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气候风貌的话,这里跟《希望地》的采景点很像,不过这里比那边要更为地势陡峭,险峰耸立,地裂随处可见。
乌衍坐在悬崖边,双腿自断崖处挂下,从下而上从上来的罡风将他裤腿撕出了一条条毛边,风声凌厉,沙子毫无遮挡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沿着纠结的发丝滚落在他的肩膀,他的脸上被刮出了细细的血痕,他却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呆呆地看着遥远的地平线。
那儿残缺的夕阳被大地吞噬了一大半,从裂缝间溢出的血色流满了半边天空,湿漉漉地挂在那里。
“他在想什么呢?”
“……”副导演声音压得很低:“不知道。”
但季京还是被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句问话是他问的。
他不知不觉间站在监视器前已经站了很久,他看过很多电影,在业内也是有鉴赏力的那一类人,虽然没有那些专业人士更擅长从一些细枝末节推敲、从眼神、表情、肌肉动向上分析,但要是真动真格让他去写几篇影评,他不觉得自己会写的比大部分影评人差,那些演员的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戏他也能感受到。
但眼下他的所有感官却好像都关闭了一样,他在心里组织了很久,依然是一片空白。
这是一个很长的特写镜头,跟以往总是难免强调祝决五官的惊人完美不同,季京在刚刚的那么长时间,几乎都没能意识到祝决的脸长的怎么样。
当然,那是一张很不错的脸,可也仅此而已了。
跟他极具侵略性的五官不同,此时此刻,任何一个人站在这个监视器面前,恐怕都会被这双平静的双眸夺走注意力。
季京摇了摇头,从监视器前把自己拔开。
那抹余晖的生命很短暂,没一会儿,月亮从另外一边跳了出来,正式掌管了这片天宇。
片场打起了照明灯,祝决面色严肃地检查着今天一天的工作结果,心下满意,按这个进度,明后天他们就能换下个地方拍了。
在这里他们拍的戏不多,几场夜戏昨天就已经全部拍摄完毕了,剩下的就只有那几段以夕阳为背景的戏,这里的夕阳持续时间很短,就算剧组想要无限度重拍也不可能,只能将几段戏分拆开来,这些戏几乎都要求祝决有内敛而又浑厚的情绪积淀,把握要厚积薄发前的那个点,对祝决的整个情绪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所以虽然没有什么很难操作的戏,剧务依然把这几段戏尽量排成每天一条。
要是一天完不成的话只能往后拖延,一拖延就是起码一天,这边拖延了下面的进度也会受到影响,他们剧组尽量找乌衍过去的故居实地拍摄,这些地方虽然大多人迹罕至,游客罕见,也没见谁在管理,但真要入驻拍摄,还得打比别的案例更长、更细致、更严肃的报告,要不然他们前脚入驻,后脚就有人跟过来把他们赶出去。
这些地方他们审批下来的时间段都已经是定好了的,一旦一环出现拖延,引起的麻烦可想而知,不说别的,单单资金上的支出就是翻几倍的事情了。
不管是作为演员,还是导演,还是制片,这个压力无疑都压在了祝决身上,虽然看祝决好像没什么不妥的样子,但自从戏份色调愈发沉郁之后,季京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同了。
祝决叫过人来,叮嘱他们收好器材,这边也没什么可以入住的地方,也没条件临时搭个基地出来,他们这帮人要么住在拖车上,要么就临时搭帐篷,这些昂贵的器械的保管就成了一个不小的问题,专门排出一个班次来看管就算了,祝决晚上也经常自己亲自巡视,力求没有任何安全隐患。
回到拖车上吃完饭,祝决处理了些杂事,草草洗漱了一把,把椅子上挂着的厚外套拎了起来,正在他往脑袋上扣帽子的时候,季京搓着手从外面进来了。
“这鬼地方,白天这么热晚上这么冷。”季京灌了口热水,对祝决道:“我帮你看过了,没问题,你就不用去看了,赶紧睡,明天还有戏要拍,养好精神再说。”
“看天气预报说晚上又有降温,我去看看住帐篷的那群人怎么样。”祝决手上不停,扣好了帽子作势就往外走。
“我也帮你看过了。”季京把他拦回来,伸手就把他帽子给摘了:“早上刚运过来的帐篷,保温性能还不错,睡袋也是新的,我去他们里面坐过了,蛮暖和的,不冷,你就放心好了。跟个老妈子似的,都是大人了,冷热还不知道说啊?”
祝决乖乖地坐回去,拖车里空间不大,他们两个人都只有一张行军床大小的床,白天拿来坐,晚上拿来睡,祝决最近爱上朋友圈了,经常拍些风景照来发,但惟独拖车内部他一张照片都没发过,连沾边的都没有,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好像无师自通,他就知道怎么不让对方担心了。
有家室的人,祝决默默咀嚼了会这句话,乐滋滋地笑了起来。
季京卷着眉看他,觉得自己脸都皱成一团了——这样子拍戏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下了戏又经常这样神经兮兮地笑——他是真的没问题吧?
想了想,他还是试探着说:“等拍完这出戏,我帮你预约个心理医师的时间?这个戏我觉得挺压抑的,你觉得呢?”
