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忙着给付云中包扎伤口的重山也忍不住笑了。
三人都想起,还真是小时候了。
苏夕言,年方十四,初次以“夕言”为名,正式登台晚来风。
第八十一章
春盛之时,百花齐放。
当夜,半个云墟和半个榆林都空了巷。剩下半个巷的人们也是忙忙碌碌,赶紧干完活计,好去看正式登台之前,已是传说中师自焚音,色艺双绝的夕言姑娘。
这么重大的日子,重明与重山自然不会缺席。夕言说了,两人谁第一个到达晚来风为她捧场,就送谁一件礼物。
两个少年卯足了劲,晚课一下,就要往晚来风去。本来交情铁,约好一块儿走,奈何重明大略太紧张,突地肚子不舒服,要去上茅房。
正蹲茅坑上呢,屎还一时拉不出来,重明就瞥见一只小毛爪子自茅房木板缝里探入,抢了他搁在一边的裤带就跑。
随之听见茅房外重山得意洋洋的大笑声,跑急了,差点摔一跤。
重明哪还管三七二十一,拎了裤腰就追。两人边跑边打边笑,还得一个拎裤腰一个藏腰带,一路到了晚来风后门外。
苏夕言正等着,眼看就要登台,两人怎么还不来,一晃眼就瞧见两人傻不愣登打闹而来,噗地就笑了。
两人听见笑声,回头。
晚来风后门墙脚处,多年前蜀地商客带至此处,栽培多年的一株名贵醉芙蓉,正开。
正傍晚,满树醉芙蓉已由粉色转为深红,层层叠叠,盛放如醉。
花前,妙龄女子,抬眼一望。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敛眉垂眸唇初启,纤指勾帕笑已闻。
许是一同长大,实在见惯,不曾留心,两人虽是第一次看见盛装相迎的苏夕言,却好似是第一次看见苏夕言这个人。
芙蓉含春横秋水。
苏夕言,这个这般美丽的女人。
重明看呆,忘了拎着裤腰,一松手,差些没拉住,一把抓回来,趁着边上重山犹看呆,赶紧上前一步,道,我第一个到!
重山一愣,终于回神,啊哇大叫,你个拉屎不拉裤的,敢抢我先!
苏夕言又笑了,莲步轻移,停在了重山眼前,秋水含波,眨了眨眼,道,那我得送你一样礼物。
轮到重明得意地笑,却听苏夕言对着身边小丫鬟耳语几句,丫鬟便看着重明笑得有些贼,回头往晚来风里行去,不多会儿回来,手里多了条禾绿色的腰带。
一瞧,重山先哈哈笑出来了,道,对对,他这会儿最需要这礼!
苏夕言接过腰带,十分郑重似的双手捧与重明。
重明苦着脸,只得接了,还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腰上系了个漂亮的大蝴蝶结。
青青禾尖般,幼嫩柔软的颜色。
三个少年人相视,又笑得不行了。
此时三人依旧相视而笑,却早已不是少年人了。
重山扶付云中坐正了些,瞧了瞧付云中脸色和嘴角,皱眉道:“伤成这样,怎么没血。”
苏夕言目光一黯,付云中已轻笑着自己道了句:“恩,伤得重了,淤在最里面,出不来。”
有气无力,说的倒是实在。
重山看了苏夕言一眼,苏夕言不语默认,重山点了点头,眉头皱得更深了。
深哀无痛,重伤无痕。
至少捡回了一条命。
重山点完头,想了想,捞起付云中就打算当尸体打横抱走,付云中又惊又笑,扯了伤处,不住地咳:“这、这位客官,咳咳……奴家虽花容、月貌,虎背熊、腰,咳……却还是个黄、黄花闺男,如此、如此不雅,还望……”
这头苏夕言笑得花枝乱颤,重山不耐烦了:“得了得了,再不老实小心我揍得你有背没腰!还黄花闺男,你最喜欢的那几个小美人不都是夕言……”
付云中赶紧逼出最后一点儿中气,大喊着打断:“我老实!我可老实了!!”
