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曜沄随手一丢,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在桌上:“算了,我下不去手。”
赫曜霆见他没有记恨,轻佻地笑笑:“舍不得啊?”
章曜沄直视了他的眼睛,无奈地苦笑一声:“对啊,舍不得。”
赫曜霆闻言愣住了,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不是一向很讨厌我的吗?我伤了你,你不生气吗?”
章曜沄落寞地笑笑:“是我自找的。”
赫曜霆冷哼一声,咕哝一句:“我看也是。”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你那天为什么发了疯一样?无缘无故,干嘛拿我出气?”
章曜沄轻叹口气:“因为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想着韩笺枫。”顿了一下,悠悠问道:“他也对你做过这样的事吗?”
赫曜霆一翻眼皮,没好气地答道:“没有。”
章曜沄有些薄怒地一咬牙:“那更可恨。”声音越发凛冽。
赫曜霆冷哼一声:“你还不是看着我的脸,心里面想着我姐。”长叹口气继续说:“我以前总是找你麻烦,可是哪一次真正伤着过你?你要不是经常忽略我,我肯定会对你特别好的,比我姐对你还要好。”
章曜沄忽然伸手捏住他下巴,赫曜霆不自觉地面向了他,四目相对,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心头怦然一跳。只听章曜沄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曜霆,我那天想的是你。”
赫曜霆愣住了,十分惊讶,脱口问道:“什么意思?”
章曜沄松开他,正色道:“曜霆,你想过没有。人是讲感情的,不只是单纯的交换关系。”
赫曜霆眼神迷蒙了一瞬,脱口道:“我不明白。”
章曜沄微弱地苦笑了一下,柔声道:“曜霆,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赫曜霆大吃一惊:“姐夫,你不要我了吗?”
章曜沄见他那种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也软了,哄着他一样柔声说道:“要是我们在一起时间久了,像昨天那种情况还会发生。我不敢保证下一次,还能这样命大。”
赫曜霆冷下脸来:“你还是怪我。”
章曜沄微微闭了下眼睛,睁开之后尽量扯出一抹微笑,眉头却微微蹙着:“你回满洲去吧,去找韩笺枫。他才是你心里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兀自苦笑了一声,笑得有点惨淡:“你们两个笨蛋,相互耽误了那么多年。还牵扯了一堆不相干的人陪着你们折腾,包括我在内。”
赫曜霆急了:“你真的不要我了?”
章曜沄轻叹口气:“不是我不想要你,是不能。你跟我在一起是不会快活的。”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趁我现在还没有离不开你,赶紧回去吧。要是时间久了,你想走,我都不会放你。”
赫曜霆犹豫了一下,一双大眼睛水光盈盈地望着他:“我等你身体好了再走。”
章曜沄狠狠心,移开目光不去看他:“我没事,不需要你照顾。你回满洲去吧,今天就动身。小七这几天发电报催你回去了吧?那边的生意离了你也不行。”
赫曜霆忽然扑进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生怕碰到他的伤口:“姐夫,让我抱你一下吧。”
章曜沄却不理胸口的伤,搂紧了他:“好。”
赫曜霆贴着他脖子蹭了蹭:“以后我不缠着你了。”
章曜沄深吸口气,狠狠地闻着他身上苦涩的药气,连心里也苦得发痛:“我知道。”
赫曜霆轻咳了一声,低声说道:“我走了,你别忘了我。”
章曜沄艰难地深吸口气,五脏六腑都在痛:“好。”
赫曜霆抱着章曜沄,将脸埋在他肩窝里。心里面酸酸涨涨很不舒服,张嘴咳嗽了两声。忽然松开他,起身离开了。
