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决也很老实:“除了你之外,没人敢写乌衍。”
或者说,之前可能还是有的,但是在赵慧做了个出头鸟之后,就不会再有了,赵慧那部剧本脱离开乌衍这个名字,其实写的不错,不管是结构还是细节都很精良,但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赵慧眼里的哈姆雷特还不够强势到杀死其他哈姆雷特的地步,在评价上收获一边倒的讨伐之声也是在意料之中。不过赵慧不是什么有腕有地位的人,这个圈子给他的容错率很低,导演们有自己的心头好也有自己的事业考虑,而演员们的衡量更是现实,一部能拿到1.4评分的电影也算得上是旷世奇才,足以让赵慧的职业生涯彻底折戟。
赵慧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据祝决的了解,这位是彻彻底底的乌衍脑残粉,能够再次尝试书写自己心目中的乌衍,做好这份安利事业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个上好的诱饵,毕竟不会再有第二位有影响力的人对他递出这个邀请了。
就像祝决彻底地了解过赵慧一样,赵慧也在祝决递出邀约后仔细地研究了下祝决。
他很久没回国了,不过就算是完全避开华国内部的信息,单从其他国家的反馈来看,祝决也不是一位简单的华国演员,赵慧看过祝决的电影,感受过他演技的渲染力,祝决没有很明显的风格,没人能确切地问他定义到底他是个体验派还是个方法派,但他在镜头中的那种说服力是毋庸置疑的,不管是怎么样背景和什么样的故事,在他演绎之下都特别有说服力,在他眼中,就算太阳是方的,也合该如此,而不是剧本出了难以容忍的bug——
这对赵慧的吸引力太大了,从上次的失败之后,他渴求的就是这种说服力。
他不是一个很老练很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在这张不成形的谈判桌上,祝决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脑中所想,甚至连他头脑中挣扎的台词都能构思出来,赵慧整条眉毛几乎都纠结在一起,就像有两个人一边在拉扯它们一边又把它们往一块打结一样。
他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壮士断腕般沮丧地说道:“我很想,但我不足以胜任——我写的剧本不够好。”
让一个剧作家——即使只有一部作品——承认自己的作品不够好,这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具说服力的辩论台词了。
赵慧心里泛起奇妙的松快感,承认自己不够好似乎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难受。
放松的同时,他又有些怅然,如果有可能——即使不是他,能写出完美的乌衍传就好了,作为一个至今还承惠乌衍余泽的人来说,乌衍绝不是有些人口中说的那种神经错乱,到了晚期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精神上的缺陷的怪人,他始终认为他是一个正常人,那么极端的表现仅仅只是因为他紧闭着的心门中出现了一点问题而已。
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祝决也似乎不怎么懂什么叫做交际中的礼仪。
他很坦诚也很直白的说:
“其实我也觉得你的剧本写的不够好。”
赵慧:“……”
“不过没关系。”祝决好像没看到他的脸色,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一份活页夹,翻开第一页,推到了赵慧面前:“这是我写的剧本,我希望你来参与修订的工作。”
赵慧本应拒绝,虽然他承认自己写的不够好,但他不认为一个演员写的剧本有多好,这不是对演员这个行业的歧视,而是现实状态,在这个行业里,少年成名是常态,而大器晚成也意味着前期长时间的磨砺,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意味着他们无法投注大量的心神在学业上,或许他们可以在某些专业比如表演中取得辉煌的成绩,但对于其他专业,能修出高学历的演员寥寥无几,没几个演员愿意在这些专业上浪费时间,更别说很多专业本身也需要基因所取决的天赋,并不是你认真了就可以了的。
想要了解乌衍,他的科学成就是一个绕不开的槛,不可能拍一部他的传记电影却完全避开了他的事业描画,就算是要装的很懂,也要故事编写者本身知道往哪里装。
“我……”拒绝的话已经开了个头,下一秒赵慧就发现自己已经把剧本拿起来了。
真要命,这个演员的说服力居然不是仅仅用在演戏上,他怎么没去兼职个副业比如说谈判啊什么的呢,绝对成就非凡……
赵慧模模糊糊地腹诽着,没一会儿,他的脑海里已经什么杂思旁想都没有了。
祝决看着明显已经看得入神了的赵慧,没有出言打扰,站了起来走到了一旁的书架旁,非常符合赵慧脑残粉的身份,这边的书架上一大半的书籍都是有关乌衍的,祝决甚至看到了基本特别晦涩的专业书籍,就他了解,赵慧是文科生,就一个文科生而言,他在之前那部1.4电影中表现出来的对乌衍理论的了解足以令人震惊。
他找赵慧并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再三考虑过的将就选择。
赵慧的剧本缺陷很多,最为致命的缺点就是他没能拿捏好出于一个粉丝安利人的心态和一个正经的编剧写剧本的心态,他之前那部乌衍传毫无疑问是一部粉丝电影,从第一秒到最后一秒,都在极力阐述乌衍是正常的、是卓越的、是完美的理念。
这个骗局太拙劣了,大家当然不买账。
但他的优点也很明显,正因为他是乌衍的粉丝,所以在他手中,不可能出现完全偏离现实的可能性,他不可能去戏谑地评价乌衍,把乌衍塑造成一个怪异的、扭曲的人,剧本不由他来写,但是一些润色却应该由他来做。
至于原始剧本,他来写就可以了。
不管是剧本,还是执导的人,他都决定由他来干了。
第135章
在花了一个通宵时间把剧本看完后,赵慧丢盔弃甲。
在他看剧本的途中,祝决就告辞了,他还是等到房间彻底暗下来,他几乎一个字都看不见的时候才意识到祝决已经走了的,还好祝决很贴心地留下了他的地址,他在他所在的小区旁的一家小旅店入住,年代久远,连楼梯都沁着年轮的温润,比这个小区很多房子都要年老,这家小旅店向来安谧祥和,一大早巨大的擂门声轰响的时候,几乎把半数客人从床上砸了下来。
“这位先生——”旅店服务人员眉头紧皱,努力克制脸上的愠怒,然而胡子拉杂的赵慧完全充耳不闻,停了几秒发现门内没有反应之后,更用力地敲起了门:“祝决!祝决!你醒了没有!快点来开门!”
