臣听闻皇祖母凤体违和,心中担忧,就匆忙从应天赶回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缓缓道:“亦岚,扶皇祖母起来,哀家有话要对你说。”
亦岚默默将太皇太后扶起:“皇祖母要说什么?”
太皇太后有些悲哀地望了亦岚一眼,“皇祖母问你,你在柳州振灾时是否真如他们所说的‘民心所向’?”
亦岚微微一愣,答道:“在柳州时确是当地一名百姓认出了儿臣身份,后在场的百姓才纷纷跪地山呼千岁的。”
太皇太后又闭目缄默许久,方开口道:“前些日子应天巡抚特呈上疏给皇帝,说你在应天时策划谋反,有不臣之心,皇帝当日听时勃然大怒,已将其斩首示众。只是如今朝局不稳,一众大臣在朝上死谏望你重登大宝。亦珺初登基不久,性情又难免多疑,如今怕是已对你生了疑心。自古来无数兄弟为权力争夺反目,深陷血腥泥淖无可自拔。皇祖母已时日无多,实不忍看你们手足相残一日。所以,你还是暂时告病去承德一段时日避避嫌吧,皇祖母到时也会下封遗诏给皇帝,以护你平安一世。”
亦岚道:“皇祖母尚在病中,这期间还需儿臣在您身边服侍照料以尽孝道,岂能擅自离开?”
太皇太后摇摇头,“无妨,哀家这里还有这么多御医宫女伺候着。亦岚,皇祖母再最后求你一件事。无论何时何处,你都定要护得你自身的周全平安。”
亦岚听得太皇太后话语中竟有托孤之意,心头不禁酸楚,低头应道:“是,儿臣记下了。”他再抬头时,竟发觉太皇太后目中有颗颗眼泪从她眼角坠下,亦岚慌道:“皇祖母,你怎么……?”
太皇太后闭目摆了摆手,缓缓躺回枕上后终是无力道:“无妨的。亦岚,你稍后就赶去承德吧,早些离京避嫌也算是早了了皇祖母一桩心事。皇祖母已时日无多,让亦珺来看看我吧。你去吧,去吧……”
亦岚缓缓点头,半晌后才道:“那还请皇祖母多保重身子。儿臣,这就赶去承德了。”
第五十四章:罔顾
亦岚刚刚离开没多久,亦珺紧跟着就进了寿康宫。寿康宫内一众宫女太监见皇帝驾临,纷纷跪地参拜:“皇上万安。”
亦珺抬抬手示意他们起身退下,后走到太皇太后病榻之前,一躬身道:“儿臣参见皇祖母。”
太皇太后虚弱一笑:“起来吧。你我母孙二人,不必多礼。”
亦珺道:“近日朝中局势不稳,自朕即位以来又震灾水患频繁。朕与内阁阁老商议后决定去泰山祭天为百姓祈福。至于京中政务,就交给内阁决断,实在有大事了再将奏折转给朕朱批。如此安排,皇祖母觉得可还妥当?”
太皇太后闭目叹道:“哀家已老了,如今又在病中,朝政事务便由皇帝自己决断吧。”
亦珺点点头,继而转向一旁寿康宫中的女官:“皇祖母卧病期间需静养。传朕旨意下去,朕祭天这段时日任何臣子不得进入寿康宫惊扰太皇太后养病。朕已问过御医了,御医开出的药方你们要按时煎好,每日辰午酉时各一次。你们都是服侍太皇太后的人,更要用心照料,若期间皇祖母有任何闪失,朕第一个拿你问罪。”
那女官噤若寒蝉,忙叩首称是。太皇太后见此,闭目平静道:“人死生各有其命,皇帝还是不必难为她一个小小女官了。”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后,缓缓道:“还有你五哥,皇帝也大可不必疑心。睿王若真贪恋皇位尊荣,当年又何必将皇位传给你而不自己坐稳御座呢?”
