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可以。”他心里有些疑惑,表面上还是一派和气,主动解了外裤,大大方方让那妇人弓下身来检查——哪知道她看了半天也没什么下一步的动作,芄兰一头雾水地转过头,却发现妇人正死死捂着嘴,眼眶都红了。
“您……”芄兰疑道,那老妇人却呜咽着跑出去了,隐约听见她在外间对柏舟说了些什么“没错”之类的话,还未理清思绪,柏舟就板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几乎是直觉一样的,芄兰感觉到柏舟此刻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可他还没顾得上怀疑那个就看了他的大腿几眼的老妇人难道真的身怀绝技,查出了自己其实是有病的结果让柏舟觉得很是憋屈云云,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了思绪。
“还真是不曾料到……”一个人低沉的声音说。
这次从屏风后转进来的是两个男子,当先那人一眼看上去就知是行伍出身,约莫廿五,蓄了唇髭,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金戈之气。他身材高大,差不多把身后的那人挡了个十足十,只能看见一片墨色衣角,待两人错身站了,同芄兰面对而立,都是微微一愣。
——他有着和芄兰七成相似的面容。
这少年同芄兰年纪亦是相若,尚未加冠,着了皂衣,更显得肤色白皙。比起芄兰的柔和,他的脸庞稍显棱角分明,气质也偏于冷冽:倘若将芄兰比作触手温润的玉石,那他则更像是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
此时他就带着一缕凉意开口:“先穿好裤子罢。”
“小玖。”当先进来的那名青年就带了一点责难的语气唤他,只是那责难实在太过稀薄,以至于直接让后者有意忽略了去。芄兰听了这话倒也不着恼,大大方方将裤子拾起穿了,又笑着反问:“不知还有何吩咐?”
“你……哎,无须这样。”青年似乎是被这一出弄得更加尴尬,偏偏少年又抱了臂不肯吱声,他目光搜寻似地四处游移,结果房里除了他们三人,也只剩一个柏舟:“哎,算了,还是我说。”
“柏舟问大公子,三公子安。”
芄兰听见柏舟躬身,对着二人如此道。
“柏舟不必拘泥礼数,一路辛苦了。”
这一声“三公子”无疑让芄兰忆起了些什么,可还没等他仔细理清如今这状况同他臆想中的偏差时,那大公子便开口了:“这里……是当朝尚书令,谢公的府邸。我乃谢公长子璋,表字子圭,这是我三弟玖。”
“至于你,方才乳娘刘氏观你样貌验你胎记,已经确信,你正是我十余年前走失的二弟,谢家二公子,谢琮。”
一室静默。芄兰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谢璋,再眨眨眼,望向一副作壁上观样子的谢玖,最终视线还是落在了柏舟身上。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这番说辞,也太假了些……”芄兰一面摇头一面笑,走到柏舟身前,斜倚在他肩上,笑道,“柏舟何苦还要找些人来用这种拙劣技巧来试探,莫不是怕芄兰贪图权势么?”
柏舟被他亲昵至极地靠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垂着眼,不敢去看任何人的表情,只说:“长公子所言的确属实。赎身一事只是想掩人耳目,毕竟老爷在朝中树敌不少,一旦有什么言语走漏,势必横生枝节。”
芄兰起初还是笑吟吟地听着,渐渐笑意就僵在了脸上。他重新站直了身子,视线再逐一掠过屋中几人,仿佛在多看几眼,就会有人承受不住压力,坦白告诉自己这其实只是个玩笑似的。脱了芄兰的禁锢,柏舟的头埋的愈发低,入定一般紧贴着墙,几乎都要与之融为一体了。
“你们……都不觉得方才所言,实有些难以取信?”良久,芄兰忽道,语气却低沉了许多,“仅凭这一张相似的脸,就能认定我的身份?”
