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这场大宴,青禾正式以晚来风“青禾”姑娘的身份,初次登台献艺。
未歌,未舞,抚了一曲《长相思》,首音落定,余音绕梁,已教食客屏息,酒客忘饮,言者噤声,听者侧目。
待得曲闭,幼嫩女子自屏风后款款而出,羞涩垂首,施施行礼,掌声骤而雷动,皆言焚音有继,过不久,晚来风又要风声大躁了。
此一刻,青禾水红长裙,细致描画,金玉妆点。
与自屏风后行出,施礼,闻见雷动赞赏,方敢微笑,松下眉头,抬了眸子。第一眼,便寻找付云中的目光和首肯,衬着微醺酒晕,眸中闪动,多了不止一丢丢的娇羞。
像极那位立在飞声跟前的姑娘,只更娇艳水灵。
本就是个美人胚子,朝夕之间,青禾还真长大了。
极近处细看着,逼得小姑娘颊上红晕更飞霞色,惹得付云中又成了那个付云中,故意恶劣地低头,更凑近了些。
青禾更低了头,垂着眸子,却是不自觉地笑了。
旁人看来,可不就是对金童玉女,只是瞧着,便叫人莫名跟着脸红害臊了。
凑在青禾耳边,付云中勾着唇,轻道了句:“见过夕言了么。”
青禾道:“见了。”
“今天很漂亮。她帮你打扮的?”
“……嗯。”
“她与你说了什么?”
青禾微微蹙眉,想说什么,又转口道:“明日晚来风,易容替她登台之事,都与我说了。”
付云中点头。
苏夕言回来了,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回来了。她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还要有个自由身,去见她该见的人,做她想做的事。
付云中看着青禾面容,更贴近了些,语气不再调笑:“你,可是不愿意?”
青禾赶紧抬头。
距离过近,擦过彼此脸颊,青禾只觉唇际一阵极轻微的酥痒,尚未开口,蓦地面红耳赤,猛低头,说不出话来了。
付云中便苦笑了,方要开口,只听边上一句:“青尊,夕言姑娘有请一叙。”
这一声青尊,颇为不适应,再一听后头,可不是飞声的声音。
付云中回头,飞声已站在两人身侧,继续道:“还有位稀客,等着您。”
付云中点头,对青禾道:“晚来风的姐姐们都来了吧,你先找她们玩去吧。”
一前一后。出了天元殿。天元宫回廊。
华灯初上。
沉默间,付云中未回头,微叹:“先说啊,我可没欺负她啊。”
后头飞声不置可否,道了句:“能让小姑娘忽然长大变美的,大概只有一个理由。”
付云中大笑:“原来你也不是不懂嘛。”
“重要的不是我懂,是你懂。”
付云中被噎,好一会儿,又笑了笑:“她还小,还会更美的。一定会的。”
飞声不答。
付云中道:“所以我不会拖着她,走我这条路的。”
清清淡淡一句。
继续往前走着。语气与步伐都不顿它一顿。
飞声抬眸。
初上华灯,随着脚步闪闪灭灭,罩在付云中不带生气般的银雪长发之上,平添暖意。
飞声的目光似能自背后,穿透发丝,看见付云中眼眸洒淡,神容温柔的微笑。
忽而想起,对飞声所说的话,付云中从来都是说笑的口吻,却无一虚假。
——我想去江南,老在江南,死在江南。
——我好歹也曾受教于第四十代青尊。所以你入“飞”字辈,喊我师尊,喊青尊及其余诸尊师祖,没错的。
——被抚养我长大的师父抛弃,我才流落守望崖。所以我定要教你归云剑气,你也定将光大云墟。到时,我会风风光光,重回云墟城。
如今,果真风风光光,重回云墟城了。
其余呢。全是真话么。
就凭我也不会放你走。就凭我舍不得你走。
我要你在这污泥地里,陪我走。走到头。
情动之时,随口呓语吧。
飞声闭眼,掩去闪动,松下眉头,微笑。
偏殿,净室。
等待着付云中的,还真是位稀客。
刺史张泽之妻,刘氏。
雍容慈和,气态大方,许是夫妻多年,和张泽的面相真有些像。
四品命妇,一家主母,本是极少现于人前。付云中和飞声亦是第一次与刘氏见礼、攀谈。
苏夕言与刘氏早前相识,此刻已是老友了,相互说着些家常。
刘氏话不多,总是面带微笑,向付云中拜贺登位也是恭谨温和,没有架子,只是多年养成的端仪。但谁都瞧得出她的倦怠。
间断沉默间,刘氏忽道了句:“我家老爷未能前来道贺,确是因了进京述职,我倒也松了口气,能独自前来。”
三人静听。
“我想向你们当面致谢,救了我残命一条。”说着,刘氏起身,向着付云中等人又是深长一拜,“替我揭穿方雪娥,通报京城,还请了丹尊座下弟子为我诊治,我才得以苟活至今。”
付云中忙扶了刘氏,搀着落座,瞄了一眼飞声。
飞声权作没看见。默认都是他安排的。
苏夕言笑着安慰:“本就是云墟城中败类作祟,该他们自家扫清的,谢什么。夫人如今只需好好养身子,如今刺史一心归家,也算和美了。”