喊完又是一阵咳,看得边上仅剩帮忙的几个弟子都大笑不已。
闻言,方上前几步想帮忙搭手的飞声也笑了。
笑了,也停了步伐。
就站在三人身后不足数步远,静静地看。
重山道:“老实就老实站起来……站得起来不?”
苏夕言拍了重山一下:“你怎么照顾伤患的?重明骨头都被你掰折了。”
付云中立刻接道:“对!要抱也要夕言抱……”
话音未落,重山一把抓起付云中的胳膊就拖着走。
飞声又微笑了。
他看得出来,哪怕口中生硬,重山的动作还是分外小心。
也看得见付云中边不情愿地嚷嚷,边游走目光,又借着一跌侧身对夕言耳语几句,看得见苏夕言似是一惊,随后不着痕迹轻轻点头。
付云中交代完,目光却未停歇。看向一旁,一顿。
飞声随之看去。
是凌霄。
面目依旧苍白的女子,此时孤身而立,遥遥相望,更添了数分清寂如雪。
眸色沉湎而清明,静静遥望付云中,不发一言。
付云中一时怔忡。
他知道她在看着他。她也知道她看着的是他。却更似透过了他,看见了另一个遥远的故人。
付云中怔忡间,凌霄已微微一笑。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淡淡噙着的笑意不再是恍惚即逝的。
一刹,美得当真飞云凌霄。
转身离去。
迈向礼尊等众离开之处。脚步分明沉重,犹坚定得如同终于找回了失却的方向。
见凌霄走来,静候在不远处的四位女徒赶紧上前搀扶。
而随着凌霄的步子,付云中往前看去,又是一顿。
重霄。
簇拥着诸尊离去的人群里,重霄回头看着付云中,也在微笑。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被这般的人看着,这般的笑对着,心中再有猜度,都好似自作多情。
可此时的付云中忽觉得,他并不是在自作多情。
重霄的笑里,已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得连那一层厚厚的清透纯粹都已揭开、丢弃、再不复用。
对着付云中的笑与目光里,是昭告的光芒,和笃信的重量。
付云中还是没看明白。
重霄已回过头去。
付云中下意识往前探了探身,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些真的瘫倒在地。
飞声惊得踏前一步,重山已死死扶住付云中半跪在地,而苏夕言对着不远处拉了小板车赶来的云墟弟子急急招手呼喊。
看着这所有,飞声顿住步子,更加沉默。
眸底沉静深邃得似是又看见付云中站在他面前,笑得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晨曦一出,哪怕半城飞雪,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一夜江南。
太多思绪,便成茫然。
原来他只能看着。也只需看着。
半晌,垂眸,苦笑。
重山,夕言,重明。
岁月这东西,真是最难抗争的。
原来在他与他尚未相遇的时候,他们便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凌霄,重霄。
最后才是付云中。
而若无付云中,便不会有他飞声。
正想着,忽听见重山道:“……诶那谁!‘飞’字辈叫什么载字的……”
飞声一愣,抬头,半抱着付云中的重山正扭头一脸不甘愿地看着他,继续道:“你师尊一睁眼,就逼我喊你走近点儿!”
第八十二章
“离那么远站着干嘛……话说你这名字谁给起的啊这么难……”
还没说完,重山已经被苏夕言敲了个脑凿子。
敲人后脑的苏夕言照旧雍容端方,对着哎哟一声回过头的重山道:“人家徒弟,崽子也是你叫的啊?”
重山睁睁眼,明白了,“哦”了一声又道:“重明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我怎么不能喊?”
