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管这些,这是我自己的问题。”里奥面无表情地回答。
“可是我很难受,”李毕青松手后退一步,黯然地坐在床沿,“只要一想到你当时的眼神,我就觉得透不过气……我甚至怀疑当时你手上如果握着枪,会不会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他拳头紧握,攥得指节泛白,“里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警察,你勇敢、正直、有原则,你仇恨并蔑视邪恶,对善良却心软得一塌糊涂,当你奔跑着追捕罪犯时,简直就像一个发光的天体……你不该承受那些阴影与压力,无论它们来自什么,我相信,那都不是你的错!”
仿佛极寒之地的坚冰绽开了裂纹,破封的情绪蔓延而出,里奥缺乏血色的嘴唇颤抖起来。他向前一步,搂住了男孩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腹间——那个部位,如果是野兽的话,应当是最脆弱也最防备森严的要害,但如今它已为他彻底敞开。“……不,那是我的错!毕青,我没有你描述的那么好,远远没有……我背叛了自己的信仰,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尽管没有人知道,但我知道,我可以欺骗所有人,却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欺骗你……”
“犯罪?不,里奥,我不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惩女干除恶?是的,那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信仰,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如果少一些坏人,就会多一些好人,但我从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我的所作所为也会被划入坏人的行列……”
“里奥!”李毕青抱住了开始哽咽的联邦探员,忽然有些心慌——他从未见他失态到几乎要哭泣的程度,即使病症发作的时候,他仍然恪守着最后一道尊严的防线。“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换个话题好吗……”
“不,我知道我不能永远逃避它,总有一天,我要说出来,对某个人,或者是上帝。”黑发探员从怀中捧起男孩的脸,明明是低头凝视的角度,后者却感觉他是在寻求地仰望,眼中闪烁着决然的水光。“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复活的鬼魂吗?某个人死了,但多年后,她又一次站在你面前,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甚至,一样的名字……”
“不,我知道我不能永远逃避它,总有一天,我要说出来,对某个人,或者是上帝。”黑发探员从怀中捧起男孩的脸,明明是低头凝视的角度,后者却感觉他是在寻求地仰望,眼中闪烁着决然的水光。“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复活的鬼魂吗?某个人死了,但多年后,她又一次站在你面前,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甚至,一样的名字……”
李毕青摇头:“我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只信我亲眼所见。”
“但我看见了。她就在我面前,穿着白裙子,海藻一样浓密卷曲的长发,还有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所有的都吻合,可她早就死了!在五年前,是我亲手开的枪!鲜血染红了她的裙子,临死前她的手臂还伸向我,张着嘴,仿佛正喊出最后一声‘救命’……”
“你说的‘她’……是那个小女孩?贝莱丽五岁的女儿,黛碧?”
“就是这个名字!黛碧,我死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里奥眼神恍惚,仿佛把焦距投向了另一个未知的空间,那里存放着所有痛苦不堪的记忆,“五年前,我追捕的连环杀人犯抓住了她,把她当做人质挡在自己身前,我知道那种情况下不能开枪,那不符合规定,但是……他是个残忍的变态!一个穷凶极恶的魔鬼!如果让他挟持她逃走,他会强暴她、折磨她,把她的尸体剁成小块装在盒子里寄给警察,他才不管她是五岁还是五十岁!于是我开了枪,在命中率不到一半的情况下……她一直在他胸前哭喊挣扎,子弹穿透她的颈动脉,狠狠碾碎了我的侥幸心理!那一刻我像疯了一样,把弹匣里所有子弹都射进那个逃犯的身体……”
“那不是你的错!里奥!”李毕青紧紧抓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双手,泪水盈满眼眶,“那只是个意外,那种情况下你只能开枪,否则对她而言,下场会更悲惨……”
