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恭听。”杜子修声音像金石坠地。
“朕感秦真翰林大学士,几十年来为学恭谨,笔耕不坠。但念及秦卿已过花甲,力不从心,欲让秦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子修觉得如何?”
“秦大人才比华盖,实在是可惜。”皇帝语调温和,杜子修有种一如往昔的错觉。
“秦卿老年得二女,膝下仅剩秦良瑜一女。”皇帝语气沉下来。
“……”杜子修皱起眉来,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吗?杜子修恍恍惚惚记起五年前皇帝慌慌张张来找他的情景,他那时和他心里无罅,那时他匆匆忙忙跑来,只为了告诉他,他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秦真子犹卿家二女,叫秦良瑜。他那时是多荣耀,皇帝将这种私密的事第一个告知他,把对于皇帝那样幸福的事第一个与他分享,可是,他却宁愿不要。皇帝从来都没有问过他的意愿,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就残忍的将那些鲜血淋漓的事实摆在他面前。皇帝爱的是别人,皇帝爱的是另一个人,皇帝永远不知道你的心意,皇帝爱的不是你。那些鲜血淋漓的事实一刻不停地提醒他,一刻不停地嘲弄他,一刻不停地凌迟他,他的心终于也鲜血淋漓。
“朕有令。”皇帝沉郁的声音将杜子修的思绪拉回。
“朕命你和秦良瑜择个良辰吉日,快快完婚。”皇帝的声音如钟磬,沉重又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像劲风驰过草原般空旷又动荡。
杜子修听到了沉郁的哀伤。
不过,那股哀伤不是为了自己。
“臣,不能领命。”杜子修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太过惊讶了,还是太过难受了。他只能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在抗衡。
“那朕斩了秦良瑜一家。”皇帝声音冷漠。
“与秦家有何干?”杜子修瞪眼看着銮椅里的身影,目眦尽裂。
“因为秦良瑜爱慕你。”
杜子修怔在那里,耳边还是萦绕着皇帝的那句话,那声音从他的耳膜钻神经里,撕扯一般几乎要将他活活撕成两半。这,真的,是现实吗?这真的,是事实吗?他嘴角勾起一丝苦笑。这世事终究是捉弄人!
皇帝猜忌他,疏远他,怨他,恨他,原来只是因为一个秦良瑜!他们,相识二十年,抵不过一个与他相识不到五年的女子!
现在,他给他赐婚,为了他爱的女子,放下自己对她的爱,还将她许配给她爱的男人。
十一,原来,我竟然不知道,你如此大度。我也不知道,你如此混账。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是否愿意;你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我真正的心意。你凭什么,凭什么要我娶她?就因为我爱上你,就因为是一个小小的臣子爱上皇帝,就因为你不爱我,你就可以这样对待我了吗?我,也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心。你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做要挟,逼我娶她,就是你的真心吗?相比于她,我在你心中真的就无足轻重吗?
罢了罢了!
十一,这是我还你的。
“臣,领命。”杜子修眼中再无一丝多余的情绪。他低垂着眼,那眼黯如灯灭。
“呵呵……”皇帝冷笑,“子修,看来你对秦良瑜的心意一点也不比她少。”
“良瑜以后是臣的妻子,臣定当与她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杜子修心已是死灰。
“好得很,好得很。”皇帝咬牙,手抓着龙椅的扶手,手背青筋冒起,指骨抓得发白。“子修,朕当祝福你。”
“谢主隆恩。”杜子修沉静答道。
他,终于心死。
而他,还未明白。
这一场爱,错过了,就不在了。人,错过了,就死去。
像傲然开在传说中的藏海花,那花,从不开放,只含苞死去。
“过!”摄影师及时掐断镜头,灯光师也放松下来。
Siren和Cole也走过来,不约而同的看着两人。白一珩演的皇帝日趋成熟,他的皮肤被画得更黑,下巴留了些浅浅的胡茬,看起来既有成熟的韵味,又带有一点沧桑的萧瑟感。而赵子倾的妆容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一来,杜子修对皇帝的心意二十年来从未变过,二是杜子修在戏里一直都是一个儒雅又清俊的才子,有点轻微的洁癖,所以杜子修外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服装颜色越发的深。
“白一珩,先去化妆室。R姐在等着。”Siren将白一珩推到另一边,隔赵子倾很远,在途中,Siren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赵子倾一眼。
“……”赵子倾语塞。Cole走到他旁边,好奇的睁着眼睛看着他。
“有什么话就说。”赵子倾满脸黑线。
“在一起了?”事实说明再精明能干的经纪人也逃脱不了是个中年妇女的现实,八卦心昭然可揭。
“?”赵子倾故意挑起眉头,疑惑的看着Cole。
“别装傻。我说你和白大神真的在交往?”