“或许吧……或许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这便够了吧。”刘氏顿了会儿,却道,“都是知情人,聪明人,我便也不怕笑话,直说了。你们是否觉得,我虽历经折难,却终是赢了,是么。”
三人沉默。
烛火边的刘氏格外沉静而温良,继续道:“我或许该感谢那个女子,教会我恨。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抓住她的把柄的。而若等她进了门,我怕连简单寻个死都不得了。最重要的是,在我知晓被人下毒,却决定将错就错,求个干净,送个圆满的那一刻,我心中的老爷便已死了。你们能明白么。”
三人目光怜悯。
刘氏并不是将错就错,自甘黄泉。她只是为那个永不变心的一生挚爱陪葬。
“可你们以为,是为了所谓的情爱吗?”不再年轻的刘氏笑了,“这么多年了,怕早就没有了吧。”
三人一愣。
“剩下的,就是一路扶持而来的信任、挂念与陪伴。是用数十年才能换来的,是年轻人的情情爱爱所无法比拟的。我原以为,我会与我老爷这般白头到老,相守到死的,却在我这无法回头,无法选择的年纪,差些断了生路。”刘氏说着,“被你们所救后,我想了又想,觉得呀,果真,有舍才有得,舍得多才能得得多吧……还剩下的,还为我所能得,所能有的,已属不易。”
三人各自微皱了眉头。
刘氏长长一叹,似赐封当日,素纱中单,青罗翟衣,六树花钗,接旨受封,髻上红珊瑚步摇迎风而动,笑得满足而动人:“白头到老,相守到死,还是做得到的。”
张府还有几位担心刘氏,自长安来探望的亲眷等着,刘氏告了退,飞声送刘氏及其仆妇出城,留下付云中与苏夕言。
两人回转净室,一时无言。
似都在回想方才刘氏所言。
淑静优雅,出自大家的老妇人,恨至刻骨,照样不吐一个脏字。
少时敢爱敢恨,暮年不论爱恨。比谁都看不破,又岂不是比谁都看得破。
付云中张口,想说什么,回头却瞥见一向雍容明艳的苏夕言正看着他垂在肩头的银丝,目光沉湎,和礼尊老头像极的不忍心。
呆看了会儿,不知是否察觉了付云中的视线,抬头看着付云中,轻道一句:“疼么?”
眸中诚恳怜惜,丁点虚假不得。
付云中闻言,终于憋不住,笑了:“傻姑娘……”
说着抬手,想捏捏苏夕言的脸颊,像小时候那样。
还没碰上,门边上一声故意的重咳,打断了付云中的动作。
可早知来人靠近的付云中和苏夕言头都不回,理都不理,继续对视。
付云中还来一句:“手重了,弄疼你了,苏苏别气呀!”
苏夕言分外配合,情意绵绵:“重明捏的,不疼。”
边上人气炸,还不好发作,对上付云中此刻望去的捉弄眼色,也挑起一边眉毛,一副“哎哟呵,你小子敢碰老子女人”的表情。
苏夕言掩嘴微笑,付云中举手投降。
“不闹了。”重山又咳了声,沉敛神色,极轻一句,“死了的,活过来了。”
第九十九章
天元宫回廊,一前一后,成了重山和付云中。
宫室殿堂,河池廊亭,七拐八弯。
重山在前,步履稳健,一言不发。
后头付云中道:“生气了?”
重山理都不理他。
付云中又投降了:“方才真是玩笑,什么都没有。”
好一会儿,重山才轻飘飘道了句:“你忘了,夕言是怎样的女子。”
付云中微愣。
“就因为你将她送与了我,我才永远得不到她。”
听到这句,付云中沉默。
重山依旧步履稳健,突地回头,抬手指着付云中脑门,豪气干云:“等助你做完这一切,咱们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比试一回,看夕言究竟会选择谁!”
刚正棱角,英俊脸庞,一身豪爽气度,若归纳起来,便是两字——大侠。
眸子里纹丝不动的微光如剑芒,钉在付云中的身上,心上,忠女干立辨,生死立判。
可就算是这样,重山还是很俊的,好看的。
道完一扭头,重山又不理付云中了。
差些被大侠用眸光立毙的付云中傻呆呆了好一会儿,嘴角渐起,吊高,一肘子勾过重山脖颈,一个扫尽阴霾大大的笑容:“……好!!”
重山被勒得哇哇叫,推都推不开糖似的粘在他身上的付云中。
闹腾着,本就半扒半挂在重山肩头的付云中忽轻道:“大山。”
重山转不了头,随口应了句:“干嘛,明爷!”
“白日里,我终于能光明正大,重登天元楼。”付云中说着,“看了一圈,小时候看见过的那些宝贝,历代青尊留下的那些,都还在。没被人动过丝毫。他是真的在好好帮我师尊看守保管着的,礼尊老头。”
“嗯嗯,是的是的。”重山伸了伸脖子,快不行了,还得随着付云中的步伐继续往前走,大口吸气,“你个拉屎不拉裤的先松开我没气儿了!”