黑发探员痛苦地摇头:“不,问题的根源不在这儿,后面发生的事,才是最糟糕的……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抹去佩枪上的指纹,塞进逃犯手里,然后伪造了整个现场,使一切看起来就像他抢走我的枪杀了她,然后被我击毙。布置这一切时我冷静得像个恶魔!我知道警方会相信我的话,法医也不会认真检查,因为我是执法者的一员,先入为主的观念会让他们站在我这一边。直到现在,我想起当时的自己,都会愤怒与恐惧得发抖——”
仿佛无法承受罪恶感的重量,他的身躯顺着床沿无力地滑落,把脸埋在男孩的大腿,声音含糊得就像一场噩梦中的呓语:“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与道义的谴责吗?我不想为一个无意的失误而自毁前程,我相信自己的人生价值还远远没有体现,所以拼了命地去铲除邪恶、维护正义……我披着光鲜亮丽的执法者的外皮,内中却是一个乌黑腐烂的罪犯的灵魂!就算我能欺骗全世界,也骗不了冤死的鬼魂,所以她每一夜、每一夜出现在我的梦中,一遍遍重演着那个可怕的时刻,然后用僵冷的蓝眼睛指责与控诉我的罪恶——”探员终于语不成声,发出一个长长的、伤兽悲鸣似的呜咽。
李毕青俯身拥抱他,用所能尽到的最大力度,脸颊贴在他的脑后,栗发与黑发融为一体,宛如两只交颈的天鹅。他知道这种时候,所有安慰的语言都显得黯然失色,唯有直接热烈的身体接触,才能令对方感受到被需要与被挽留。他的手用力抚摸着探员宽阔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直到对方渐渐平息了激动的情绪,才在他耳边轻声道:“里奥,我能看见你的灵魂,它很美,非常美……”
联邦探员紧紧抓着他的腰,浑身的肌肉仿佛都揪成一团,“……这又是个饱含同情的安慰吗?”他在他怀中艰涩地吐字。
“不,你不需要任何同情,里奥,你比任何人都坚强和美好。”男孩搂住他的脑袋,把下巴搁在那头凌乱的黑发上,“你做出了完全正确的选择,如果那时被挟持的人是我,我宁可被你一枪送上天堂,也不愿意经历过极度痛苦后,带着对一个变态的刻骨仇恨支离破碎地堕入地狱!至于后面的事情,那是本能,里奥。所有动物都本能地趋利避害,让情况朝尽量好的一面发展,就算人类也不例外。理性地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即使你把自己送上审判台也于事无补,反而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想想看,里奥,之后的五年,你抓捕了多少凶犯,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如果当时你自首了,被解职,或是进了监狱,那么这些年被你救下的人,他们全都要死!”李毕青的语气清透而冷静,带着一锤定音的绝然,敲中了里奥的软肋:他无法容忍无辜者的死亡,一贯以来总是如此。
“比起监狱,我待在这里,对别人的帮助会更大些——你是这样认为的吗?”里奥抬起脸,绝处逢生似的看他。
“毫无疑问。”男孩托住他的后脑勺,诚挚地直视他的双眼,“人们需要你,里奥,很多人,包括今天那位可怜的母亲,以及她五岁大的小女儿。她们需要你抓到真正的凶手,让游荡在湖底的幽魂得到安息。”
“我会抓到他。”黑发探员坚定地说。
“我会帮你。”李毕青说,“至于黛碧,别想那么多,那只是个巧合,如果你现在还无法面对她,我可以单独出面。虽然她还小,但说不定能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与凶手有关的蛛丝马迹。”
里奥沉默片刻,似乎用极大的勇气下了决心:“不,我可以面对她。我必须面对她。”
李毕青仿佛真正松了口气,微笑起来:“那么,明天一起去吧,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里奥慢慢站起身,感觉冰冷的指尖有了回暖的温度,让他舍不得把手从华裔男孩的身上挪开。“今晚——就睡在我身边行吗?”他鬼使神差地问,同时发现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暧昧与尴尬,就好像一只狼向另一只征求夜里挤在一起取暖。
“好。”李毕青自然而然地回答。
第28章:梦境
他会利用消防通道,下到停车场,里奥对自己说。
黑发探员的脚步正奔逐在下行的楼梯,手中举着枪,他勒令自己必须拦住他,救回那个小女孩。
在空旷荒废的地下停车场,里奥果然看见了那个身穿墨绿色皮夹克的背影,哭闹的女孩儿被他扛在背上。“站住!放开她,否则我就开枪!”探员大喝。
对方停下脚步,在转身的瞬间把女孩扯下来挡在自己胸前,枪口顶住了她的小脑袋,“开枪吧,看看是你的子弹快,还是她的脑浆喷出来快!”强壮的棕发男人有恃无恐。
局势陷入僵持状态。联邦探员投鼠忌器迟迟不敢扣动扳机,挟持了挡箭牌的逃犯谨慎后退,离身后一辆车门敞开的SUV只剩几米之遥。
“救命……妈妈……救救我……”小女孩拼命挣扎着,哭喊声在水泥墙壁间凄厉地回荡。
“嘘,甜心,你的嗓门太大了。我喜欢乖一点儿、安静一点儿的孩子,连哭都是抽抽噎噎的,那真是可爱。”棕发男人贴在她耳边呢喃,声音低柔而残忍,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睛闪动着狂热的幽光,仿佛冒着沸腾浆泡的阴森沼泽。
“放开她,塔铎,让她走,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探员说。
“不~不~不。”逃犯拒绝的语调像在哼唱一首令人恼火的歌,“我才不会放弃捉到手的猎物呢,你看,多漂亮的小鹿啊,他一定非常、非常地美味,不是吗?”
“他”?黑发探员一怔后,遽然发现被凶犯扣在身前、脑袋上顶着枪管的身影——那分明就是李毕青!