“……”赵子倾故意沉默。
“你别否认,Siren说你把白大神都拐上床了。”Cole压低声音。
“哈?”赵子倾惊叫,这个Siren,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说啊!虽然,他赵子倾脸皮是厚,但是也要考虑一下白一珩啊!虽然Cole不是那种多嘴的人。赵子倾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一遍Cole,眼里疑惑更深。Siren不是大嘴巴,而且还是比Cole更为出色的经纪人。在他们的公司里是一流的经济人,影帝影后,歌神麦霸,她带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像Siren这样的人,会把白一珩被他拐上床的事随便说给别人听?而且事实是,怎么就是他拐骗波斯猫上床了呢?明明是两情相悦的嘛!
Cole被赵子倾盯得极为不舒服,她撇撇嘴,朝赵子倾翻了个白眼。“不说就不说。你这是视女干!”Cole几乎暴走。
“视女干?”赵子倾立刻嫌弃的别过眼去。
“……”Cole额头青筋一根一根暴起。
“Cole,你和白一珩什么关系?”赵子倾不再和Cole闹别扭,要是Cole真的生气了,他的阵营里就少了一个得力干将了。他还这么和Siren斗。
“?”Cole知道现在是她掌握主动权了,她学赵子倾的样子,挑了挑修过的细长眉毛,疑惑的看着赵子倾。
赵子倾顿时堆起一脸谄媚的笑来,“Cole,我敬爱的,美丽的,大方的的Cole姐,你就告诉我嘛!”
Cole被赵子倾那个娇嗔的语气词刺激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嘛~”,她甩了甩胳膊,一脸嫌弃的看着赵子倾。
“……”赵子倾脸有点挂不住。
“其实我是他的前任经纪人。”Cole怕赵子倾再突发奇想发出什么不得了的声音,连忙说道。
“哦。”赵子倾顿悟。怪不得!一开始波斯猫对他示好的时候,Cole这么敏锐的就看出来了。 这样,Siren把这件事对Cole说也解释得通了。
“还有,你可能不知道。”Cole故弄玄虚的眨眨眼。
“什么?”赵子倾配合得很好,眼里自然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Siren是白一珩的小姨。”Cole淡定的说完,看着赵子倾的脸色从好奇到惊异再到黑化。她继续说道,“亲小姨。白一珩的妈咪是Siren的亲姐姐。”Cole故意将‘亲姐姐’三字咬得极重。
“不是吧!”赵子倾感觉他的天瞬间变成黑色,希望之光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要和Siren对着干,要好好孝顺才对啊!”Cole拍拍赵子倾的肩膀,友善的提醒道。
“可是,已经……”赵子倾皱起眉,想起那天自己和尊敬的小姨大人,在眼神里短兵相接的场景。心里更悲苦了。
“不晚不晚,Siren是个大度的人。”Cole继续给赵子倾挖坑。
“哎!”赵子倾叹了口气,只怪自己连敌友都分不清,Siren是谁啊!是敬爱的小姨啊!自己巴结都来不及呢,谁还和她对着干啊!
