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佩的双唇张张合合,仿佛还再说些什么,轩辕晋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纳锦从亲兵们身后款步而出,手中还抱着他的长子。纳锦面上一片森然,哪里还见到半分明媚直率、柔情似水的影子?
纳锦与秦佩四目交汇,若有所思道,“我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不知公子从何时开始怀疑起我来?”
秦佩苦笑,“何止是雍王,我也被你瞒了好久,一直有种种蛛丝马迹摆在我面前,可最终都未引起我重视,直到殿下毒发昏厥,我在显德殿盘查东宫用具时,我才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
似是被太庙阴气侵扰,纳锦怀中婴孩抽噎了声,四肢乱挣起来。
轩辕晋哑声道,“把孩子给我。”
纳锦微微对他福了福身,低声道,“纳锦虽有隐瞒,可对王爷之心却从未更改。待事情一了,纳锦自会向王爷解释。”
秦佩懒懒看她一眼,“我倒是记得,有人曾对我说过……”
“与我相知相许的轩辕晋,是个坦坦荡荡、至情至性的君子,是个事君以忠、事父以孝、事兄以诚的好人,是个体察民间疾苦,对名利厚禄不屑一顾的亲王,可如今的他呢?”
“事实上不瞒大人,我与王爷近来也多有龃龉,他并不知晓,但我已然决定与他分道扬镳了。”
秦佩将那幽怨的女儿语气学的惟妙惟肖,轩辕晋却听面色越冷,看着纳锦的目光更满是挣扎痛苦。
纳锦向前两步,却被轩辕晋身侧亲卫拦下,便只好凄凄切切地看轩辕晋,柔声道,“妾跟着王爷也这么久了,王爷对妾的心意,妾自是动容,万死都难报其一。难道王爷不想听妾说说其间隐情,反而要受外人挑拨么?”
契苾咄罗等人在窃窃私语,似乎为轩辕晋如此愤然吃惊。
秦佩好整以暇地看着,心道,情至深处,巴不得连骨血都溶到一起,哪里容得下半点欺瞒?
他抬眼看了看轩辕冕,后者正低垂着一双凤眸,不辨喜怒。
秦佩收回目光,对着纳锦冷冷一笑,很多事情,既然做了,就不要想着回头。
不负如来不负卿,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第十四章: 最毒正是妇人心
“你出现的时机太巧了,踏马案中……”秦佩懒得管他二人的儿女情长,自顾自道,“雍王与殿下政见不同,这本是众人皆知之事,可那时两兄弟还能心平气和地各抒己见。但在采女案之后,雍王野心毕露,开始公然与太子争锋。你甚至不需要劝说他去争,你只要先展现出一点不合俗流,再流露出你对雍王的情深似海,不可自抑,最后再委曲求全地跟着雍王,却迟迟得不到名分……”
轩辕晋阖上双目,想起一日自己请封纳锦再度被驳回,皇兄对自己耳提面命,说了一长串天家体统门当户对的大道理,自己郁郁回府,就见纳锦一人在昏暗房中为腹中孩子做针线。她面上并无半分怨怼,反而是纯然的慈爱欣喜。
可她越是这般,自己就越是愧疚。
同是龙子凤孙,凭什么自己就要仰人鼻息,连爱的女人都给不了一个名分,而若是太子与母妃坚持,他们的孩子纵然能上玉牒,都不能记在纳锦名下。
于是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滋长,若有朝一日,自己翻手为云覆手雨,再不必看人眼色、苦苦央求,再不用为了避忌而做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王,将宏图大志都藏在心底,再不用看着纳锦强颜欢笑,眼见他们母子分离……
再然后有一日,有个沧桑文弱的中年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只对自己说了寥寥数字,却将最后一点迟疑打碎。
他说:“王爷,你不甘。”
“阿史那乌木在禁宫内本有暗桩,正是因此,当年顾相甚至一度被其挟持,”秦佩声音清冷,恍如石上清泉泠泠,不带半分情感,“圣天子再英明,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不知为何宫里的暗桩竟残存下来,甚至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尚衣局,李忠便是其中之一。东宫守卫森严,殿下对吃食用具更是万分小心,据闻就连墨砚中的墨汁都曾验过,可为何最终还是着了贼人的道呢?”