“仅凭样貌自然不够,可你忘了方才的王氏。”谢璋耐心解释道,“那是你的乳母,对你再熟悉不过。此前我们也有寻到一些年龄契合,容貌亦是相似的,可最终都只是空欢喜一场。”
——原来那妇人,并不是被柏舟找来,查看自己是否带了脏病么?
芄兰这样想着,又觉出了些滑稽的意味,可再想笑已是不能,只能怔在原地,听谢璋继续讲下去。
“十余年前,祖母谢老夫人逝世,父亲亲扶灵柩回乡,携我兄弟三人同往,那时候你才五岁,小玖四岁,我也只有十二罢了。回京途中父亲忧劳成疾,只得停驻某地……随侍众人皆惶然,无暇他顾,以至于你于客栈外走失……”讲到此处,只见谢璋摇头长叹,谢玖默然无语,“虽有县丞派衙役帮忙四处搜寻,但最终无功而返。时值朝中有异动,圣上下旨着父亲即刻返京,父亲无法,只得先携我兄同小玖归京,留家仆数人协同寻访,然五年毫无音信……”
“就到此处吧。”有一老者突然推门而入,虽然身着家常服饰,却周身都透着一股为官的气度,见他进来,谢璋谢玖皆垂手唤“父亲”,柏舟也欲下跪行礼,却被拦住了。
“不必多礼,柏舟此番着实为我谢家做了好大一件事。”当朝尚书令谢令明,芄兰昔日也是从裴家公子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的。此时他站在自己面前,芄兰这才看出他其实并不年迈,只是两鬓早早雪白了,看起来格外老态龙钟,“前些日子我许久不见柏舟,问起小玖,他这才对我言明先前有一个赴京考生对着他唤出另一个名字,他心里诧异,几番打探后干脆派了柏舟前往那考生家乡,让他把你带回。不过天地之大,两个未曾谋面的人模样相似也是可能的,他尚未查证,也未敢向我提起,恐我伤心。”
谢令明不知是解释还是感慨地说着,一面将手按在芄兰肩头,像是确认似的仔细打量他的面容,眼眶已经红了:“我的琮儿,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幼时的事情,可还记得清楚?”
芄兰微微侧头,凝视着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枯瘦的手。最初的记忆里似乎也有一只大手总爱摩挲自己的头顶,笑着夸赞什么,亦曾是自己最早被卖入碧芜苑时唯一的寄托。可如今再恍然忆起,却有些分不清究竟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
他的人生都被那一场转折生生割裂成了两个,一面是谢尚书令家如珠如贝的二公子,一面是碧芜苑里艳惊四座的花魁。
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能做回当初的那个谢家二公子谢琮吗?
“初时还记得,后来便忘了。”最终芄兰如此答,眼角余光瞥过侍立在一侧的柏舟,后者仿佛在墙边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连表情似乎都凝固了。
——也许从一开始的返京途中,某些错误的事情就注定了会将某些人的人生轨迹全部颠覆。
听他此言,谢令明初时露出稍许失落神色,但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连连说着“回来就好”,又唤谢璋谢玖过来见礼:“琮儿这些年在外受了许多苦,今后日子里很多事你们都得多帮衬着他。”
芄兰饱经事故,哪里会不晓得自己父亲言下之意为何。单从柏舟一路遮掩着把自己带回来这事就能看出,谢家对二公子的失而复得是抱着多么复杂的心情。他冷眼瞧着谢玖磨磨蹭蹭地随着谢璋过来同他执兄弟礼,表面上却亲亲热热地回了,道:“这回得以还家,全仰仗了三弟,谢琮谢过。”
“二哥客气了。”
虽然芄兰尚不明白谢玖为何处处针对自己,可毕竟父亲在侧,他也不敢有丝毫敷衍,连忙还礼。芄兰笑着受了回礼,目光再次流连至柏舟身上,这回倒完全不加以掩饰:“刚才听父亲言,柏舟原本是三弟的随侍?我这次承他搭救才得还家中,一路上也颇有些志趣相投,今日既然大家都在,我就向三弟讨个人情,可否将柏舟予我?”