华裔男孩一双清亮的眼睛看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润平静,“开枪,里奥。”他说,“我宁可被你一枪送上天堂,也不愿意经历过极度痛苦后,带着对一个变态的刻骨仇恨支离破碎地堕入地狱。”
“……不!”里奥尖厉地叫起来,“放开他!放开他!你这狗娘养的,你敢碰他一根汗毛,我会把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是吗,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决心,探员。快点开枪,然后你就可以想把我怎样就怎样了。”挟持者伸出暗红的舌尖,慢慢舔舐男孩光洁的脖颈,毒蛇般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你知道你一定会射中他的,不是吗。就是这里,颈动脉,颈静脉,还有其他的一堆血管,他的血会像泼墨一样喷出去,洒在脏污的水泥地上。他会死得很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殆尽……”
“住嘴!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如同一头被豺群围攻的雄狮,里奥暴烈地咆哮起来,不仅因为受伤,更因为它的伴侣与孩子正身陷险境。他双手举着枪,食指在扳机上发出疯狂的扣动申请,渴求得到大脑的批准。但他不能!是的,他知道这一枪的后果,他一定会射中人质的脖颈,必然如此,毫无悬念,一次又一次!
“啊哈,这回你不敢开枪了!为什么?哦哦,我明白了!”凶犯得意洋洋地宣布,“你爱上了这头小鹿,也想尝尝他的美妙滋味。但是很可惜,他落在我手里了,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把他变成尸体,要么等我把他的尸体碎块寄给你——放心,我会选个能配得上他的贵重礼品盒,再扎一条美丽的缎带。”
黑发探员把牙龈咬出了血,如果眼中的怒火能化为实质,对方早已尸骨无存——但他无法扣动扳机,尽管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叫嚣着这一枪,渴望得快要绷断!
他不能,不能亲手杀死他爱的男孩!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变态凌虐杀害!像被放在地狱的黑色火焰上炙烤,正面是绝望的痛楚,反面是痛楚的绝望,在这一刻他甚至萌生了往自己太阳穴上扣动扳机的逃避念头——
一个胸膛贴上他的后背,两条手臂从身后伸过来,稳稳托住了他持枪的手腕,温暖的热度与似曾相识的气息笼罩了他。耳畔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年轻、强劲、锋利,略带英式口音,像一把绘着典雅花纹的刀子,轻易地切开了凝固的空气:“开枪,里奥。”
“不!”黑发探员断然拒绝,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你——杀青!”
“开枪。这一次你不会失手,因为我在你身后。”连环杀手说,“借助我的力量吧,里奥,让我们一起,终结这个该死的循环——”
枪声响起的瞬间,里奥从梦中惊醒。
昏暗的光线中,周围的摆设提醒他,这里是水峡镇的一家旅馆,他正躺在贵宾套房宽大的床上,经历了一场惊惧而清晰的梦境,真实得就像刚刚发生。
后背上传来另一具身躯的热度,里奥挪开腰间的一条胳膊轻转过来,发现李毕青侧身挨着他的背,睡得正熟。华裔男孩穿着贴身的短袖T恤和短裤,热得踢掉了薄薄的空调被,手臂却搂着他的腰身,像过冬的猫一样蜷在他赤裸的背后汲取温暖。
直到现在里奥才意识到,几个小时前他向对方提了个多么荒唐奇怪的要求——更奇怪的是,居然也获得了同意。
他看着男孩宁静的睡颜,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梦中的小女孩变成了李毕青,这个他能理解:原以为当时的情况已经是最糟的了,现在发现还有更糟的,那就是被挟持的人是他的男孩!如果那是现实,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开枪——或者对谁开枪!悬崖上的抉择吗……听起来像是特里维警官的诅咒,里奥苦笑。
但他无法理解的是,杀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梦境中?是的,杀青是他梦中的常客,但仅限于与他相关的案子,而且都是以凶手的身份,供他追逐参观揣摩。可为什么这一回杀青会如此诡异地出现,活像一部串了台的电视剧,从前一集中的反派BOSS,摇身一变成了后一集的正派臂助?
里奥匪夷所思地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杀青以一种亲密无间的姿态站在他身后,前胸贴后背,手臂叠手臂,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危机感——难道,在潜意识中,他认为杀青是值得信赖的人?见鬼!这感觉活像那些鬼扯的警匪片(为数还真不少),强悍的警察与厉害的匪徒惺惺相惜什么的……真该死!他们是你死我活的对手!站在黑白相反的对立面,注定了不能同生共存,有什么好惜的!难道他是看多了垃圾片被洗脑了吗?还是因为,那个九死一生后的吻……
——灼热感从嘴唇上烧了起来,里奥本能地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想要浇熄那一簇火苗,但事与愿违,燃烧的感觉蔓延到舌尖和齿列,带着令人战栗的刺麻的快感。顷刻间,另一个男人的气息充满了他的口腔,灵活的舌头、精湛的技巧,以及鲜血与激情的味道,混着汗水与硝烟的体味充斥鼻端……光是回忆那种感觉都足以令他血脉贲张,此刻里奥不得不承认了那句话:“对男人而言,暴力与性往往是一对孪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