“别叹气了。快去先把妆卸了,今天你们的戏也完了,待会一块去和小姨吃个饭!”Cole还在打趣赵子倾。
“嗯。”赵子倾苦着脸。
“顺便道个歉,表示一下自己的孝心。”Cole还是拍了拍赵子倾的肩膀,凑到赵子倾耳边轻声说,“对了,Siren喜欢Chanel的限量版包包。”Cole一副提示到此为止的笑了笑,甩甩自己飘逸的头发转身走了。
赵子倾仍然苦着脸,却不置可否的挑挑眉,朝化妆室走去。
14.藏海花5
“一拜天地——”
杜子修身着鲜艳的血红衣袍,青丝尽梳上,束到脑后,扎成一个髻。他头戴红得泛紫的冠帽,劲竹貌,冷玉颜。
他跟随着念词的人,修长的手指抓着红布绸,微微弯身,眼里却未落到旁边之人身上半分。
“二拜高堂——”
那赤衣凤眼的俊俏男人,转过身,抬起一副琉璃眼,看着高堂之位上落座的尊贵皇帝,眼里未起半分波澜。只恭敬地躬下身子,行礼。
那个至高无上的、身份无比尊贵的人,身着紫黑色绣龙丝绸缎衣,并未着皇袍。他只是冷眼看着那个情绪未起半分波澜的,犹如修竹一般的男人,手指抓着座下红木雕椅的扶手,指骨泛白。
杜子修,你,说过,不再抛下朕一人。
杜子修,你说过,朕不是一个人,你要与朕一起扛起这大兆的天下。
杜子修,你说,这辈子,须发尽白,肝脑涂地,只为朕一人。
杜子修,你说,现在,你又是为了谁?
你现在嫁衣在身,是为了谁?
你现在顾盼言笑,又是为了谁?
你现在与人结成连理,拿朕当作是你的谁?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朕,忘记了那数十载的山盟海誓?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爱上别人,丢弃朕于眼里脑后?
杜子修,你,背弃朕。你背弃朕!
“夫妻对拜——”
那血衣缁眼的男人眼未离皇帝半分,他虚妄的睁着眼,恨不得裂开他的眼,想看清那绝心绝情的皇帝脸上的所有表情。他眼珠不动,弯身与新娘对拜,视线烙印在皇帝身上。
皇帝痛苦的闭上眼,脸上惨白如纸。他指甲深深陷进红木里,血珠渗进木屑里,一并深深扎在肉里,痛,不欲生。
“送入洞房——”
皇帝陡然睁开眼,有些惊恐的看向绯衣如火的杜子修,他陷进了黑暗的深渊里,深不可测,落石无声。深渊里浸满冰凉刺骨的湖水,鞭骨的寒意,一阵一阵钻进他的骨髓,冷,入骨髓,痛,也入骨髓。
这时,杜子修转过头,被众人推推攘攘,往新房里挤去。
“子修。”从皇帝口中吐出无人可闻的字眼。身体不由的颤抖得剧烈。他的恐慌,他的惶惑,落在杜子修看不见的地方,遍地生长。
杜子修,离他而去。
因为杜子修离他而去。
大堂里安静如死。
“十一,我们一起,我帮你一起扛。”有人仿佛在耳边说。
“十一,不怕,我在这儿。都过去了。”有人及其温柔的摸着他的头,将他揽到一个宽阔又滚烫的胸膛里。
“十一,你在哪儿?十一!你在哪儿?十一,你别吓我啊,十一!”有人在焦急的呼唤他,那样急不可耐,担心入骨,悲伤如注。
“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的。所以,十一,能不能从此为我,活一点点?”有人在他的耳边轻轻的,哽咽着声音,小心翼翼而无比期待着问他。
“十一,我和你不一样的。”有人在他的耳边喃喃,他很困,人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感到嘴唇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再无其他。
“十一,不,陛下。”有人低垂着眼站在他眼前,声音低落,那声音颤颤的,像抖落的明珠。
……
“别再说了。”皇帝捂耳,声音犹然纠缠着他不放,一丝一缕,钻进他的耳里,像一根根细小的丝线,缠到他的脑子里。