看着两人打情骂俏,将头靠在重山肩上的付云中轻轻笑了。
笑得都只剩一口气了。
抬眸,看着飞声走近、停步重山身后、半蹲半跪,对视。
付云中迷糊着眼,也看不大清,又笑着点点头,连睁眼都嫌累。
只向着飞声,缓缓探出一只手。
飞声伸手,握住。
无人可见,双掌相贴。
眼前是付云中的侧脸。糊了好些额发的邋遢汗渍。鼻翼间随着微弱呼吸流动的风尘。
触及付云中无力握紧,至少还留着残余温暖的掌心,飞声不知为何,竟已微红了眼眶。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软玉香红,没有言语相激,没有暧昧挑逗。
却没有任何,能敌得过此刻紧握手心的实感。
似是眼睁睁看着蜡炬即将成灰,至少执在手中,至少还有微弱光亮,温暖胸膛。
触及飞声掌心的温度,付云中也放下了心,闭上了眼。
沉顿,困倦。
似也被那微弱光亮温暖了胸膛。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再无其他。
最后一眼,目光越过飞声肩头,看向模糊视野里,那个并未被礼尊下令恭迎,而仍安然如故,照旧不言不动,睥睨四方的背影。
付云中便无声微笑了。
不及扯起嘴角,又快睡着了。
看着付云中宁静的面容,飞声眸光忽的一跳。
付云中本就靠着重山的肩头,不过是闭上了眼。
也本就无力握紧飞声的手掌,不过是更放松了些。
正拌着嘴的重山与苏夕言察觉什么,也忽地静了下来,看着付云中。
看着付云中紧闭着眼,苍白了唇,渐渐滑落身躯。
“……付云中!!”
“……重明!!”
——
拂晓。
黄沙中一片白衣翩翩,却不再是来时那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穿越沙漠的队伍肃穆而急切。
他们星夜兼程,加紧步伐,走过了一整个严寒夜晚,才终于将近沙关。
留在绿洲等待的部分人马已汇合,长长的队伍里却少了诸多身影。事出突然,礼尊遣散所有幸存的随行百姓,使之自行穿越剩下不多的沙原。随之清理辎重行李,腾出最多板车驼马,安置伤亡的云墟弟子,以及尚留性命的武尊叛党与吐蕃刺客。
幸好四散逃离的骆驼大部分寻回绿洲,可供驱使,否则更是狼狈。
重山牵着骆驼,方被清晨的阳光驱散浑身寒意,再过一会儿,怕又要被晒得一身臭汗。抬头看一眼坐在骆驼之上的苏夕言,再转头,替板车上闭目沉睡,总算还飘着一口气的付云中拉了拉车头上简易搭建的遮阳蓬,免得重伤患又被晒晕过去。
想起什么,回头,放眼看去。
飞宏,飞星。不算太远的队伍最前方,跟在诸尊之后,骑在骆驼之上的飞声和飞松。
和礼尊都隔了些距离,两人之间也隔了些距离,各自身处人群之中。
亦或,是被已全然分不清听令于谁的诸云墟弟子们包围、保护、监视、押送。
甚至包括诸尊在内。
微妙而紧张的气息,更是叫本已急切的队伍近乎急躁。
忽地,人群中传来惊喜轻呼:“哎?瞧!是师兄们出沙关接我们了吗?”
出声的是个应试弟子,对疲惫而未消惊惧的应试弟子们来说,这一声如石子入水,立即引了一阵骚动。
“呀!沙关前头,真的有人!”
“是师兄们吗?不是说未等我们回关,不得私自出关吗?”
“是我们拖得太久,不放心,出来查探的吗?”
重山亦随之看去。
越过队伍最前头的车马人影,恍惚便能在拂晓晨光下,瞧见巍峨古旧的沙关城楼之前,一字排开的点点黑影。
不同于众小弟子的欢呼雀跃,重山眸光如星,眉头却沉了下来。
前头帐篷车中的礼尊,也沉下了眉头。
对着一旁弟子的询问,老人平静地道了一句:“全员戒备,继续前行。”
沙关之前。
日头已升,立见灼烈。
沙关之前,不过百丈,云墟弟子们驻足,重整队列,已个个覆上了一层汗。
不是因了日头,更不是因了疲倦,而是因了他们终于可以足够看清,或说早已看清,此时终于再次确认,沙关前头等待他们的,不是自家兄弟。
甚至不是自家族人。
虽是穿着唐人衣饰,但轮廓清晰,鼻挺颧高,脸色酱红,一色用字、申字型脸,早已列阵马上,执兵带甲,以逸待劳。
不下三百吐蕃精兵!
