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你们不肯接受这么快,却也无可奈何。我这个人最是卑鄙,常常拿了别人的把柄或是人情来作一些让人为难的要求,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在乎他,在乎到可以放下很多东西。”
凰锦沉默半晌,又道:“你不觉得可能你只是习惯有一个人在身边了呢?或许你只是一个人太久了。”
“对我来说,习惯也好,依赖也罢,都很好。”柏鸿敲着扇子,眼里浅浅笑意,“现在我只想让着习惯永永远远地留着,即使疲惫,即使平淡,也不会厌倦不会分离。”
言域面色难看,却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凰锦虽是冷静善言,此刻也心乱如麻不知从何讲起。
其实爱情这东西,有什么道理可讲呢,来的时候也霸道,走的时候也决绝,在的时候也顽固。
正沉默中,言真却突然闯了进来,面色苍白道:“父君,娘亲……奕儿他……他出事了。”
凰锦心头狠狠一跳,柏鸿上去一把抓住言真问道:“怎么回事?!”
言真手上全是冷汗,僵着脸道:“不周山派了人来,说洛和前几日在昆仑山遇了天雷,被一个男人送了回去,那男人长相不俗,还说是白虎族言奕皇子救了洛和,且身上还扛着只小白虎。洛殊派了不周山的人来传报,那人还在前厅里候着……”
话音刚落,两个身影一阵风似的从身边往前头去了。
凰锦跟着进了前庭,只见那前来报信的信官战战兢兢地答道:“……那人放下公主只说了句公主是言奕上神救的便走了,他手中倒是抱着一只小白虎,约莫还是只幼兽。我家主人伤势未好,只得叫我来报信,说是各位上神自会知道……”
“那将洛和送去的人长得什么样子?”
“长得倒是极好看的,剑眉星目,只是风流之气太重。对了,他还穿着狐裘,血腥味浓得很,八成不是仙界的人。”
柏鸿眯起眼:“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晓得那是谁了。”
言奕被桑倾扶着靠到墙边,听到铁链子的叮当作响,看向桑倾的手脚踝处,玄铁造就的刑器连接到黑暗之中。他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也在这儿。”桑倾挑眉。
言奕淡笑:“我不信你有我运气这么差。”
桑倾拍拍他的头,嗯了一声:“真聪明。我来这是为了杀昊黎,可惜运气也不大好,被他抓住了。”
言奕点点头,便闭上眼睛养神去了。桑倾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不问问我原因。”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也不必问。”
桑倾恨铁不成钢地戳他脑袋:“你好歹也问问来表示表示你的关心吧,真是块儿榆木脑袋。你问一问,或许就让人觉得你十分亲切就想要诉说了呢?若是别人不想说你再别问就好了。”
言奕从善如流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他?”想了想又道,“不对啊,不是我想听,是你想说吧?”
桑倾轻咳一声,半开玩笑道:“唔,利用你这么久好歹也让你知道真相。”
“嗯……说吧。”
桑倾撑着头,语气平静:“他杀了我姐姐。”
“昊黎曾经被柏鸿伤到,伤口一直没法愈合,只能靠外来的血补足,我姐姐曾经很仰慕他,可是最后因为这仰慕被他轻易地杀了。我第一次要杀他的时候失败了,所以去了不周山,偏偏碰上你,你身上有柏鸿的味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找你的,所以干脆和你共生。那时候我想可以借柏鸿的手来杀掉他,可惜我等不及了。”
“你会怪我么?”桑倾歪着头看他。
言奕闭着眼淡淡道:“这有什么,若是我只会更甚。”
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中,言奕慢慢地沉入昏睡中,浑身上下噬咬的疼痛与潮水般的倦意交缠抵抗,让他在梦醒之间沉浮。
真正让他醒来的是那阵嘈杂的铁链声和桑倾的声音。
言奕睁开眼,看着混沌中男人的轮廓,隐隐约约地透出一阵寒意。昊黎轻笑着道:“你知道么,柏鸿来找你了。若是平时他我还能同他打个平手,你爹娘被带来了我却没把握了。我也要有些筹码才好公平些,所以只得委屈你忍忍痛,要怪只怪他不多思虑。”
言奕皱眉轻声道:“你要我的皮?”
