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脏很疼,听着婴儿的哭声,他也想跟着嚎啕大哭——一半是激动,半是伤心。
他没想到上天会如此眷顾他,夜夜入梦的人有一天真的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就像从天而降的无价之宝,过程充满了戏剧感。他最开始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美梦成真有的时候真的很考验承受能力。
但是他分明看到,顾从见的眼里有惊诧,有回避,甚至有不知所措,却独独没有和他一样的激动和惊喜。
瞬间心凉,难道在自己确定了心意后,对方却已经走出了感情的怪圈了吗?
他控制着要去拥抱和亲吻眼前人的身体,不仅是顾从见的态度,更因为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个小小的,浅蓝色的,可爱的婴儿车,婴儿车里躺着一个漂亮的宝宝。
他仔细看了看宝宝,只有鼻子像顾从见,挺直,但不算高。他接着往下看,小宝宝肉呼呼的,黑漆漆的大瞳仁迎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然后歪过脑袋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那一眼的神态有些熟悉,但又不知道在哪里见到过。
偏过头,可以看到宝宝下巴中间有一个小坑,俗称美人沟,顾从见也有,很明显的一道,仰起脖子的时候尤其性感。
他想,也许这是顾从见某个亲戚的孩子。
他知道这是在自我安慰,顾从见没有亲戚,他的家只剩下了他孤伶伶的一个人,他早就知道。
顾从见七手八脚的哄着女儿,压根儿没指望一边装电线杆子的某人能帮上什么忙。他现在也满心烦乱,习惯了一切运筹帷幄未雨绸缪,却因为这段日子太放松了,竟一下调整不回应对突发情况的思路。
正好藉着哄女儿的时候好好想一想。
可是话说话来,他有什么可想的?正如同他和王所安还有什么能说的?
他们已经分别太久,完全脱离了彼此的生活。顾从见了解的是一年前的王所安,王所安亦然。
没有谁是一成不变的。
不可否认,宝宝的出生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力,他也甘之如饴,这段时间真的很少会想起王所安,偶尔想起也是因为看着宝宝的五官越来越像他而已。
王所安出现得太突然,就像一颗石子突然砸向了水面,一点准备都没有,他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其实就算是提前预知,也会不知所措吧。就像被投进石子的水面,即使提前知道了,该起的涟漪还是会出现。
等到女儿抽抽噎噎地收回哭声,王所安才慢慢走了过来,看着顾从见空空荡荡的脖子,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默默递了过去。
顾从见看了他一会儿,没有拒绝,握在手里,然后慢慢系在了脖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确实暖和多了。
他这才分过心神梭巡起身边的少年。
——不,应该叫青年了,举手投足间再不见初出茅庐的青涩,俨然一位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衣着整洁干净,稳重又有亲和力,喜欢他的男孩女孩会有很多吧。
不禁在心底呲笑自己,年纪这样大了,还学人家小孩子玩恋爱游戏,当时的自己真的是昏了头脑。
而这种苦楚又讽刺的神态在王所安看来分明是顾从见在讨厌他。
王所安垂下眼睛,努力忽略心中的钝痛,打起精神道:“好久不见……你一会儿有事吗?”没等顾从见回答,紧接着说道,“没事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我……我挺想你的。”
——不是“挺想”,是想得都要发疯了,明明梦里会相见,但天亮睁开眼时那种空虚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他想捂起耳朵,不敢听顾从见的拒绝。
顾从见看了看他局促的模样,叹气道:“走吧。”
王所安愣了愣。
顾从见道:“找个地方,我们聊聊天。”
于是,电视台的工作楷模王所安翘掉了半个下午的班。
两个人没有找具体的店铺,而是一人要了一杯热饮,坐在公园长椅上,把婴儿车安置在身前,就像一家三口出来散步看雪景,走累了小坐片刻一样。因为带着小宝宝,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哭起来,进店里会影响到其他客人。
王所安双手握着纸杯,手指在杯沿处打转,眼睛低垂,拘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顾从见则舒坦得多,喝着花茶,偶尔给女儿掖掖被角,茶水下去了大半,也不见王所安说话,只好开口道:“最近怎么样?”
纯属没话找话,李培成李大导演不时就会向他汇报情况,不过最近因为过年,没什么联系了,但并不妨碍他了解王所安的一举一动。
和顾从见相比,王所安还太嫩。
“啊,还好,都很顺利……”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扣不上,“你呢,怎么会来SY市?”
