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筠竹,一岁宦花——而我知道

作者:而我知道  录入:10-21

小太子仿佛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是他的徐多,顿时慌乱地看了看身上的被子,随即脑袋狠狠一偏,急急背过身去。

他硬压着嗓子,严肃道:“徐多,你来做什么?”

徐多上前几步,心下只有心疼,全然不记得什么规矩礼数,坐到床边,把小太子连人带被地往怀里拢。

“殿下为了什么事难过?可不可以告诉奴才?”

小太子梗直脖子:“本宫无事。”

徐多感觉怀中的一团是温热的,透过棉被能感受到小豆丁跟着呼吸节奏而抖动的肩膀,像一只被他紧捂在胸口的小动物,可怜可爱到徐多不知该如何去疼。

小太子倒是没拒绝徐多抱他,徐多便安安静静地等着小豆丁渐渐放软了身体,脱掉那层强硬别扭的外壳,平静下来与他讲话。

“徐多。”

“殿下,奴才在。”

“本宫问你,父皇真的要去打仗?”

徐多一阵涩然,他早就知道小豆丁一定是为这事而哭,但越是这样,徐多心里的怜爱便更难以收拾。

“陛下要去攻打西项,扩大大安领土。”

“是吗。”

“殿下,这段日子殿下要好好照顾自己,奴才不在殿下身边,殿下不要让奴才担心。奴才在陛下寝宫旁有个小屋,留了一些东西给殿下。”

“徐多,你也要走。”

徐多再听他这么说,眼睛又开始发热。

“殿下,奴才时时刻刻都把殿下放在心上,一刻都不敢忘。奴才要离开这么久,殿下可不可以答应奴才,不要忘了奴才?等奴才回来,还是像现在一样对待奴才?”

离别临头,说起心底话,徐多也不怕显得自己多么狭隘丑陋,干脆摊开来说。

“奴才能不能向殿下求一件事?”

“嗯?”

“奴才随同陛下打仗的这段时间,殿下能不能答应奴才,不亲近其他的下人?”

他也不求小豆丁心里只念着他,但若是被其他奴才比了下去,他怎么想都不甘心。

小太子没有说话,直直地看着他。

徐多黯然地低下头,喃喃道:“奴才舍不得殿下……”

小太子不懂徐多的用意,可见徐多这样求他,微微蹙起眉头,小脑袋蹭了蹭他,安慰道:“本宫答应你。”

徐多喜出望外。

小太子在他怀里挣了挣,徐多心想跟他抵抗一下,但依旧讪讪地放手,任由小豆丁从被子里探出来。

小太子在身上摸摸。随后摸出一个物事递给徐多。

“徐多,这个给你。”

“殿下,这是?”

徐多借着微弱的灯火端倪手上的物件,是个大红绣黄字的小挂件。

“母妃给本宫求的平安符。”

“殿,殿下,奴才不能收您这个!”

小太子看他一眼,道:“你帮本宫把这个给父皇。”

徐多会错意,脸顿时涨得通红,支吾道:“奴才遵命……”

徐多经他一提醒,这才想起正事,心道这父子俩真是够别扭。他一手接过小太子的平安符,一手将袖中的金牌交予小太子。

“陛下令奴才把这个交给殿下,殿下在宫内遇到任何事,都可用它使唤任何人。”

小太子两只手抓住金黄的牌子,仔仔细细端倪一番。

徐多有点酸酸的,继续道:“陛下还说,殿下是当今太子,要有做太子的样子,不能傲慢骄纵,更不能软弱无能,受人欺负。”

小太子轻轻笑出一边的小梨涡,泪痕还傻乎乎地附着在脸上,他露出一个破涕为笑的孩童模样,认真道:“儿臣知道了。”

小太子按着徐多的话,找到那间他的小屋子。

这个地方十分简陋朴素,也没什么人气,看上去像是被遗弃的屋子,但小太子很快就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徐多的气息。