章曜沄怅然若失地看着他的背影愣怔了一阵,猛然起身忍着伤口的疼痛追了出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追,但就是忍不住跟着出去了。
赫曜霆走在前面十步远的地方,没有回头,并不知道有人跟在后面。忽然有汽车鸣笛的声音,章曜沄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们两个人就被一辆驶过的汽车分隔开了。
等章曜沄追到马路对面时,已经再看不到赫曜霆了。
68、是敌是友
赫曜霆才回满洲不久,关东商社社长加藤博仁就发来了邀请函。
随着皇帝在日本将领的帮助下来到长春,满洲的街道店铺林立,市场充斥着各种玲琅满目的进口物资,大批外商涌进来投资。这片土地矿业、资源异常丰富,在侵略者的垂爱下,经济得到了空前的膨胀发展。满洲呈现出无比繁荣的假象,《夜来香》的靡靡之音漂浮在空气中,麻醉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神经,也抚慰了关东军离乡的心。
能够带来巨大利润的除了资源之外,还有通往财富之源的金钥匙——鸦片。
从前在满洲,赫、梁两大家族对峙多年,无非是为了抢夺鸦片市场。其他小势力的毒枭,在常年激烈的市场争夺中,几乎全部被蚕食殆尽。真正垄断鸦片市场的巨头,才算是东北这块繁华乐土上的霸主。
赫三爷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欠他钱不还,或者欠他人情不还的。除了梁家二爷之外,还没有哪个嫌命长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爱钱,但并不吝啬钱,若是他可心合意的人,他十分愿意为对方花钱,但是若有人从他兜里抢,无论多少,都是锱铢必较、不可饶恕。
他的钱是拿命搏出来的,当初谋害大哥独霸家业,费尽心机除掉对手,在满洲杀出一条血路,坐稳城北赫家当家人的位置。哪一个要是敢在他固守的产业上稍微动一动心思,那就得拿命来抵。
罂粟在寒冷的北方不算常见,但是在温暖的中原却可以迅速开遍山野。赫家霸占的并不只是那些成车运送的烟土,而是对鸦片有依赖的人群,与梁家多年的死斗也是为了抢夺这些依赖鸦片群体身上的血液。
鸦片害人,赫三爷的价值观里却不这样认同,他没有任何罪恶感。凡事有买就有卖,就好比沈叶那样的人,早些年若是没有鸦片肯定会发疯。有的人天生心灵脆弱,若是没有鸦片,也会活成一具行尸走肉,这都是因人而异的。鸦片是不好,但是有需求就会有供应。赫三爷对这种买卖从来没有问心有愧过。
从前梁仲贤和他亦敌亦友,曾经跟他攀过交情也算计过他。但是赫曜霆敬他是个人物,除了把满洲的鸦片市场占为己有之外,并未对其赶尽杀绝,抛去梁二对自己那些荒唐邪念之外,总还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情怀。
日本人却不一样,他们很难把排外的种族歧视隐藏起来,对于中国人的亲厚格外有限,为了利益足以翻脸。强取豪夺,以主宰者的姿态肆意地支配着满洲的经济、资源和人力。这引起了赫曜霆巨大的反感。
他挣了命将梁家打压下去,好不容易坐上东北王的宝座,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果实,日本人就打起了主意。他费了那么大的心机,冒了那么大风险,在刀光剑影、风口浪尖上拼杀出的一条血路,怎么会轻易就拱手相让呢。
除此之外,他回北满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更令他彻底不能同加藤博仁合作。赫家在山海关的果园被日本商会强占了,看守果园的长工被立即打死,整个果园一夜之间变成了罂粟种植园。虽然不是多大的损失,但果园是孙星娅的陪嫁,意义不同。
赫曜霆得知此事怒不可遏,立时派人去夺,查出这件事是关东商社的社长加藤博仁主谋,而关东商社的背后,是关东军军部特务机关。特务是不好惹的,惹上了就是大麻烦,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赫曜霆当然不愿意去惹特务,只好咬牙将这股火压下来。
恰巧这个时候满洲各个学校的学生举行了反日示威游行,抗议的学生情绪激动与租界的军警发生了冲突,巡捕房一下子抓了几十个学生。赫曜霆动用各种关系,花钱疏通,费了些精力将学生赎出了一部分,又派凤梧去给受伤的学生家里送去钱粮加以抚恤。