轩辕冕终于抬眼看向秦佩,眼中晦暗不明。
“当时我便有所猜测,让殿下中毒的未必是某一样物什,而是某几样,而当时东宫中有可能的无非三样,屏风、香炉、还有墨砚。”秦佩缓缓道,“经过数月尝试,我终于查明凶嫌手法——将丝线浸入毒液之内,密封干燥,再以其绣成屏风。太子素喜熏香,又颇为畏寒,桂宫内殿远比外间温热。只需洒扫宫人每日晚间往那屏风上喷一些水,再点上香炉,毒液便会消无声息地跟着热气弥漫开来……殿下夜夜安寝之时,赏着幼弟献上的十二扇花鸟屏风,绝想不到这哪里是孝心,这要的是他的命!”
轩辕晋颤抖着退后数步,直直看向纳锦,“你不辞劳苦、一针一线绣这屏风,原来却是要害人性命么?”
纳锦强自镇定,“秦大人,就算是我所为罢,可你如何解释,其一,为何其他宫人安然无恙;其二,若当真是我,为何不干脆将太子毒死?”
“第一,殿下夜间在桂宫独居,而桂宫多为宦官,并无宫婢,药效不显,第二,虽然你其心可诛,可时机不对,在找到那铁盒之前,太子必须活着。所以,你下的毒量很小心,不过四五滴左右,溶在水中,更是微不可见。可太子殿下日日熏香,又是在睡梦之中,日积月累不知不觉间也吸入了两三滴的量,正是你算计之中,亦是你最希望见到之事。”
许是抱着孩子有些疲惫,纳锦换了只手托住孩子,脸上浮出一丝浅笑,“算你料准了,隐瞒无益,不如今日咱们便来谈谈条件罢?”
秦佩冷笑一声,“我倒不知道你有何资格来与我谈条件!我猜猜,你该不会是想说雍王继位,册立你的儿子为储君,除去给太子解药外,还可以放我一条生路罢?纳锦,你是不是太自作聪明了些?”
纳锦蹙眉看他,“我以为我们好歹相交一场,想不到你竟如此看我!”
秦佩抬手打断她,“雍王一党,或者说你为何要找这个铁盒,不过是因为这个铁盒里藏着阿史那乌木的金册,还有他嫡子的名姓。取了这个铁盒,找不到世子,恐怕这铁盒也不过是个废物,而若是没有金册,你们回去漠北便难以服众,甚至不能调动突厥部的兵马财富,我说的可有错?”
“秦佩……话不要说的太多太满,你知道我不少事情,我也知道你的,”纳锦似乎一瞬间卸下所有伪装,不乏阴狠地看着秦佩。
秦佩不为之所动,笑笑,“古人言‘最毒妇人心’,今日我才体会其中真味。欲壑难填,你曾对我说过王爷欲求太多而失了本心,可如今看来,我以为说的却是你!太子病重,终于瞒不住的时候,你一面让周芜,也就是傀儡胡先生告诉雍王,你们给太子下毒,却不会伤及性命,事成之后服下解药便可痊愈。另一面,你无意中知晓谁是阿史那乌木的儿子,便立刻放出消息给漠北,也就是正在争夺汗位的金顿可汗第二子阿史那附离,于是一群突厥死士来到长安,先是虐杀了不少朝廷官员,充作你们的掩护,后来更试图除去阿史那乌木之子。”
“那你说我为何这么做?对我有何好处?”
秦佩嘲弄地笑笑,“不知你对雍王是真的情深意重,还是野心滔天、痴人说梦……雍王为了储位拼死一搏,你却已开始为他打算,若是没有金册,无论谁承袭突厥余部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最终的结果必然是自相残杀,土崩瓦解。若是雍王顺利即位,这便是他的功业,若是他落在下风,灭国之功于他更是大大的筹码。以解药换储位和金册,最后再将金册毁去,当真好算计。谋害太子,背叛旧主,欺瞒夫君,我从未见过如此狠毒下作之人!”