“别再说了!”皇帝狂怒的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上,清脆的瓷器碗具的破碎声,铮铮然,掺进那些响在耳际的声音里,搅动起来。
“十一,我和你都已经回不去。”有个极轻极浅的声音真真切切的响在耳畔。皇帝抬头,那个赤衣乌眼的清雅男人立在堂前,那人拔下玉簪,拆下头冠,一袭青丝如墨泻下。
“你说什么?”皇帝声音极低,有点微微发抖。
那个赤衣似血的男子平静异常,他冷冷的看着一脸惊恐的皇帝,左胸隐隐的,不由自主的犯疼。只是,他的眼睛再无表情。
“子修,你在说什么?”皇帝低下声音,有点哀求似的看着他,那双他最喜爱的黑珠美目,此时装盛了无限哀伤的惶恐和不安。只是,他已经心如死灰。
“我,杜子修与十一,生既离,死为别。再无瓜葛。”那赤衣凤眼的男人依然表情淡淡的,未起丝毫波澜,他手里抓着刚从发髻里拔下的青玉簪子,突然扬起手里的簪子狠狠刺向自己的右臂。
“不——”皇帝怔怔看着杜子修手臂上急速被染黑的血红喜袍,撕裂般的喊声梗在喉咙里,划破寂静黑夜里的喑哑,如断了,哑了,绝了。
“犹如此簪。”杜子修面不改色的拔下深深扎进手臂里的簪子,摔在地上,那支翡翠青的玉簪应声而碎。
皇帝愣在那里,眼里,眉角,痴了傻了,不知作何反应。
“以后有的是杜子修和陛下而已。”杜子修忽然展颜一笑,拱起手,恭敬地鞠了个礼。如墨的青丝随着泻下,挡住了那张如旧蓝颜。
“陛下,万福金安。”杜子修也不顾那手臂的汹涌血流,将手端在眉间。声音高亢、宏伟,又凄凉如水,像汩汩流淌着的涩涩冰泉,寒意一直栖居骨血,再无温暖可言。
皇帝仍然愣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渲染的血色衣襟。
“臣,告退。”
皇帝陡然瘫坐在地上,目光痴迷。
15.藏海花结束章
白一珩手里抓着剧本,仰躺在赵子倾的大床上。眼珠盯着天花板,动也不动。
“……”赵子倾从床的另一头爬过来,脑袋伸到白一珩脑袋的上方,对着白一珩眨眼睛。
白一珩伸手挡住赵子倾近在咫尺,无限放大的狐狸脸,别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结局怎么样?”赵子倾掰下白一珩细小柔软的手指,在嘴边亲一亲。
新改的剧本,不止有结局变了。
“……”白一珩只是看着赵子倾,不说话。
“昨天演的时候,就觉得杜子修还挺刚烈的。”赵子倾凑过去,亲了亲近在眼前的柔软嘴唇。
“身如修竹,性韧且刚。”白一珩淡淡说。
“可是,总感觉杜子修变聪明了。”赵子倾拿过白一珩手中的剧本,认真看起来。
“怎么?”白一珩歪着头看赵子倾。
“以前总是不动声色的保护着十一,现在却那么决绝的与十一断交。不得不说,杜子修放弃了对十一愚蠢的守护,真是聪明的做法。”赵子倾看着剧本上,白一珩画的横横杠杠。
“其实,编辑改得有点过。”白一珩语调懒懒的,头枕在赵子倾的肩上。
“嗯。”赵子倾心里欢喜,肩上不轻不重的重量,让他感到满足。
杜子修心死,怎么会愤而与十一决裂?心死,心死了,就不会为自己得不到的爱而伤,就不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人而怒。殿中深夜谈话已经让杜子修对皇帝死心,又怎么会有后来婚宴上杜子修与皇帝鲜血淋漓的决裂呢?以杜子修的性格,此时,那样的行径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言。而且皇帝对杜子修的恨意似乎全然向爱意过渡了,因为此次婚宴的决裂。那这样,结局又会怎么样?真的还会按照剧本上写的‘与君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