原因很简单,这些学生里有一部分是章曜沄教过的,还有些与阎翰林相识的,看在二人的份上不能不管。第二,这是对日本商会的无声抵抗,虽然微弱,最起码可以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收买人心的事,赫三爷每年都会做几件,比如投资修建学校,赈济灾区,多做这一件,不仅让章曜沄跟阎翰林承了他的情,还能换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如今日本人侵害他的利益,却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他不肯接,并不是跟钱有仇,也不是有着分量多重的良心和民族骨气,而是压根不愿意同这群毫无信义的白眼狼合作。
然而加藤博仁的约却是不能不赴的,因为他约的地方是日本驻长春的领事馆,再怎么说,松本领事的面子总不好拂逆,赫曜霆要想在东北这地方待得长久,还是不好直接得罪当地各国驻华的海外人士。
在准备赴约之前,赫曜霆去了趟雪园。韩笺枫听说他来了,立刻到书房去见他。
韩笺枫推门进来的时候,赫曜霆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窗外霓虹璀璨,衬得他一抹苍白的背影更加单薄。
听见开门声,赫曜霆转过身,看着他沉静地笑了:“你来了?”嘴角的笑容带着几分疲惫和苍凉。
韩笺枫看着他鬓染风霜的模样,心中微微一震,愣了愣,随即温柔地笑了:“是。在北平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赫曜霆笑了笑,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不好。”
韩笺枫一怔,不知道该怎样接话,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跟曜沄吵架了?”
赫曜霆不回答,反而问他:“你呢?这些天跟沈叶过得好不好?”
韩笺枫沉默了一会,轻声答道:“谈不上好。凑合吧。”忽然抬起一双桃花眼看着对方,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赫曜霆唤了一声:“笺枫。”
韩笺枫“恩?”了一声,如水目光撒了他一身。
赫曜霆忽然上前一步,看着他略微苦涩地微笑了一下:“如果我现在要你,还来得及吗?”
韩笺枫愣住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思索了一下,扯扯嘴角:“曜霆,我陪你一会吧。”
赫曜霆兀自轻叹口气,给他让了支烟:“好,你陪我抽支烟吧。”
韩笺枫略微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却没点。半天,才点上,火星在烟头上一闪一闪,淡淡的烟气缭绕开,朦朦胧胧缥缥缈缈。在这圈烟雾里,韩笺枫看上去,既孤独又忧郁。
赫曜霆轻咳了一声,韩笺枫立刻掐灭烟头。赫曜霆看着他悠悠道:“有人说我们两个都是笨蛋。”
韩笺枫微微笑了一下,叹口气:“我再陪你一会吧。”
赫曜霆不由自主地又给他递了根烟:“那你再陪我抽支烟吧,我喜欢看你抽烟的样子。”
韩笺枫一怔,随即笑了,笑得很温柔:“不抽了,我怕你会咳嗽。”
赫曜霆垂下眼帘,低低苦笑了一下,抬起头,目光在韩笺枫一双桃花眼的眼波中纠纠缠缠:“明天陪我赴个约吧。晚上六点,松本领事家。”
69、大发脾气
赫曜霆上了汽车胃里面翻江倒海地闹腾,小七把汽车开得飞快,他坐在车里更觉得头昏脑胀地眩晕。
韩笺枫见他脸色白里透青越发的难看,轻轻揽着他问道:“曜霆,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赫曜霆就势往他肩上一倚,整个人瘫在他身上,嘴唇颤抖了两下,半天弱气地吐出三个字:“我胃疼。”
韩笺枫立刻了然,赫曜霆是个受不得气的,怄起气来一口水都咽不下去,他今天那顿饭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顶在胃里消化不了,等会肯定要狠狠闹腾一番才消解得了。