付云中笑着,继续道:“但那些都是留给我的。”
重山忍不住一个干瞪眼:“去你的!谁要跟你抢啊!”
“你不用抢,他们留给我的宝贝我会送个给你,你自己选。”付云中继续笑得漂亮,埋头,在重山瞧不清晰的阴影下温柔了眸光,“我也会留个宝贝给夕言,但你们,要自己找了。”
——
对礼尊来讲,这老者也是老熟人了。
这老熟人,不但认识得早,还真的有些老了。
即将远离待了数十年的地方,远赴千里之外,生死未定,不免感慨的礼尊与唐老就着长亭简陋的石桌石凳对面而坐,似也不自觉沾染了唐老轻松爽朗的精气神。
来榆林定居好多年,估摸着年纪,和礼尊差不多。本人甚少提起过往,大伙儿都喊他唐老唐老,只知他出自贵胄,历代为官,从小熏陶,学问很高。后因变故家族衰落到处流浪,算是见惯风雨,又年纪大了,不想再漂泊,便在榆林定居,做做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清贫安乐。
礼尊突然宣布即将云游四海,寻下一代礼尊,此次践行唐老也是仓促准备,就怕赶不上礼尊出城。几盘小菜,几壶小酒,比不得云墟美肴佳酿,边拉着家常,边看着长亭外人流来往,夕阳隐没,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也算自得其乐。
“离上回咱们相聚坐谈,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啊……”唐老捋着胡须,认真地想,“嗯……是五年前,还是三年前?”
“是有好久了,我也想不起来了。”礼尊哈、哈、哈地笑。
“不过,你十年前对我说的话,托我做的事,我可是都做到了。”
“劳烦你了。本不该牵连你的。”
“哪里话。你也不过是托我照顾云中,多教导指引罢了。我能告诉他的,顶多也就是些我所懂得的百家知识,天下大事。”
“……特造铜钱的事,是你提点他的吧。”
“是。也就是前不久,云中给我看了那些个特造铜钱,我才找着机会说。都是自你那儿听来的,托我有时机转告云中的,我却差些没能提点他,惭愧惭愧。”唐老说着,自罚一杯。
礼尊摇头,微叹:“唐老谦虚了。你出身贵胄,本就懂得特造铜钱之事,对那孩子,尚需再点破一些与云墟的关联罢了。看遍诸人,我只能找不相干的你相托,是我为难你了。”
说着,礼尊也自罚一杯。
两人各举空杯,相视大笑。
笑着,唐老提壶,为两人再斟。
礼尊的目光看向外头,随意一瞥。
稍远处,另一座长亭之外。
夜色之下,杨柳之畔。
一人手提灯盏,剪出一道侧光而立,面容朦胧的影。
熹微之中,晶莹亮洁,如梦似幻。
一位上了年纪,普通服饰,发髻一丝不苟的女子。
寻寻常常的娥眉淡扫,寻寻常常的回眸一笑,寻寻常常的眼波半转,却是比三十年前愈发从容安逸的美。
似被幻境般的烛光耀花了眼,引入了梦,礼尊一时呆怔,复而浑身一震,霍地直立而起!
唐老被惊了一跳,赶紧道:“怎么怎么?”
随着礼尊微颤的目光转头看去,唐老只见夜色之下,杨柳之畔,长亭之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疑惑地看回礼尊,礼尊的目光已缓和了。
似是见到了一个早已全然遗忘,却从来鲜明存活的旧时梦影。
但她是不是梦影,云墟城会因这梦影再生多少事端,叫人多么地担忧,已与此时的礼尊无关了。
他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即将连礼尊都不是了。
“不,无碍。”说着,老人静静饮下唐老为他斟的酒,再次缓缓起身。
唐老也不拦,亦一饮而尽,跟着起身。
他知道,礼尊该走了。
礼尊对着唐老,竟笑得格外慈和宁静,不剩最后一丝遗憾:“有位故人,来为我送行而已。”
——
净室。
苏夕言斜靠窗棂,遥望夜空。
有星有月,分外明朗。
不知想起什么,苏夕言低头,极微地抬了嘴角,抬眸时秋水含波,同样如许怀念般的涟漪。
不知多长时候,门扇轻启。
“苏姑娘还在?”飞声的声音与脚步一道传来,“他们呢。”
“他们有事去了。”苏夕言回头,对飞声招招手,“来,陪姐姐说会儿话。”
不过回眸浅笑,已是芙蓉含春。
飞声随苏夕言落座,看着苏夕言挽袖、煮茶。
“刘氏匆匆赶来,又匆匆回府,自称尚有京城来探望的亲眷。”夕言的声音侃侃道来,“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飞声沉默了会儿,静静答道:“友善地警告。”
夕言笑了:“嗯,我也这么觉着。”
飞声道:“该的。”
夕言点头:“的确。她是感激,但也免不得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