祝决一边铺床一边惊讶地看他:“我觉得还好啊?”
季京坐在自己床边,尽量委婉地说:“听说演员太入戏对演员自己情绪和心灵世界也是一个很大的冲击,有些时候隐患很大,拍完戏去看下心理医生舒缓下,好像也挺常见的。”
“那是自己调适不过来,所以才需要的。”祝决语调轻松:“可是我没什么问题。”
“可是我看你今天拍戏那个样子,不怎么像没事的感觉啊。”
祝决铺完床,顺手把自己外套拖了下来,转过身来才看清楚季京脸上纠结和担心交杂的表情。
他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
在他看来,他骨子里还是上辈子那个祝决,对于一般入戏太深之后的自我调适有经验了,这种程度还影响不到他身为“祝决”的自身,可在外人看来就不一样,他从出道以来,接触的戏几乎就没有跟简单、纯粹挂上钩的,基本都是走内心戏,对于一个刚出道不久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心理压力,如果是真的新人的话,为此心理调适失败,情绪陷入歧途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并不是简单地跟对方说他没事就能说服过去的,就跟别人觉得你醉了,你再怎么强调自己没醉,反而更像是醉了。
祝决想了想,决定换个说法,他从自己的领口里掏出一个挂链,链子上穿着一个指环,他把这个指环递到季京面前:“我忘记跟你说了——这个是什么你知道吗?”
季京立刻没空去管那心理医生不心理医生了,他现在本能地对戒指、项链一切可以跟定情信物挂上钩的东西都有点害怕。
他防备地说:“这啥?”
祝决把那个戒指揣回胸口,躺进了被窝里,关掉他那边的灯后,才闭着眼睛说:“我的结婚戒指,所以你现在该担心的是我太开心影响到拍戏,而不是陷在戏里走不出来情绪调节困难。”
季京:“……”
彻底认识到自己的担心有多多余之后,季京表示日子好过多了。
时间咻咻咻地飞走,日历翻的飞快,悄无声息地,他们就抵达了杀青的那一天。
这部电影拍了将近四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在荒郊野外过活,演员们还好,工作人员是真的被操劳地很狠,祝决财大气粗,杀青宴的这天把所有器材打包好送回国内之余,把整个剧组的工作人员也都打包到了最为繁华的城市,就连跟到最后的群演都包括在内,在知名的饭店办了杀青宴后,他还专门包了当地有名的特色旅店让他们住了两天,好好松快了一把才回国。
祝决安排完后,倒没留下来,马不停蹄回了国,戏拍完了并不代表一切都结束了,后期剪辑没做,配乐也没敲定,他的主题曲专门找了业内最为顶尖的人做,那人算得上是存活的奇迹,就算签了合约也很谨慎,所以他们另外签了份保密协议,等影片粗剪版出来后,那人也会参与内部初映,根据观影后的感受再量身定做。
这样子的话,对祝决接下来的时间压迫得比拍戏时更狠,拍戏时一切掌握在他手上,到了后期制作时,大半事情都没法在他控制下,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冲着下一届的小龙人去的,要赶上小龙人的时间,留给他们的余地就更短了,连这两天也耽搁不起。
他们回国的那天,还没出通道,季京就听到外面不同寻常的动静。
“等一下再走。”一回来,季京的警惕心就又回来了,《乌衍传》现在都还处于一切保密的阶段,虽然造型什么的,换上自己衣服后倒也不存在什么泄露的问题,但是现在的记者都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说不定就能从别的什么细节上猜到点蛛丝马迹。这部电影是祝决第一部独立电影,季京一点小风险也不想担。
“你把帽子墨镜戴上,我先出去看看。”
出去一看,外面果然人潮汹涌,明显看得出来是有组织的,都穿着一样的t恤,手上还拿着手牌海报,季京眉头还没来得急皱起来,便看清楚上面的名字了。
他退回去,冲着祝决打了个手势:“没问题,趁着这个机会还能赶紧走。”
能来机场接机送机的,只要不是买的粉丝,一般都是死忠粉,不是死忠粉也是鸡血粉,这些粉丝一般都看不到除了目标以外的其他人,而且他们动静这么大,把路人的目光也都吸引走了,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林希微吧?好像是去年小龙人后窜上来的新秀,季京对他有点印象,心里默默地感激了一番,推着祝决脚下走的飞快。
第143章
祝决甫一回国,就泡在了剪辑室里。
他的欲望颇高且又运气好,他若只是一个演员,即使他手上有金柏华影帝和小龙人影帝提名,能下定决心拍《乌衍传》的必定是大导演大制作,剪辑权怎么分也落不到他头上,如果他是导演,作为一个第一部就接受如此传奇性质的传记片,他也没法在剪辑权上有任何置喙的余地,如果他只是一位制作人,恐怕也得面对要与大牌导演和大牌演员互相妥协的局面。
但妙就妙在他现在是三位一体。
他是一个新导演,但又是一个事业蒸蒸日上的演员——除他之外,其他所有演员要么就是挖掘出来的新人,要么就是虽然是老戏骨但却始终没能登上一线的旧人,除此之外同时还是一个包揽了全部投资的制作人,三个能对剪辑权发表意见的身份,全部都在他肩膀上扛着。