顾从见扫了他一眼,公园的长椅虽然每天都会有人打扫,但是冬天的威力不容小觑,椅面很凉,用姥姥的话来讲就是:拔凉拔凉的,别在外面待着,进屋进屋。
王所安侧过头,转向顾从见的方向,寒风侵入脖腔,打了个冷颤。
顾从见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把刚刚戴上的围巾摘了下来,刚解开就遭到王所安推拒:“我不冷,你戴着,东北的冬天可不像B市那种小打小闹,你不戴围巾不戴帽子不戴手套,会被冻生病的。”
这次王所安接到姑姑的电话,说是爸爸有一本文件忘在了家里没给她,而爸爸正在和亲亲老婆度蜜月,所以只好劳烦他帮忙取一下。
因为事出匆忙,离开时只抓了围巾带上,原因还是围巾和外套挂在一起的,至于帽子和手套,都忘了带。
否则他怎么会只给从见带上围巾?
王所安心疼地看着顾从见上了层霜气的苍白手背,推婴儿车要把双手都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控制着想把这双手掌捂在自己手心里的冲动,心疼之余还有些气愤和妒忌:从见不是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可是为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家伙,他连手套都忘了戴。
顾从见绕过他上来阻止的手,把围巾解下递过去,见王所安抿着嘴角不肯接,赌气似的,双颊都鼓了起来,像只斗败的青蛙,这个样子竟和女儿看到自己抱着卡布时的神态十分相似,不禁有些好笑,默默叹口气,抬手给他围上,在胸前系好。
顾从见靠过来时王所安的大脑就成功当机了,鼻腔里浸满了顾从见的味道,和冬天的冷意十分和谐,但是多出了柔柔的奶香。
下意识看向了面前的婴儿车。
婴儿车里的小宝宝也睁着眼,皱起小眉头瞪向他,抿着嘴角,双颊鼓了起来,整个脸成了一个完美的包子样。
他一愣,越看越觉得这孩子眼熟。
在给王所安系好的同时,宝宝又哭了起来,哭声嘹亮。
顾从见有些纳闷,一边把女儿从婴儿车里抱起,一边向王所安解释道:“她平时都不怎么哭的,现在也没到喂奶的时间……奇怪。”
王所安瞪着被顾从见抱在怀里就止住了哭声的宝宝,有点明白了这小东西为什么哭。
……这孩子成精了吧!
于是上一个问题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比起顾从见为什么会在电视工作者最繁忙的阶段出现在SY市,他更想知道这个成精成妖的小娃娃是怎么回事!
难道从见结婚了?
只是出现了这样的想法就心碎,王所安晃晃脑袋立刻把这个想法摒弃掉。他了解顾从见的为人,这个对待感情就像中世纪的贵族对待他们的头发一样一丝不苟的感情单蠢者,不论什么原因,都做不出这种事。
王所安道:“这孩子……是你的?”
顾从见戳着宝宝脸蛋上酒窝的手一顿,点头道:“我的。”
晴天霹雳。
王所安颤颤巍巍,大脑内部被雷劈得一片焦黑,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能够保证在问出问题的同时不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磕巴道:“你、你结、结婚了?”
顾从见抬起头,认真地正视他的双眼,缓缓道:“没有。”
王所安被他的眼神看得咽了口口水,心脏放下一半提着一半,嘴唇扁了扁,指着小宝宝道:“那这个小东西怎么来的?”
顾从见薄薄的脸皮红了红,含糊道:“生的。”
“别跟我打太极!”王所安终于忍不住跳脚,指向他怀里,“你没结婚怎么冒出个孩子?你不是同性恋吗?难道还和女人上床?!你有没有道德!”
骤然提升的高音把来往的寥寥行人吓了一跳,纷纷厌恶地瞥了眼王所安,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顾从见,匆匆离去。
顾从见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抱着女儿的手紧了紧,宝宝勒得有点难受,动了动小脑袋,顾从见发觉后立刻又松到合适的位置。
宝宝舒服了,转过小脑袋,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对向维持着滑稽动作的王所安,小嘴扁着,双颊更鼓了。
顾从见慢吞吞地站起来,俯身把女儿放在婴儿车里安置好,对王所安颔首道:“突然想起还有事,不耽误王先生的时间了,再见。”
说完转身就走。
“从见!”王所安追上来,“你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从见停下脚步,背脊挺拔,神情隐隐有些倨傲。他高出王所安半头,这个角度垂下双眼,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屑感。
这样的顾从见很陌生,王所安从来没有见过,一时竟有些发怵。
顾从见讽刺地扯开嘴角,说道:“我的道德观,与王先生无关,还有,”指了指王所安脖子上的围巾,“谢谢。”
说完转身离去。
王所安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追了两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中间好像隔着薄薄的雾气,却挥之不散,王所安有一种感觉,如果再次错过,或许……
从见就要消失了。
王所安咬咬牙,干脆地跟李培成请了假,回身向来路跑去。
对于去而折返的王所安,叶老爷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只是坐在沙发里挑眉看他。
王所安双手握成了拳头,掌心渗出了汗,他连外套都没有来得及脱掉,冲进客厅站在姑父面前,却在姑父淡淡的目光下,让他想起了顾从见临别时的那个目光,审视而不屑。
正如同姑父此刻的审视。
嗓子仿佛被夺取了功能,王所安张张嘴,顶着叶老爷的视线,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叶清慢条斯理地把书本阖上,站起身来,姿态优雅,身形笔挺,气度迫人,全然不见年近花甲的老态,反而是经过时间的淬炼提取出最沉稳大气的雍容气魄,即使抹去五官,也会迷惑众生甘愿拜服其脚下。
这也是王所安敬重姑父的最重要原因。但是这种人,只能敬而远之。王所安所选择的是成为顾从见那样的人,这一点不论何时何地于何种情况下都不会改变。
顾从见无疑与叶清有十足相似的地方,比如从容、沉稳、干练、清明、锐利——统统是在工作时才能体现出的形容。但顾从见也更像个人,他会对自己狠,却对他人会有所宽容。叶清则是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但也因此,他站在了金字塔的塔尖。
可惜高处不胜寒,王所安仅凭着媒体的留言和家人对其的只字片语,便能猜测出他摒弃了许多珍贵的东西。
他想,如果早知道结果,叶清是否还会选择这条孤独的路,长眠在无人陪伴的尽头,等待岁月注定的侵蚀?