小太子环顾四周,看了看简单的摆设,发现有一个油纸包被摆在了书桌上十分显眼的位置。他走过去,把纸包取下来,妥当地抱在怀里。

他眼睛尖,心又细,抱着油纸包扫了一眼周围,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小太子把桌上的镇纸拿开,捏着一个角抽出一张完整的银票。他又把一旁平铺的宣纸翻开,把夹在其中的银票抽出。这有点像徐多跟他玩了一个小游戏,他看了看紫砂笔筒里的银子,又找出了被褥下的小宝藏。看不出来徐多这么一个粗人,文房四宝倒是齐全。

小太子皱皱眉头,把银票塞回褥子下,还用手掌拍了拍,确认把它压好了。

他知道那是徐多刻意留给他的,怕他责备不敢告诉他,但他并不稀罕徐多的钱。比起那个,他更好奇油纸包里的是什么东西。他走出去,踮起脚把门合上,回东宫。

小太子的桌上摆满了徐多送的东西,左边是小暖炉,右边是疾风步法,他坐在中间,拿着有点点沉的油纸包。

他把油纸包打开,松子丝丝的香气迅速窜入鼻中,他用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很甜,他很喜欢。他忍不住去拿第二颗,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把油纸包一丝不苟地包回原状。

有一点点舍不得吃光,就像心里也有一点点舍不得徐多一样。

拾贰

徐多又骗了小太子一次。

他当时答应地好好的,将小太子托付的平安符交给尚武帝,可他干了人生中最欺下瞒上、最胆大妄为的一件事——把小太子的平安符私自戴在了身上。

他对尚武帝当然是矢忠不二,可还是抵不过那强大的私心。他才不信什么牛鬼蛇神、佛啊教的,更不信一个平安符真能保什么平安,哪有东西比权和钱更靠谱。于是他自我暗示地想,大不了打完仗再找个理由把符给陛下,这段与小豆丁分离的日子就姑且让他这个奴才借来聊以慰藉一下吧。

战况意料之中地顺利,徐多心里也很开心,越早攻占西项王宫意味着越早也可以返回大安。

尚武帝一路上意气风发,心情格外地好,不过令徐多没想到的是,在彻底攻占西项王宫后,尚武帝从西项丞相府带回来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眉宇间生的得十分英挺,身材颀长,一眼看上去令人很舒服。那人还陷入昏迷中,眼帘阖上后形成两条长长的线,徐多光是想象一下就知道此人睁开眼一定是会惊艳旁人的。

“小多子,过来。”徐多还在想着,被尚武帝打断了思路。

“奴才在。”

“去倒杯热水来。”

“是。”

徐多把水端过去,被尚武帝接过,目瞪口呆地见他家陛下一点点将水喂到那个男人嘴里。

尚武帝指了指躺在他御床上的那名男子:“这人刚刚想杀朕。”

徐多大惊:“此人危险!陛下大可交给刘将军审问!”

“朕不想杀他。” 尚武帝满脸苦恼,似乎完全做不出定夺,“可他还有半个时辰就要醒了,要是醒来还想杀朕如何是好?”

徐多察言观色,见尚武帝的神色,便试探地问道:“奴才胆敢问一句,这位公子是什么身份?”

“西项丞相的大儿子,顾岸。”

徐多了然:“陛下的大业还需要顾丞相的帮助?”

尚武帝怒瞪他一眼:“朕要那个废物老头帮助干什么!”

“奴才嘴笨。”徐多连忙谢罪:“陛下的意思是,只想留下顾公子?”

徐多破天荒地看见尚武帝脸上飘出一抹疑似红晕的东西:“算你聪明。”

“他还有半个时辰就要醒了,要是醒来还想杀朕怎么办?”尚武帝又重复了一遍。

徐多转了转眼珠子,道:“陛下只需以顾公子的家人要挟,奴才斗胆猜测,顾公子也不是罔顾家人性命的人。”

尚武帝眨了眨眼睛,顿时觉得徐多真是越来越顺眼,他边笑边斥道:“小多子你太女干了。”