可以说,这部电影他想怎么剪就怎么剪,后期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爱任性任性,没人管的了他。
没人知道他会把整部电影,所有素材会剪成什么样。
离开拍前的那起屠杀头条的盛况离开已有几月之远,喜新厌旧的媒体们早已把他抛在了脑后,唯一还在关注他们进度不是业内那一圈真的在意电影的人,就是各路粉丝,只不过这些人要么不会主动挑起事端,要么就是缺少发言权,讨论时而可见,却始终不能见诸人前。
祝决对于这种情况倒有种顺其自然的气度。不管怎么说,电影还没粗剪出来,这个时候争任何头条版面都太早了,还不如把劲头放在后面使。
所以当季京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否认。
“我哪有那个空。”祝决抹了把脸,一直混迹在剪辑室里不用外出,他的下巴已经长出了青色的胡渣,头发比之前拍乌衍后期时还要长些,虽然比那个时候干净很多,但凌乱程度上呈现了完美的继承,倒是正相反的是,原本都是祝决照料沈弋的三餐作息,现在他每顿饭都是沈弋亲自送过来,季京来的时候,沈弋还没走,两个人正头碰头地吃着盒饭,祝决吃的比较快,沈弋有点孩童气的偏食,不爱吃蔬菜,祝决监督着他把菜吃掉,季京一来,祝决注意力稍有转移,沈弋就不动声色地脱离了现场,晃到了别处,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淡定样子。
“算上之前一边拍一边剪的,我到现在也还没剪完二分之一,忙得朋友圈都没空发——又怎么了?”
季京将手机递了过去,屏幕上已经转到了他要说的首页。
祝决一边看,一边听季京说:“这个楼主是前几天才冒出来的,本来也没什么动静,但是从昨天开始莫名其妙就窜上了热榜,我们怀疑后面有水军。”
祝决一哂:“有水军很奇怪吗?这个论坛连家里有个jp婆婆都有水军——”他挑了挑眉,又看了几行,道:“这个倒有点意思。”
他手指上下翻动,这个帖子咋看起来没有一点端倪,楼主也不像那些才说三四句话就去喝水插数据线吃个饭的那类楼主,干脆利落就在首楼把事儿说清楚道明白,连杰宝都自带,简直不能更良心好楼主。
首楼那张照片是一张一拼一的对照图,像素不高,技术有限,拍的不怎么样,但胜在人物清晰,作为一张偷拍照来说已经非常合格了。
这张照片画面饱含强烈的反差感,左边这位身着华服,发丝鞋尖皆打理妥当,脸上露着一抹笑,眉眼极为开朗,一看就知道是个人生赢家,而他周围围了好几圈密密麻麻的人,这些人穿着统一,手上拿了不少应援物,表情激动,脸颊泛红,甚至有不少人眼含热泪,虽是静态照片,却有无尽的动态感觉。
而右边这位,穿着灰暗,帽子紧扣,唇角抿直,低着头往外走,旁边只跟了一位同样风尘仆仆的工作人员,就连行李都是自己拎的。
境遇之差,如云泥之别。
楼主说:上次出国,意外拍摄,左边这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去年小龙人的提名者之一,今年声势颇烈的当红小生,林希微,右边这位其实我也是一眼就认出来的,毕竟那张脸在那里,我要是说我没认出来,那我就是睁眼说瞎话,但是我真没敢认,跟林希微是一届提名,比林希微底子更厚,作品更多,祝决现在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拍的不错。”祝决赞赏道,便把手机还给了季京:“不过就这个值得你特意跑一趟?”
他们不是单纯的路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帖子的微妙之处,单单那两张照片就大有文章可做,像素低光线差并不是路人照的万用证明,就说这个看似烂到家其实把握的相当好的构图就足以说明这个楼主不是单纯的路人了。
甚至不用动关系调查,他就能知道这背后的推手是谁。
谁受益谁有嫌疑,最简单的推理题了。
他比较奇怪的是:“我跟林希微算素昧相识吧?我拍乌衍,对他最近的电影选角也没有竞争压力,值得他特意花公关费在这个上面?”
季京道:“你们路线重合了?”
“重合了?”祝决讶异地瞪大眼,略显自恋地说:“就我这个外型,跟我撞型的演员阵容里他还没资格排进来吧?”
季京:“……”
“我不是说外型路线……”这回轮到季京撸脸了:“是你们的职业路线有所重合,林希微出道前只是个纯路人,是被导演出去买早餐的时候发现的,出道就很高,进的是大公司,现在接到的本子也都是大制作大导演合作的,一向以励志路线示人,你懂了没?”
祝决平静地反驳:“我难道不是以天才路线示人的吗?”
季京:“……”
祝决笑道:“开个玩笑而已,不过就算如此又怎么样?走这个路线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算是从群演起步的,我知道的也有好几个,他是打算一个个针对过去的吗?”
“那些人要么就是跟他不在一个年龄段里,要么就是不在一个层次里混,你是他最直接的敌人。”季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