王所安想,以叶清的骄傲,即使时间倒转,他也会走上相同的路,或许手段会温和些?——不得而知。
叶清也不屑于后悔这个字眼。犯下的错注定无法修改,那么他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以此赎罪。
想到这,王所安长叹口气,同理作用于顾从见,他对王所安的宽容让王所安忽视了他骨子里的骄傲,王所安那一连串的质问,无疑是在他的心口上重重划了一刀。
但是联想到顾从见的反应,如果不是亲近的人的伤害,他根本不会去在意,正如同大象是不会因为一只蚂蚁的挡路而停下前进的脚步。
那么,他是不是能苦中作乐的想,至少在顾从见的心中,他还是很重要的?
叶清把书本随手放在海南黄花梨茶台边的手抠里,与侄子错身而过,说道:“跟我上楼,”刚踏上第一层台阶时,没有转头,只是接着吩咐道,“让人重新泡一壶茶,”顿了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眼睛眯起,语气仍是平板无波,却居然能让人联想起狡黠,“顾导送的茶,很不错。”
聪明的王童鞋瞬间领会到Boss姑父语句中的真正含义。等到保姆把新茶沏好,王所安亲自端着托盘,毕恭毕敬的来到了书房。
叶清等他把托盘放下,又关上了门之后,微扬起下巴:“坐。”
“姑父,”屁股刚沾到椅子背,毛躁的小青年就迫不及待地发问,“您和顾导很熟?”
叶清品了品沏好的茶,把茶盅放回茶案,回味良久。
王所安屁股长钩了似的,又不敢追着问。
叶清可能是觉着这样的王所安挺有意思,便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说道:“你很关心顾导。”
“啊……”
“听顾导说,你辞职了?”
“啊……”
叶清挑眉:“顾导很欣赏你。”
“啊……”
叶老爷继续步步紧逼:“顾导辞职了。”
“啊……啊?!”
王所安差点跳起来,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半张开,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叶清点头道:“说是辞职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吊胃口的停顿数秒,“开除。”
王所安愣愣的。
“所以,”叶老爷难得好脾气,“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我、那个、”王童鞋张口结舌,“他怎么会……怎么会被开除?”
“某些微不足道的私人小问题,”叶清意义难明的瞥了他一眼,“不过一个巴掌也拍不响。”
王所安再笨也听得懂姑父话里有话。
“他在电视台都做了十多年了,怎么会……”
“所安,”叶老爷为侄子的情商和智商都表达出了他深深地忧虑,“你要明白,所有的事没有应该不应该,只有值不值得。”
被教育的王童鞋一脸茫然。
这个孩子不像自己,叶清暗自思索,他或许一辈子无法做出令人难以企及的辉煌的成功,但是毫无疑问,只要有人帮他推开迷雾,以他的性格,就会收获到他最想收获的。
他很羡慕眼前这个孩子,他有着肆无忌惮的青春和可以为之奋斗的未来。而他,已经老了。
所以他不想看到这个智商堪忧情商低下的孩子只是因为一层薄薄的迷雾,就裹足不前。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叶清垂下双眼,再抬眼时,眼前的孩子正无知的望着他。
“遵从自己的心,至少你现在,不需要放弃什么,”叶清的声音低沉柔滑,像衬托着高档饰品下暗蓝的天鹅绒,“不要做会后悔的事,因为即使最后尘埃落定时你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但你的心也会时刻承受着煎熬。年轻就是要做一些疯狂的事,你还有机会,不要去伤害爱你的人。”
沉默了很久,像是补充一样无力,叶清又道:“尤其是,你还爱他。”
你可以无视他一路走过来鞋袜上沾染了多少泥泞,也可以忽略掉他身上增添了多少处伤痕,他只希望你不要再在他的衣服上踩下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