亦珺身形微微一顿,终是冷笑一声道:“世间万物瞬息万变,本是极为寻常的,却只怕物转星移时人还毫不知情。皇祖母既在病中,便还是多保重身子好好养病了。儿臣先告退了。”说罢,便出了寿康宫。
近些日子皇帝在泰山祭天为百姓祈求福址一事已在各地流传开来。皇帝轻易并不会出京城,康成帝如此亲民举措倒让百姓瞬间消除了对天灾之惧和心中阴翳。全国百姓皆道皇上恩德,爱民如子。康成帝声名已隐隐有高过昔日昭德帝之势。
亦岚如今告病在承德已有两月之久,这两月间朝中有关睿王谋反一事的舆论倒是平息了不少。与此同时,京中太皇太后的病情却每况愈下,诸御医皆知太皇太后凤体已有油尽灯枯之兆,性命熬不过半月,却无人敢触这个霉头首先向皇上禀报。太皇太后亦知御医们开的药方仅是勉尽人事多吊几日性命而已,便刻意嘱托宫人们不必将自己的病情告诉皇帝与睿王。而云影卫如今仍驻扎京中,又最善刺探情报,查明此事后便立刻呈了一封急信送到承德睿王住处。亦岚知晓皇祖母病重消息,再顾不上其他,即刻备马带了沐言疾驰回京。
二人策马不断奔驰几个时辰终于抵至京师。亦岚将沐言安置于睿王府,后只身策马奔往皇宫宫门。他刚一到达,宫门前数名护卫一齐上前,一俯身道:“参见睿王爷。”
亦岚强忍胸中跳跃不止的灼痛,一收紧马缰匆忙下马,“让开,我要进宫。”
其中一名护卫仍将他拦下,跪地求道:“若王爷此次进宫是要去寿康宫探望太皇太后,那就还请王爷先回吧。皇上离京前特地嘱托过,太皇太后病重期间需静养,任何臣子无陛下应允不得进入寿康宫。若太皇太后出了什么闪失属下定脱不了干系,还请王爷见谅!”
亦岚冷笑一声:“依你之意,是说本王会对皇祖母不利?”
那守卫叩头道:“属下不敢对王爷不敬。只是属下奉皇上之命在此镇守,无皇上旨意,属下实不敢擅开宫门。”
亦岚自稳住心绪,缓缓回头使一个眼色,后向那守卫点点头,“你们也是奉旨办事,都起来吧。”
那守卫站起身来,“谢殿下谅解,属下……”他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就变成了一声刺耳的惨叫。隐约见到一个黑影从眼前迅速飞过,继而是双膝处一阵惨烈尖锐的疼痛。他下意识望向自己膝盖,已被利刃划出了深深一道,血迹正顺着伤口蜿蜒渗出。那守卫双膝再支撑不住身体,一下跌倒在地,强忍剧痛道:“殿下!您……”
亦岚低头看他一眼,道:“刀刃上没淬过毒,不会伤及你性命,只消半月便可痊愈。”说罢,翻身再上马,回头望向身后肃穆骑于马上的一百四十多名黑衣人,原本焦虑目光中突然平添了几分炯然:“云影卫,随我入宫!”
那守卫伤处已流血遍地却仍不敢违逆皇命,瘫坐于地面,向宫门内嘶吼道:“羽林军何在?!皇上有命!若有外臣敢擅闯寿康宫,羽林可立斩其于宫前!”
忽然,自皇宫宫门两侧涌出了两部精勇羽林卫,径直向亦岚奔去。亦岚只策马向寿康宫方向疾奔,对迎面而来的羽林军仅稍加挥戟抵挡——只因只有他自己知晓这时间有多紧迫。他身侧跟着云影卫,云影卫乃何等虎豹精锐,飞速驰往将两部羽林尽数吞没围剿。云影卫气势凛然,如今更是势如破竹,所过之处血雨腥风,不过电光火石间,宫门前已尽是负伤羽林军。
片刻过后,几名宦官闻讯赶来。一见宫门前遍地血腥哀嚎,皆相视骇然。原本那守卫回头向那些宦官喝道:“快些备马去泰山!将睿王所为一千二百里加急禀告皇上!”
亦岚策马横穿半个皇宫奔至寿康宫前,身侧云影卫已齐齐下马将寿康宫紧密围住,仅在殿门外让出一条小路,亦岚推开殿门闯入殿内,殿外守门的宫人均被这沉凝气氛所震慑,一时竟都因震惊忘了上前阻拦。
亦岚刚一迈入寿康宫,一股浓烈的草药味便扑鼻而来。太皇太后许是听到了宫外的刀剑厮杀声,已从病榻上起来。她今日精神出奇的好,脸上甚至还挂了淡淡的妆容,轻道:“亦岚。”
亦岚知皇祖母终将命不久矣,如今只是回光返照。却只得掩住胸中落寞悲怆,应道:“儿臣在这。”
太皇太后虽努力维持着雍容平和的微笑,目中却已尽是晶莹的泪水,“你此番进宫,定是费了不少力气吧?到底是皇祖母拖累了你。你总是太重情义,不过是为了见哀家一面,就在皇宫内动用云影卫,对羽林军出手。可有想过亦珺知晓此事后会怎样疑心你?”
亦岚自失一笑,“皇祖母不必在意这个的。不论如何,儿臣现在总是在您身边了。”
太皇太后轻轻摇头,突然失声啜泣道:“亦岚,很多时候,最是无情帝王家。兄弟二人中间横着一座江山,反倒是生生割断了相连血脉。此番你携云影卫硬闯寿康宫,已是违抗了圣旨,皇祖母也不知这次亦珺究竟会念几分旧情,对你将如何处置。皇祖母如今唯一忧心的就是你兄弟二人有天会刀剑相向,实无法安心赴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