“先生,恐怕我不得不警告你——”服务人员体格不算健壮,但比赵慧足足高了一个头,眼看怀柔政策唤不醒这个疯子的理智,而已经有旁边的客房房门被开了一道缝,心下一横,干脆伸手把赵慧箍住,直接上了武力,把他强硬地往外拖,赵慧坚决不从,奋力抓住了祝决房门的门把手,他的手已经够不到房门了,只能拔亮嗓门一阵高喊:“祝决!我答应了!我同意了!你快点来开门!我要抓不住了!!”
这出戏码太滑稽了,旁边有房客看着他恨不得巴到门上的样子,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服务人员开始犹豫要不要腾出一只手来把他的嘴巴给捂住算了。
“你这么拉着门,我打不开。”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无奈的声音。
门外两人的拉锯战定格,赵慧抬头跟那位服务生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找回了点自己以往人模人样的礼仪仪表。
他把自己从门上剥下来,从服务生的怀里挣脱出来,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清了清嗓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
“我说过,里面是我的朋友。”
他的手一从门把手上松开,祝决总算能从里面把门打开了,但刚开门对上服务生的脸色后,他就又想把门给关上了。
服务生确定地看了祝决一眼之后,才不甘不愿地离开,赵慧对此毫无所觉,他飞快地冲进祝决的房间,一反手把门甩上,立刻把手中的活页夹塞到了祝决的面前。
“我修改的初稿,你看一看!”
祝决低头,被强制塞入手中的那一迭厚厚的稿纸跟前一天他交给赵慧的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上面多了五颜六色的记号和修改,虽然在赵慧的口中这只是初步的修改方案,但——
祝决肯定地道:“你昨天晚上没有睡。”
赵慧呼噜了一把脸,草草地说:“我不困,那个不重要,你先看一遍,看完了告诉我你的意见。”
说完,他便摇摇摆摆地朝着窗边摆放着的单人沙发走了过去。
祝决站在原地,看着他疲惫又亢奋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一开始的那个问题没必要问了。
赵慧到底有没有考虑好了加入他这个还未成型的团队?
难道不是已经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这家旅店并不是星级酒店,客房的布置虽然温馨但却不算豪华,赵慧占掉了唯一的座位,祝决也不打扰他,回身坐在了自己的床沿,就着窗外熹微的晨光翻起了这份已经改头换面的剧本。
祝决不是科班人员,他对写剧本的了解仅限于之前拍过的那档真人秀中的补习,为了写好这本剧本,他还特意通过沈弋再联系了那些行内大拿上了一番课,他是一个一如既往有才华的学生,旁类触通,并没有多花许多不必要的力气,他就初步掌握了剧本的基本架构。别的对他来说就不是问题了,如果说一部好的剧本是一个血肉充实骨骼得当的身躯的话,那他要学习的那些技法仅仅只是如何捡骨生肉的那只手而已,而他拥有的思想,他的思路,他的灵魂以及他心中涌动的亟欲蓬勃的情感,才是让白骨生肉的生命来源。
就算世面上只有一部关于乌衍的传纪电影,祝决的这部半成品依然角度独特。
在他的笔下,乌衍的人生如同两条交错盘旋上升的曲线,一明一暗,快乐与悲伤背道相驰,毫无融合的可能性,他像是一曲二重奏,两个声部并不打算共同演绎一个和谐而又宏达的作品,它们彼此竞争,奋不顾身地妄图压过对方,曲调越来越激昂也越来越尖锐,明明可以编织出稳定、充满无限可能的双螺旋体结构,最后却只能猝然崩溃。
在做好事先的数据查阅记录工作后,这本剧本他几乎是一挥而就,现在摊开在他面前的这份二稿,从根本上赵慧也没做什么修改,他毕竟要比祝决要专业,一些比较粗糙的部分祝决注意不到的地方,他顺手就给修整了,他又出于考据党粉丝的职业道德,将一些台词和情节中不符合历史数据的部分进行了修整,偏偏祝决最为担心的乌衍本人的塑造上,他一点都没动,毫无异议地就接受了下来。
——粉丝真是一个可怕的群体。
祝决不由得想到了之前他无意间瞥到过的粉丝论坛中的谜之一角。
在那个隐藏板块里,他能在这篇文里化身为救苦救难枯心静情的白衣圣者,又能在那篇文里化身行事果辣对以身试法毫无愧疚的飒爽行者——然后粉丝在下面的回帖风格都是一致的。