他这话一出口,当真算得上是满座皆惊。不止柏舟和谢玖猛地抬起了头,连谢令明也是有些尴尬为难的样子:“柏舟跟随小玖的日子也不短了,不如爹明日再给你重新挑选几个……”
“不必。”
说这话的是谢玖。少年人抿唇望了一眼柏舟,忽地展颜笑道:“即便时日不短也终究只是个下人罢了,二哥如果看着和眼缘,尽管带去便是。”说罢,又扬了眉,冲着柏舟道,“二哥讨要了你,那是你的福气,以后可要加倍小心着些,别让二哥觉得我带出来的人小家子气。”
“谢二公子,谢三公子。”柏舟单膝跪地,朗声谢恩,室内昏暗,竟无一人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强忍着什么的模样。
章五:昔我往矣
那之后谢令明又拉着芄兰说了许多话,直到有小厮匆匆跑来说尚书仆射刘大人前来拜访,已经在花厅里候着了才停下。他唤上谢璋,走到门口又停下,转头对谢玖说:“小玖,先带琮儿去祭一下你们的娘。”
谢玖点头应了,目送父亲离去后却迟迟不见行动。芄兰也耐着性子站在原地等,再加上自从先前谢璋道破真相后就在没挪过一寸的柏舟,倘若此时再有个小厮闯进来,估计还会以为大白日里活见了鬼。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扑棱棱的飞鸟展翼声,这才像是把谢玖的神拉了回来。只见他也不回身,只是一掸衣袖,淡淡说了句“跟我来”就当先走了出去。芄兰举步跟上,柏舟亦是跟了出来,走在他的身后。芄兰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永远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像是被尺丈量过一般的精准。
这一路上景色就渐渐明朗起来,也能看见些婢女小厮三两成群地做着些洒扫活儿,看见他们三人,皆远远躬身行礼。芄兰回头望望来处,却发现那条小径早已被花草假山掩映了,想必如果之前乳娘验出的是另一个结果,此刻自己已经从先前的那道门送了出去,穷尽一生也不会知道这里会是何处。
柏舟见他停步回首,也连忙停下了步子。他的粗布短衣还是今早芄兰为他穿上的,彼时的柏舟带着困窘的神色看着芄兰伏在他胸口仔细系好衣带,讷讷地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不发一言地坐回了车辕上。
多可笑,芄兰想。自己几个时辰以前还在心里又把所有可能的情况及对策又细细滤过一遍,确保自己可以安安稳稳过了下半辈子。结果一眨眼的功夫这个曾被自己视为衣食父母的人就成了自己的侍从,规规矩矩地跟在身后,半步不敢逾矩的样子。
这般顺从,这般严谨——是想要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么?
在谢玖因不耐而出声催促之前,芄兰对着柏舟笑了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回了身:“三弟久等了,走吧。”
“二哥若是想多看看这园中景色,待祭过了母亲,再让柏舟陪着你来看也不迟。”这般说着,谢玖抬起手,遥遥指了下前方正堂的方向,“不过父亲这时候怕是正和刘大人议事,二哥切记不要贸然接近那里。”
“那是自然。”
在路上芄兰又忍不住问起关于母亲的事——当年被自己强行掩盖住的五岁前的回忆,终于是随着身世的揭晓而一茎一茎冲破了泥土,只是无论芄兰如何回想,他都找不到任何关于母亲的记忆。
“母亲在十七年前就过世了,不记得也是人之常情。”
说话间已经到了祠堂。谢玖从案上拿了香,拿在长明灯上点燃——那之后他都一直寂然无话,可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势却莫名淡了许多。
谢玖……自己的三弟,应当是恰巧比自己小一岁的样子,今年年满十七。
“母亲是难产而死。”谢玖持香垂目,涩然道。
芄兰的晚膳是自己在卧房里用的。尚书部的刘大人议完事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谢令明在家中设了小宴,谢玖也被唤去席间相陪。给二公子的屋子还没收拾出来,故总管事谢周临时先将他安置在东厢的客房里,又指了几个仆役来侍候。
芄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天色一丝一丝地黯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廊上穿梭来去的灯笼火光。侍女将饭菜布好就行着礼退出了门外,房间里只留随侍的柏舟,垂手立在一旁。
“坐。”
芄兰举箸,指的还是自己身旁的位置。柏舟乍闻此句,下意识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又很快被他掩盖下来,垂着眸子肃然道:“小的不敢。”
“不敢?”芄兰略微拉长了语调,回过身去带着半真半假的惊讶神色望向柏舟的眼,“不敢什么?”