徐多是真的鲜少见到陛下这幅模样,他心里还是有些喜悦。毕竟他跟随尚武帝十几年的时间,几乎没有见过这位皇帝露出过快乐的样子。况且做主子的心情好了,他们做奴才的也能跟着享福。

西项王被捕,大军占领都城,西项算是已入了尚武帝的囊中。尚武帝无须再担忧战况,于是一整个人都分心在了另一件事上。

顾公子醒了之后,听说家人被捕,果然不再生出刺杀或逃走的意愿,但对这位软禁他的皇上一直不冷不淡。

连续几天亲眼所见他家陛下从高冷变成了殷勤,徐多渐渐习惯了这种怪异的现况。若是到现在还看不出尚武帝的心思,他就太愧对太监总管这个身份了。

他也难得见到尚武帝坠入情网的样子,在顾公子面前做出相敬如宾的姿态,一转头对着他这个奴才便将抓耳挠腮暴露无遗。

他当然是乐于看见尚武帝心有所属,虽然为拖延的归程暗暗着急,却也不敢有分毫表露出来。

趁着尚武帝与将军们议事的间隙,徐多被留下了照顾兼“看管”顾岸。

徐多等着顾岸转醒,端去一盆清水:“顾公子,您醒了?”

顾岸坐在床边,迷茫的看了徐多一眼,似乎又有倒头睡觉的意思。

这顾公子起码睡了有六个时辰了,徐多生怕他睡出毛病来,连忙制止道:“顾公子可要用膳?”

那顾岸闻言,平静的脸上闪过一分逃避,挥挥手:“用过了。”

“……”徐多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装作没有听到,一丝不苟地摆好一桌饭菜,又妥帖地泡上一壶茶。

顾岸见谎言被揭穿,略有些尴尬,但没有为难徐多的意思,一个人踢着鞋拖拖拉拉地挪到桌边。他看了看满桌的鸡鸭鱼肉,眨巴眼睛,随后端起一碗饭递给徐多。

顾岸有点热情地邀请徐多:“你要不要吃?”

徐多淡然拒绝道:“奴才不能与顾公子同食,请公子见谅。”

被徐多拒绝后,顾岸整个人都恹恹的,无精打采地支着左脸,竹筷在一桌菜中疯狂挑挑拣拣。

徐多在一旁察言观色,心里本是有些好笑,但见顾岸的动作,思绪莫名其妙就飘到了千里之外。

他在想小豆丁也是个挑食的,起初徐多送来的食物十有八九都被他弃于一旁,后来徐多摸清了他爱吃什么,讨厌什么,小豆丁才逐渐赏脸。

徐多脑中刚刚起了个头,帐帘突然被掀开,尚武帝风尘仆仆地进来,一看见正在用膳的顾岸,脸上顿时挂上笑容。

徐多知趣地退出帐内,多了一个大活人要伺候,要处理的杂事瞬间增多,待他忙完,时候已经不早了。

把顾岸留在尚武帝身边就寝,徐多实在是不能放心。更何况,那顾公子也并不想与尚武帝同住。于是尚武帝只好悻悻地把顾公子安排去邻近的帐篷,严加防守,即使顾岸有通天的本事也逃脱不出。

尚武帝心情不佳,又喜欢独处,“碍眼”的徐多只能滚出帐外,免得遭受殃及。

徐多在寒风中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蓦地一个激灵,背后突然出了一层冷汗。他顾不及擅离职守的责罚,拔腿飞奔。

他记得他晌午时换了身衣服,随后听说尚武帝急召,匆忙之中就将衣物丢在床上。他跑回自己床边,却怎么也寻不见换下的衣物,冷汗登时覆满额头。

徐多逼迫自己冷静地思考片刻,随即转身疾奔,冲至一个帐篷前,猛地掀开帘子,见一洗衣的小厮坐在板凳上,双脚之间放了一个木盆,两眼放光地望着手心,那掌中赫然是小太子送给徐多的那串玉珠镯子。

徐多呼吸一窒,飞得一脚就将那名小厮踹倒在地。

“狗奴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徐公公……徐公公您怎么会在这?”外头有人听到了声响,闯入帐内。

徐多冷眼睨着被踢倒在地的小厮,道:“这玉珠镯子可乃圣上御赐的宝物,这个贱|奴狗胆包天,竟敢偷窃御赐之物,罪不可赦,拉出去砍了。”

“徐公公……”那人有些为难。

“怎么?!你想替他顶罪?”徐多怒目而视,气得话都说得哆嗦,“盗取圣物,欺上瞒下,包庇犯人,这里头哪条罪名你想抗?你想死,咱家还不敢跟陛下交代!”