“等等,我依稀记得突厥人在刑部衙门所杀官吏是个叫陈忓的八品官吧,仿佛还是出身寒门,若他是阿史那乌木之子,恐怕与理不合吧?”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嘉武侯独孤承突然开口道。
他曾随驾亲征剿灭二王,又识得秦泱,有此问并不稀奇。知晓内情的赵子熙缓缓闭上眼睛,而轩辕冕只默然凝望着太、祖神位,满面怆然。
秦佩不退不避,任凭众人视线如刀般戳在自己身上,哑声道,“本该死的人,从来都应是我啊。”
第十五章:一时回首背西风
一石激起千层浪,除去先后知晓内情的赵子熙、轩辕冕,已从他这番推断中有了猜测的独孤承,余下四五位王公均是满面愕然,尤其是与他有旧的洛王同王,此刻更是惊诧万分。
就连轩辕晋,也暂时从他自己那些小情小爱里脱离出来,傻愣愣地看着秦佩。
秦佩并未管旁人,依旧看着纳锦,“怎么,你以为我想留在天启朝,必然怕人知道身世,所以就可以任你要挟了?你太自作聪明,当真以为世上人都如你一般么?”
纳锦双唇战栗,一旁的契苾咄罗却怒喝道,“你这妖妇,枉我们奉先王遗命听你差使,想不到你竟要谋害少主!今日我等便取你性命,看你还如何吃里扒外!”
“契苾!住手!”秦佩冷声喝止,又对纳锦道,“你既是汉人,为何又为阿史那乌木效命?”
纳锦缓缓跌坐下来,手中孩子被颠簸地一颤,瘪瘪嘴便欲哭泣。
“秦大人还在世时,曾经收养了许多孤儿,教他们技艺,最终才能为他所用,即使在他出事之后也是如此。我便是被小姨收留,跟着她研习针凿药毒之术。咱们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蛰伏在那庄子里,伺机而动。”纳锦苦笑,“我与小姨在东市开那江南绣庄,一开始只是为了与突厥联络,毕竟东西二市胡人甚多,不易引人注目。后来我们常见那些贵家子弟在东市纵马,想起昔年秦大人遗策中有一条便是挑起士庶间隙,于是便一同做了这踏马案……再后来,阴差阳错之下我竟得到了王爷的青眼,众人一合计之下,周先生拍板,才让我欲擒故纵地进了雍王府,一是可以接近少主,找个合适的时机将身世言明,二也可以寻机窥视东宫,找回金册,甚至可以利用王爷图谋大事。”
秦佩漫不经心地听她说古,视线飘向殿内某个不知名的方向。
“没错,一开始我对王爷是利用,是算计,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我永远都忘不了王府无趣,他便常带我微服逛尽东西二市,陪我去酒肆看胡姬歌舞,去戏场看绳技杂耍,给我买新奇可爱的小玩意儿……”逐渐褪去狠戾,纳锦姣好面容复又变得柔美,“更何况,为了我,他竟然忤逆他惯来孺慕的父兄母亲,推拒了所有名门闺秀,迟迟不肯娶亲,就是为了给我一个名分。”
纳锦笑了几声,忽然道,“秦佩,你错了,李婉娘被杀根本不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而是她的心太大了!”
秦佩醒悟过来,“钦天监批的她的命格……”
“不错,那本就是她家人花银子买来的批命,可笑的是我那婆母竟然信了。你们说我痴心妄想,可若是林贵妃没这个想法,我后来一连串计划又哪里会这般顺利?天生凤命,呵,你们以为她当真未想过置我和腹中的孩儿于死地么?”
“你杀李婉娘全是为了私仇?”秦佩不可思议地看她,“你可曾想过,李婉娘她这般的命格既然广为人知,若是林贵妃拼命为王爷求娶,那她的野心岂不是无可遮掩?这样看来,她被选中的可能本就不大!”