“我帮你揉揉。”韩笺枫俯下身体靠近他,伸手摸上他肚皮,轻轻按了按,胃部硬硬的鼓胀着,显然吃下去的东西没消化,全堵在这里了。韩笺枫有心给他揉一揉,这一揉不要紧,赫曜霆的肚子忽然咕噜响了一声,紧接着叽里咕噜一阵乱响。
赫曜霆皱紧眉头,伸手按住韩笺枫的手,万般难受地哼了一声:“别揉,越揉越难受。”抬眼看了看窗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凤栖轻声吩咐道:“小七,停车。”
凤栖一脚油门愣头愣脑地踩下去,汽车骤然停下。
车停稳当了,赫曜霆匆忙推门下车,踉跄地走了两步,扶着道边一颗粗壮的白杨树树干,哇啦啦地吐了一地。
赫曜霆干咳了两声,忽然背后一暖,是韩笺枫温热的手在帮他顺气。赫曜霆吃力地抬了下头,扫了他一眼,胃里又是一阵翻涌,低下头一阵狂吐。到最后再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俯身一声一声地干呕。
赫曜霆吐完直起身体,扒开长长的蒿草丛,里面隐藏了一辆汽车,示意韩笺枫上车:“小七会继续往赫家方向开。笺枫,你跟我去图们。”
韩笺枫扶着他上了汽车,赫曜霆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睛一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汽车一路往图们开,图们离长春很近,路上的时间很短。不需要赫曜霆多交代,韩笺枫就轻车熟路地将车开进了一处青山绿水间的院落。夜凉如水,月色下小院很不起眼,后院只有个小水池,那是一眼温泉池。但是屋内却一应俱全,布置得很舒适。
韩笺枫扶着赫曜霆摇摇晃晃地进了屋,才一进卧室,赫曜霆就立刻冲进盥洗室,扑在马桶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韩笺枫见他一直这样吐也着急了,担心地拍着他的后背问道:“曜霆,我送你去医院吧。”
赫曜霆艰难地抬起头,气弱游丝地说了句:“不用。”胃里一阵绞痛,又低下头一阵干呕。
韩笺枫连忙找来温水给他漱口,一边浸湿了块热毛巾,一下一下地帮他轻轻擦脸,一边温言道:“你别气了,老这样吐不行,该伤胃了。”
赫曜霆吃力地干咳了一阵,好不容易止住恶心。缓缓抬起头,脸色惨白透青,表情是虚弱的,眼睛里却有两道冷光直射向韩笺枫,眉宇间陇上了一缕寒烟: “你也知道我在生气啊。”
韩笺枫微微一怔,知道他一生气就要病一场,否则这气是消不下去的,柔声哄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消气呢?”
赫曜霆很微弱地冷笑一声,一只手形如鬼魅地掐上了韩笺枫的脖子,扼住他往墙上一按:“你那个徒弟,被你言周教得可真好。”
韩笺枫被他掐得气息一滞,脊背上蹿出一股凉意。
赫曜霆手上继续收紧,盯着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等回去之后,你赶紧把门户给我清理了,到时候再跟你算账。”
他一松手,新鲜的空气涌入韩笺枫的气管,惹得他一阵咳嗽,喘了两下,才把气息调匀。赫曜霆忽然撤手,并不是因为他怒火消了,而是使不出力气来。胃里一阵一阵地痉挛,眼前一花,跌在了韩笺枫身上。
韩笺枫拦腰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手脚麻利地把他身上衣服扒下来,扯过被子给他盖上。
找来杯子,冲了杯糖水,扶着赫曜霆起来,给他披上睡衣:“曜霆,喝口水。”杯子送到他唇边喂他喝水。
赫曜霆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喝了一口就皱着眉头把杯子推开了。向后一仰,躺倒下去。眼睛半眯缝着,因为难受而陇上了一抹水雾,朦朦胧胧,有一种不设防备状态下的无助。
韩笺枫的目光从他的眼睛移到薄薄的嘴唇,再移到喉结停住。半晌,又回到两片薄唇上。这样的赫曜霆有种让人想要立刻吻上去,狠狠压制欲望的冲动。
韩笺枫深吸口气,最终还是忍住什么都没有做,艰难地移开目光,起身将杯子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