他连尚武帝都搬出来了,那小官哪里还敢忤逆,忙跩过地上的小厮,点头哈腰:“是……下官遵命……”

那小厮一听自己就这么两三句被定了生死,压根没反应过来,直到被人拖着往外走,才凄厉地求饶。

徐多对愈来愈远的惨叫仿若无闻,心头剧烈地跳动。他知道自己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平日大部分时间他也都以“和气”示人,可他有他绝不能被触碰的底线。他本身就是一个孤人,更没有道德和善性的概念,所以但凡他觉得底线被觊觎,他就是条狗也能撕碎他们,毫不心软。

他对人命过于轻视,只恨心爱之物险些被偷,全然没有愧疚的心理。那小厮贪婪盯着玉珠的眼神令他恨得牙痒痒,他怪自己太过大意,或许再晚片刻,他就再也找不回玉珠了。

徐多惊魂未定,捏紧那串玉珠放在心口。

他安静地回到尚武帝帐外,独自望着军营里点点火光,渐渐平复下急速的心跳,然而心绪依然纷乱。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想起那次与小太子的出宫,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小豆丁独处了。

一空闲下来放任想念,思绪就无法抑制地发散开来。他忆起陛下是小豆丁的父亲,其实很多方面,他们非常相似。徐多在想,不知道小豆丁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比这个顾公子还好看,会不会也像尚武帝一样喜欢顾公子这样的人。不对,他很快纠正自己,小豆丁按道理应该还是会喜欢女人。他念头一转,又想也不知道那会是怎样一个女人,自己能不能接受小豆丁跟那样的女人在一起。思绪到这儿“啪”地一声戛然而止,徐多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一个奴才也敢想这些大不敬的东西,真把自己当爹了,也不记得小豆丁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个什么。

“哎……”徐多轻叹口气。他是真的十分想小豆丁了,想抱抱他,想摸摸他,想知道他是不是依旧不怎么吃东西,瘦成一根小竹竿令他担忧心疼。

这时的徐多对自己这种狂热重视小太子的行径毫无危机感,他理所当然自觉地想对小太子好,觉得两人虽然有天壤之别,之间却隐隐连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兀自沉浸其中,对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浑然不觉。

拾叁

都城里的百姓渡过一个寒冷的冬天,还未为迎春喜悦多久,转眼又进入了夏末。

尚武帝离去了几乎有半年之久,在这之中,小太子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多前,未曾遇见徐多的时候。

都城内有几位大人共同坐镇,小太子几乎没有出过东宫,每日上午听太傅讲课,下午练习疾风步法,到傍晚便早早睡了。

他起初还有些不习惯,做事偶尔也会不专心,抬起脑袋看窗外,再也没人领着食盒匆匆进来。

他也许久没有叫过徐多的名字了,他尚处在孩子的年纪,本应该飞快忘掉一个奴才,但他牢牢记着他的诺言,没有忘记徐多,也没有亲近其他下人。

小太子的日子虽然看起来平淡无常,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身份高贵,形单影只地呆在一座宫殿里,除了两年前才出现的太傅,几乎隔绝了所有成熟的机会。以前徐多将他保护的太好,如今徐多一走,心中本该发芽生长的小苗以独特的方式迅速窜高。

入夏的时候,一向无人问津的东宫突然迎来了一位“贵客”。

吕文贤是大安户部尚书,同时是这次在都城临时掌政的三大重臣之一。吕文贤走近东宫的时候稍微讶异了一下,堂堂太子宫莫名显得有些冷寂,几乎感受不到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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