纳锦低低笑了阵,“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日好?孰是孰非,如今也毫无意义,做下这许多事情,最后会有何种下场,我早有觉悟。为母则强,如今我只求安儿能一世顺遂,平安康泰。”
秦佩冷笑,“当真仅仅如此么?话不多说,将解药交出来。”
契苾咄罗等人看看秦佩,又看看纳锦,默不作声地在秦佩身后站定,目光不善地盯着纳锦。
纳锦拢了拢鬓后秀发,缓缓起身,“太子不写下罪己诏让位,解药,哼,想都别想!”
两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轩辕冕缓缓开口道,“纵使孤毒发身亡,也绝不会将储位让给雍王,你便死了这条心罢。”
“殿下若有三长两短,我天启朝必率六十万铁骑踏平昆仑山阙,将你突厥一族灭的一个不剩!”独孤承目光森寒,咬牙切齿。
纳锦悠悠道,“我非突厥人,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就在此时,秦佩身后一人如同鬼魅般出没,将纳锦手中婴儿掠走。
轩辕晋大惊失色,颤声喊道,“安儿!”
纳锦却淡然依旧,笑道,“对无知稚子下手,你们当真只有这点本事么?”
“对付下作之人,唯有比她还卑鄙,”秦佩那双琥珀色的双眼中充满了讥诮,“我也只是不愿连累无辜罢了。”
说罢秦佩拍拍手,便有人将一绣着龙凤图样的襁褓送至喻老手中,喻老对秦佩点了点头,将那襁褓中的婴儿微微抬起,使众人看清那婴儿的脸孔。
此时不仅轩辕晋惊慌失措,就连曾在洗三宴上见过孩子的洛王、同王都是吃了一惊。
纳锦花容失色,不可置信地看着秦佩。
秦佩缓步走到喻老身旁,不甚轻柔地捏了捏那婴孩的脸孔,笑道,“曾有人对我说过,野兽的弱点在其颈项。如你这般人物,旧主可轻易背弃,人命如同草芥,人说虎毒不食子,今日我便想拿你试试此话真伪。”
见纳锦身形微晃,几乎不能站稳,秦佩话锋一转,“今日这一遭对我们而言艰险无比,对你来说又何尝不是?临行前听闻雍王长子亦要出行,我心中便知你定然会寻个替身,于是早作安排。”
纳锦惨白着脸道,“你真卑鄙!”
“彼此彼此。”秦佩手指轻轻在那婴孩面上划过,面上是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纳锦看着他手上动作,咬牙道,“你要如何?”
秦佩挑眉看她,“话说到这份上,还需问么?你手中有我要的解药,我手里有你的儿子,太子手上还有你我都想要的金册,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纳锦沉默片刻,“你预备如何打算?回王庭么?”
秦佩低头看着砖石上自己的影子,淡淡道,“汗国大局未定,亡父心愿未了,我自是要回去。”
轩辕冕张了张口,可喉间却干涩得发痛,硬是不能发出半点声响,只怔怔地看着秦佩发愣。
“你可敢赌咒发誓?”
秦佩竟然笑了笑,指天起誓道,“若我背誓,则永生永世不得轮回,尝尽佛家八苦!”
第十六章:万叶千声皆是恨
秦佩竟然笑了笑,指天起誓道,“若我背誓,则永生永世不得轮回,尝尽佛家八苦!”
轩辕冕闭上眼,昔时他与裴行止在疏傅榭边立誓,早有丽竞门暗卫呈报,秦佩今日所言和当日竟然分毫不差。
他倒宁愿秦佩是个没心没肺的阴险小人,视诺言如浮云,不管是背弃自己,还是回突厥去做他的可汗,都好过不畏天命,不惧因果。
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无论有何种下场都毫不在意了。
“可我们如何知道这解药是真的?”赵子熙淡淡插言,他并未看秦佩,早在当日秦佩跪在地上向他求证身世的时候,他便早知会有今日。
如今的局势已然足够纷乱,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袖手旁观,保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