还是狄人最叫人如噩梦般惊惧的骑兵!
不论人数、体力、战备,皆占了云墟的上风。
礼尊自帐篷车中被搀扶而下,缓缓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其余诸尊分列两侧,亦站定。
稍后一些的飞松遥遥看着前方气势汹汹的吐蕃将士,眸光翻涌。他不是不知道,除了前方虎视眈眈而来的吐蕃人,身侧监视他的云墟弟子们也更靠近了他些,随时准备出手。
对面列阵之中,同时步出一名壮实男子,年纪不小,气度更不小,满面须髯,三角眼往礼尊身上一盯一放,弯腰,抬手,行了个漂亮的中原揖礼。
“吐蕃宰相论恐热,在此恭迎云墟诸尊。”
闻言,云墟弟子中不禁一阵轻吁。倒也不算太意外。
既已确认不是同门,那剩下的,不论是敌是友,基本也脱不了太远。
不提被生擒的吐蕃刺客,但有维松在此,已成俘虏,吐蕃王室又怎可能袖手旁观。
或说吐蕃人怎可能将所有筹码都押在一个凌峰身上。哪怕凌峰计谋得逞,全胜归来,或许等在这儿的,还是这些严阵以待的吐蕃精兵,威吓图谋,以成大业。
但论恐热亲自带兵,还是出乎了意料。
当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佛教僧人所杀后,大妃纳朗萨拥立自己抱养的儿子仁丹为赞普,而小妃蔡邦萨所出,朗达玛的儿子维松在朝臣拥护下,于山南地区与纳朗萨派对立。拥戴维松,时任洛门川讨击使的论恐热,西征讨伐篡位的仁丹。纳朗萨派的吐蕃宰相尚思罗前往讨伐,被其击败,逃往松州。随后尚思罗联合吐谷浑、孙波、象雄等部,率八万大军再次讨伐,被论恐热大败杀死。此后论恐热成为高原之上最有实力的势力,自称吐蕃宰相。
武宗会昌三年年,论恐热以大军二十万攻击不服自己的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却被尚婢婢的四万军队击败,几乎全军覆没。之后论恐热和尚婢婢会战长达二十四年。
大中五年,论恐热一度投靠唐朝,求作河渭节度使,唐不许,再叛唐。
以此可知,论恐热性格残暴,杀人累累,长兴兵伐,出尔反尔,绝非善辈。
更可知,今日此时,列阵此地的所有云墟弟子,都凶多吉少。
乃至沙关之内,本是静候着他们归来的云墟弟子们,已然凶多吉少。
论恐热亲自出马,深入唐境,必已准备万全,绝不留情。
若说沙原之上,与敌抗争是忠勇,长途奔走,星夜兼程是疲倦,那此时面对着论恐热,是真的该说是惊恐了。
连小弟子们的面色都分外沉静。不过是太过疲倦,也太过无奈,掩了惊恐而已。
——一国之力,守株待兔,而云墟精锐已折至少一半,剩下老弱残兵,如何能敌?!
第八十三章
云墟精锐拼着性命闯过了毛乌素沙漠,找到了青尊,回到了沙关,却要和沙关里头等待着他们回归的师兄弟们一起,葬身于此?
即便礼尊在此,又能如何?
礼尊的眉头还是沉着。
眸子却依旧亘古明镜一般。
虽在年岁里早失光华,却也在年岁里明净宁定。
同样一揖,用不硬不冷,也不软不脆的悠远声音,开口:“贵国宰相至此,有失远迎。敢问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不为何事。”论恐热吐字不准,意思清晰,“我为了人。”
礼尊沉默。
剑尊凌霄目光一瞥,落在闻言低头的飞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