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害怕,又或许是别的原因,钟仪不受控制的浑身颤抖,手脚冰凉,心口似乎没有了热气,眼眶却湿润了起来。
在泪眼中,钟仪迷蒙地看着爹爹依偎在自己以前看了一眼,就面色发红的韩王爷的怀抱里,又看着二人十分自然交颈而吻,目光缠绵又多情,似乎全然忘记了所在何地。
待到那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开,钟仪依旧像是着了魔怔一样,傻傻地坐在那儿,久久不动。
“啪——!”一连串爆竹声又震耳欲聋的响了起来,钟仪被震醒了。
他迈开腿就跑,跑到了燕惠的庭院里,到了门前,却犹豫了。钟仪穿着雪白的棉袄,上面沾了不少泥土,他看着自己怀中柔软的狐裘,才想起,这是韩王爷曾经送他的。
就像是小时候想找娘亲庇护安慰,却怕自己身上的刺也会戳到娘亲柔软的衣服上,钟仪一步一步,退开了,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的咳嗽声,他转头,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庭院。
孤独、不安、疲惫、失望、伤心、愤懑,多种消极的情绪如同一团黑雾缠绕在钟仪身上,他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了自以为安全温暖的小阁楼里,独自面带着恐慌。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人来安慰他,保护他就好了,或许只是一个拥抱,都可以给予他一点鼓励,告诉他要学会坚强一些。
然而没有,连那个自小陪在钟仪身边的调皮小花猫都已经离开了。
他伤心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开所有的伤害和欺瞒,好像就可以感受到一点温暖,好像当有一双手搭在自己肩头的时候,自己就可以被解救了。
没有宽厚的胸膛让他哭泣,也没有熟悉的香气温柔地安抚自己,没有温和的话语鼓励自己,也没有圆亮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天黑的时候,钟仪抬起了头,恍惚中看见房间亮起了灯火,而日思夜想的钟礼正坐在面前,微笑地看着自己,说:“小仪,别哭。”
三月初,钟仪坐上了马车。
前几日,钟函微笑地告诉自己,他找到了差事,要去那些王侯府上做琴师,事情不多,清闲的时候就陪着燕惠。
钟仪低下头,又抬起头,便是一张笑脸:“那爹爹也要努力了。”
钟函笑了:“自然。”
他摸摸钟仪的头,如同呢喃自语般:“都长大了,都长大了。”
钟仪顺从地让钟函抚摸着他。
然而,他的心中如同明镜般了然。
他离开时候,燕惠很难过,用一双憔悴的双眼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水色,这幅样子,倒还像是她年轻时候的模样。
“娘亲,照顾好自己。”钟仪如是说。
燕惠点头,笑的温柔,道:“小仪,等娘亲身体好了,给你做好吃的。”
马车颠簸,钟仪看着空荡荡的角落,他抬起头,努力不让自己流出有些丢人的眼泪。
但是,冷风一吹,那些难过的泪水还是涌出来了。
或许,有些事情,有些人,拥有过了,便是永恒。
钟仪回到了锦和苑,又变成了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钟仪。
傅三易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和成捆成捆的崭新书籍高调地回来了。
尹子重依旧是他哥哥来送他,不过只是送到了楼下,钟仪下楼,刚好碰见了两人。
钟仪微笑,道:“怎么不上去坐坐?”
尹子卿语气温和,回答道:“不了,我还有事情,就不上去了。”
尹子重接过自己的行李:“哥,你先走吧。”
尹子卿道:“好好照顾自己。”他看向钟仪,笑道:“后会有期。”
钟仪笑着挥挥手,道:“后会有期。”
看着尹子卿离开的背影,钟仪道:“你哥哥好俊啊,走路也那么挺拔。”
尹子重面无表情:“嗯。”
钟仪哈哈一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上了楼。
推开门,傅三易正提着一大包小肉干,蹲在地板上,掀起钟仪的床帘对着床底,“柔声”喊:“花田,花田小猫猫,快出来~~~好吃的小肉干哦~~~!”
钟仪:“……”
尹子重:“……”
第八十一章:此去经年(二)
尹子重提着行李走过去,顺脚一踢。
“啊!”傅三易连忙捂住屁股,一脸惊恐地站起来:“谁踢我的屁股?!”
钟仪微笑。
尹子重将行李一放,挑眉:“我,怎么了。”
傅三易看着尹子重牛气冲天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你这个流氓!”