“柏舟身份低微,不敢同二公子同席而坐。”
他就轻声笑了起来,尽管心底并未因报复得逞而产生丝毫的快意:“同席不敢,同睡却无妨……不知柏舟学的是哪家的规矩?真是叫人大开眼界。还是说,其实你自己一贯是不敢的,只是你家的二爷不大规矩?”说完这句他便是一顿,语调转冷,“坐。”
芄兰本以为自己这番话一说出口,柏舟就算不会被他臊得脸都涨做紫红,也会结巴上好一阵子。可对方此刻的神色却有些镇定过了头,初时还有些尴尬,可听到他再度下令,竟然立马安安静静地走上前来坐在了芄兰身侧的锦凳上——这顺从的模样反而让芄兰觉出了股异样感。
他心下诧异,脸上却表现得不动声色,抬手夹了一筷子菜,自然无比地伸到柏舟嘴边,仿佛此刻自己还是碧芜苑的花魁芄兰公子,正和恩客坐在雅阁里情意绵绵:“尝尝?”
柏舟迟疑了一下,张口接了。
芄兰又在杯中斟上了酒,举到他唇边喂他喝下。
如此几回,柏舟便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一手撑住桌子,勉强维持着清醒。芄兰见状,也放下了酒杯,抬指在柏舟脸颊摩挲,笑意盈盈地将方才的猜测说出:“柏舟可是计划着,待芄兰睡下了,便去和我那三弟禀明原委,再以死谢罪?”
他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冰层彻底破裂,这才终于觉得有一丝饥饿似的,收回手来夹了一筷子冷透了的鱼细嚼慢咽,也不去理会踉跄跪在自己脚边的柏舟,自顾自点评着菜色:“这鱼的盐也加的太少,就算要保留原本的鲜美也不能如此乱来。”
“这豆腐倒还不错。”
“这道翡翠白玉汤里的蛋花也打的实在太碎了些,真真是做得全无美感。”
便这样边吃边品评,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间的天已经黑透了,此时他所处的东厢寂然无声,可以隐约听见前厅的丝竹和着笑语伴着晚风吹到廊下来。桌上的饭菜被芄兰用去了小半,余光里柏舟还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
“跪我做什么呢?”芄兰慢吞吞地执起桌上的酒杯,方才他一直向柏舟劝酒,自己的却是一杯都没碰过。那杯子不过是寻常白瓷,在芄兰手中倒像是珍宝似的,让他转不开眼,“在柏舟眼中,真正的主子,难道不是我那三弟?”
“……柏舟糊涂,请二公子责罚。”
柏舟沉默良久,方涩声回答。芄兰不置可否,又在心中再细细回顾一番今日所见所闻,只问:“我同长兄三弟二人,皆为一母所出?”
“非是如此。您与三公子为大夫人之子,长公子为如夫人所出。”
“这位如夫人现今可还在府里?”
“如夫人她几年前患了病,于前年冬天故去了。”
“这样啊……”他颔首,低头打量了一眼柏舟,这才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你方才,是向我讨罚,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