好帅好帅好帅好棒好棒好棒,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来灌水混回帖的,没人对他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有任何的异议,在粉丝心里,他们对偶像的形象一方面严苛到严厉的地步,一方面又纵容到放纵的地步。
祝决一直看不太懂粉丝的画风,不过现在他倒是挺清醒这个神秘规律在赵慧身上也无缝发挥了。
作为一个写出梦幻杰克苏的乌衍角色的粉丝,对祝决写的这个一路向着精神崩溃的深渊滑去,最终放弃拯救自己干脆自毁的乌衍简直就是眼瞎地接受了——
对这个结果祝决甘之若饴地接受了。他顺手从床边抽来一支笔,在赵慧的基础上继续修改了起来,只要方向一致同步率够好,两个人的交锋总比一个人来得好,只要有人控制得住舵头,主导权只在一个人的身上。
毫无疑问,赵慧对这个主导权已经拱手让出。
窗外铁灰色的天空像是有人倒入了一杯清澈的蓝意,剔透而又辽远的蓝色点缀着柔烟般的云朵,白鸽羽翼飞快剪过,有几只小鸟雀跃着蹦上了窗台,啾啾地冲着窗内的人叫了起来。
祝决深呼一口气,合上纸页,他甚至觉得眼前一阵发晕,他富有经验地闭上眼,心中却依然是整个故事的脉络图,在这幅线条清晰边廓暧昧的脉络图里,属于他的乌衍形象越来越鲜明,那被捡拾起的残破影像似乎自己召唤来了遗失在这个星球上的同类,无声息地补充好了自己。
挨过这阵脑力过度使用后的眩晕,祝决朝着还靠坐在沙发上的赵慧说道:“我修改了一些地方,你再看看——”
柔和的呼吸声回应着他。
赵慧半张脸笼罩在晨光里,合拢的眼睑下是不可错认的黑眼圈。
他睡着了。
祝决哑然失笑。
“他还在睡吗?”
“对,所以我不能发出太大声音。”祝决笑意盎然地说,原本被完全敞露出的窗户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纱帘,窗外夜色正浓,偶尔会有几声欢乐的笑语声飘过来——他选择的这家旅馆靠近这个小区的小剧院,而他的窗外那条小路走出去,就是小剧院的正门口,这是条快捷方式,不少年轻人会选择从这里走。
“他不饿吗?”沈弋犹豫着问。
“应该会饿。”祝决说,毕竟赵慧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呢:“我给他准备了点吃的,厨房里一直热着,等他什么时候醒了就给他送上来。”
“辛苦你了。”沈弋发自内心地说,祝决早就把赵慧大清早的失态跟他描述了一遍,他很少住这样有当地历史风味的小旅店,但那几次不多的经历也告诉他,只要不是找的那些落魄而又廉价的小旅馆,这种坐落在历史悠久的“贵族区”的小旅馆一般身架摆得都很高,他们服务周到,殷勤自然,能让你宾至如归,但倘若你表现得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又会摆出那种隐藏在礼貌下的傲慢,让你完全不会错认他们是真的不欢迎你。
“我以为你会被赶出来的。”沈弋说。
“我的脸好。”祝决一本正经地说:“然后还花了些钱。”
“你打算在那儿住多久?”沈弋问道。
祝决估摸了下,道:“赵慧已经同意了,接下来就是要找演员的事情了,我明天出发,之前在那边小剧院里演出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好苗子,说不定能挖一点过来——国内呢?”
“我正让人在几所学校里寻摸,不过进展不怎么快,你不要熟面孔,但又要演技不错的,那些学生还比较生嫩,希望能找到几个可以本色出演的吧。”沈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有人建议我可以到群演里找一找。说不定能发现一些被遗漏的璞玉。”
祝决无声地笑了起来:“就像我这样的吗?”
“我回答他你是首例,也是个例,应该不会有重演的可能性了,不过那些质素高点的群演你应该也需要,所以我也放出风去了,你合作过的几任导演都在帮你看人,所以应该还是值得乐观的。”
听着耳边沈弋低低地将他这些天来的安排和进展一一道来,思极心中的那片沉默的剪影,他越发觉得自己幸运。
“阿猫。”祝决道。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祝决声线低柔,像是一道细细的暖流滑过了听筒,带了点小小的电花,钻进了沈弋的心里。
沈弋脸都僵住了,下意识地就往被子里钻,把火辣辣的脸埋进柔软的被面里,才透过气来。
他都没认出来自己的声音。
“没有……”
“那我就说啦,我超级超级超级喜欢你呢,世上第一喜欢,阿猫,我最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