钟仪:“……”
他此刻已经做好给傅三易收尸的准备。
孰料,尹子重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哦。”
然后开始卷袖子。
傅三易震惊地看着他,小步小步地往后退,用小肉干护着胸口:“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尹子重漠然地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一边,随着他目光所及之处,傅三易浑身开始颤抖:“不,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低头看着紧紧抱着自己大腿痛哭流涕的傅三易,尹子重无奈了。
“又没说要揍你。”
“没没没,当然没有。”傅三易收拾了脸上的表情,毅然道:“尹大少爷,您想让小的做什么,小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无论是采天上的星星,还是……”
“好了好了。”尹子重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开始放下袖子。
傅三易呼出一口气,向钟仪投出“哥们儿没事儿”的讯号。
“这样吧,看着你如此热情的份上,帮我收拾收拾东西吧。”尹子重指着他的特大箱子:“喏,这个,还有门口的那几个。”
傅三易愤愤道:“你怎么可以用这么淡定的表情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尹子重目光一斜,傅三易顿时:“呜呜呜——”
钟仪向他投射安慰的目光。
傅三易看着尹子重高大的身板,开始吸吸鼻涕,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开始为尹子重整理乱糟糟的床铺。
尹子重提着他和钟仪的木桶出去了:“我打水去。”
钟仪道:“顺带把桶用热水洗洗。”
尹子重道:“知道。”
钟仪进门,坐在椅子上。
傅三易看尹子重走了,立马转头,他紧紧地皱着眉头:“你知道老尹害怕什么吗?”
钟仪笑了,道:“你有胆子做坏事?”
傅三易义正言辞:“怎么可能!我想是做坏事的那种人吗?”
钟仪点了点头:“哦。”
然后钟仪开始发呆。
果然,傅三易还是憋不住,没过一会儿,他便忿然道:“其实,老尹害怕一切家务类的事情,比如——铺床单,洗衣服,扫地,拖地等等等等!于是就让咱这样的老实人做牛做马!”
钟仪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傅三易警惕,问:“你在想什么?”
钟仪道:“我在想……要不要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老尹。”
傅三易瞪大了双眼:“不带这样的!你们不可以合起来欺负我!”
钟仪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道:“好吧,我不说了,不过你怎么知道?”
傅三易抚平床单,叹了口气,道:“因为他那无微不至,堪比乳娘的哥。”
钟仪:“噗——”
一道水流飞出。
傅三易闭着双眼,脸色发黑。
钟仪连忙帮他擦拭:“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刚才说,是因为他哥哥把他照顾的太好?”
傅三易一屁股坐在床上,道:“嗯!”
傅三易摆开一副长谈的姿势:“我跟你说,老尹这些事情打死也不会和我们说的,是那次他哥哥来,我们聊天……”
傅三易止住话题,因为钟仪狐疑地看着他:“你和老尹的哥哥什么时候聊天的?”
傅三易道:“他去年来的那一次,就聊了几句……嗨,我是什么人,和谁都可以聊哒!”
钟仪点了点头,拿起一块糕点:“嗯,你继续说。”
傅三易道:“那时候啊,他哥哥就站在门口那块……你别说,老尹和他哥哥不怎么像啊,他哥哥可和气了。”
钟仪道:“老尹只是看起来不太爱说话。”
傅三易道:“他哥哥长得也俊些,个头比老尹还高些吧,对了,回到正题,他哥哥对我说‘我弟弟平日有些任性,你们兄弟家的,多多海涵,他有的时候不擅长做些细活,请你们帮帮忙,我在这儿谢谢你了。’”
钟仪若有所思:“那你怎么说?”
傅三易道:“我当时就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兄弟,小意思嘛,然后我又问,是不是老尹在家被伺候惯了?结果你猜他哥怎么说?”
钟仪十分配合地摇摇头:“不知道。”
傅三易道:“哈哈哈,他哥说‘平日都是我照顾他,从小到大都习惯了,他不喜欢下人伺候。’”
钟仪笑了,心思却转到了别处。
讲完没一会儿,门开了,尹子重提着两桶水回来了。
尹子重看着大大咧咧坐在他床上的傅三易:“哦?你弄好了?”
傅三易连忙站起来:“是的,还请爷检查检查。”
尹子重将木桶放回去,走过去看了看,微微笑了:“可以了。”
他侧头,发现钟仪和傅三易都傻愣愣地看着自己。
于是他问:“怎么了。”
两人同时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嗤笑一声,开始整理其余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钟仪清润温和的声音传来:“老尹,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尹子重“嗯”了一声,又道:“又不是女人,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都收拾完了,傅三易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抖着腿。
“对了,花田呢,让它出来,都躲了半天了,我可不陪它玩了。”
钟仪一下“砰”地放下茶杯:“三易……你看见花田了?”
傅三易正往嘴里送小肉干,奇怪地问:“它不是在你房里吗?”
钟仪瞪大眼睛,声音都变了调:“花田在这里?!”
难道说,春节的时候花田来了这里?
这下,傅三易和正在理东西的尹子重都转过头来看着失常的钟仪。
傅三易道:“不是,我说,它不在这里?它有的时候不就往床下钻吗,叫一叫哄一哄不就出来了……”傅三易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瞧见钟仪的脸色不大对劲。
尹子重皱了皱眉:“钟仪,你怎么了?”
钟仪摆摆手:“没事……”随即勉强地笑笑:“我就是说,花田,花田它在我老家,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傅三易道:“啊?!没来啊?”他甩了甩手中那一袋子小肉干:“我还是特意带过来给它吃的,难怪了,原来是没跟来,平常我只要一露出点鱼干气味,它保准儿屁颠屁颠地跑出来了。”说完,自己哈哈笑了,似乎是想起了花田的傻猫模样。
钟仪也笑了,还是笑得很开心的模样。
尹子重转过身,继续整理东西,随口问:“那你怎么不把它带过来?在这儿不是呆的好好的。”
钟仪想了想,低头道:“这次回家,我娘说花田毛掉的厉害,猜想是水土不服,就让花田待在家里了。”
尹子重道:“哦,那也好。”
钟仪讷讷地点了点头:“是。”
安都,白府。
“什么?!现在就把股撤回来?!怎么可能!”白廷瞪大了眼睛。
白昼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我说二哥,你可不可以镇定一些,不是说只是和你商量商量。”
白廷坐在他身旁,呼吸了几口气,平静了一些,道:“父亲和大哥刚从西宋回来,都说发展的不错,四妹不也是前几日才走的吗?”
白昼放下毛笔,吹了吹纸张,才抬起凤眼,似笑非笑道:“吊死在一棵树上,树马上都死了还不死心?”
白廷道:“我可不相信你的胡话。”
白昼点了点头:“随你。”
说完,便优雅起身,将纸条叠好,出门。
“等等——”白廷拽住了他的衣袍,道;“你说,西宋会打仗,真的?”
白昼转了身,道:“是,而且,离将要开战的日子也不是很长。”
白廷道:“你是如何知晓。”
白昼抿唇,黑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白廷:“二哥,你若是不相信,便算了。反正白家这么多年,也吃了不少白痴亏,如今打些水漂,就当玩玩。”
白廷怒道:“你说什么?”
白昼看着白廷生气的模样,轻轻笑了:“二哥,好像我总是可以轻松地挑起你的怒火。”
白廷深呼吸,道:“这样,凭着这些天你的处事和眼光,我觉得,你可以向父亲大哥他们说说。”
白昼挑眉:“哦?”
白廷低声道:“如果这次你是对的,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白昼撇撇嘴,一副傲慢模样:“我可不不稀罕他的夸奖。”
白廷不解地看着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弟弟,他有的时候,觉得这个不知不觉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有些不好捉摸。
白昼道:“是不是猜我想要什么。”
白廷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想,你还是去父亲的书房一趟吧。”
白昼无奈:“好吧,去就去。”
走了几步,白昼回头,一头长发乌黑发亮,衬得他皮肤白皙无暇,面容妖冶。
白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白昼道:“如果父亲不赞同我的话,那我也无能为力。或者,你相信我说的话?”
白廷不知道怎么的,看着弟弟黑亮的眼眸,话脱口而出:“我一直相信你。”
白昼听了,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多谢二哥。”
看着他的背影,轮到话不经脑的白廷懊恼了。
第八十二章:此去经年(三)
白家现任的主事人是白复,白复年轻之时聪颖出众,当初主家放他们那一批少年人出门从商历练的时候,白复从当时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不单单是他资质比寻常人更胜一筹,他做事独具一格,擅于发现,秉承着用最少的投入赢得最多的收益的原则。
往往,这样的年轻人更受长辈的欣赏。
白复是大房所出,本身地位就比旁人要高一等,如今又是争了一口气,当时的老太爷喜欢他,就同意他的请求,让他自己带着家当来南楚的安都开创白家的另一番天地。
“年轻人,出来闯闯是对的。”
当时的老太爷坐在高高的木椅上,半眯着精明的眼睛,看着低着头的白复:“去了,要闯出点东西给我瞧瞧。”
年轻的白复抬头,大声说:“是!”
过往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从本家独自一人出来,没有接受父母的援手,自己在安都站稳了脚跟,又凭着自己的力量将白家发展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