白虎一族,皮毛为灵力性命牵引所在,被扒下来也是不堪忍受之痛,何况他现下如此虚弱。
一旁的桑倾道:“他现在这么虚弱,若是痛死了,只怕你会难做。”
昊黎笑道:“若是痛死了……也好,我虽赢不了柏鸿,却也算不得输,只是他们所有人一生都会活在悔恨之中,这不是最好的礼物么?”
言奕扯了扯嘴角:“你就这么想赢柏鸿么,我死了不过让他们永远记得我,而你一辈子都被失败笼罩,还不知谁更可怜呢。”
昊黎眯了眯眼睛,揪住言奕的后颈将他提起来,暗淡的虎眸中生气不再,他笑道:“你想用激将法?”
看言奕不再回答,昊黎将他放在了地上,抚上他的眉间。一股撕裂的疼痛从额头传来,言奕头疼欲裂,在地上挣扎起来,却因为虚弱无法动作。
言奕感觉自己全身的好似被撕扯,汨汨的热流从身体里漫出,每一处都好似有生命的流逝,他从喉咙里发出撕裂的哀吼,抽搐了几下便晕了过去。
被拍醒的时候言奕脑袋里还充斥着痛感,昊黎拿着他沾染了血色的皮毛,恩赐一般道:“我怕你没了皮毛受不住,花了些灵力将你变作了人形,你乖乖在这儿呆着,不久他们就来同你团聚了。”
言奕顶着寒痛交加,死死地盯着昊黎,嘶哑的声音中满是嘲讽:“你多享受几日活着的日子吧,我怕你死了后也不得安宁。对了,你是没有魂的,死了怕也只能成为怨气在天地间游荡罢。”
此刻他不是那个柏鸿面前的孩子,不是诸仙眼中的顽劣少年,不是朋友心中意气风发的玩伴,而是继承了白虎血脉的王者。无惧无畏,不怒而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他的压垮,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他。
昊黎冷笑道:“你便等着看罢。”
29、
柏鸿从未想过时隔上万年,他又踏上鬼蜮。鬼蜮对所有从上古活下来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个值得缅怀的地方,块魍魉的幽境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飘散着当初陨损之人的多少怨气。这些多年过去,仍是一片浑噩,好似永远没法将那场混战的血味散尽。
言域与凰锦跟着他在一片黑暗中七弯八绕,终于走到一块有亮光的地方。言域二人皱眉看那棵柔柔地发出光来的大树,那树的枝杈上开满了淡粉的花,重重挂在枝头,枝桠竟还直挺挺地往上伸展着。
“这地方让人感觉不大好吧?”昊黎从树下走出来,花瓣悠悠飘落,闪烁着迷蒙的光。
“昊黎。”柏鸿不作多言,直奔主题,“奕儿呢?”
“你问我?我怎会知道。”昊黎挑眉道。
“若不是你带走的,那便算了。”柏鸿点点头,转身欲走。
“柏鸿,你不是相信我没带走言奕,只是相信我不会放过你吧。”昊黎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他厌恶被柏鸿咬定的感觉,厌恶明明筹码在自己手中,却仍是要被牵制的感觉。
“这是我们的恩怨,你何必扯进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来。”柏鸿道,“你要知道扯进这孩子,就不是我能手下留情的结果了。”
昊黎哈哈大笑:“柏鸿,你还是这么骄傲,我就是想看看你这种不可一世的人被狠狠打击会是什么样。你可不知道,你口中的孩子多么硬气呢。”
说罢,他拿出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手中晃了晃,那皮毛仍是柔软的,沾了些血色显得愈发艳丽,还残留着温热的感觉。触目惊心。
凰锦瞪着那皮毛眼泪径直落了下来,她冲昊黎喊道:“你做了什么!”说着便要冲过去,一团黑雾从昊黎身边飘出来,牢牢地缚住凰锦,连带着将冲来的言域一同缠上,黑雾里散发着腥甜气味,里边的两人挣扎了一会儿,却被渐渐地夺去了意识。
昊黎微讶道:“嗯?这么不经打?怕是受伤不轻啊。”
柏鸿冷眼看着昊黎:“他现在在哪?我要见到他。”
昊黎抱臂嗤笑:“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柏鸿你竟有这么一天。”又一团黑雾从一旁冒出,只是露出了半张脸,却让柏鸿心中一抽。
“唔,看够了?”昊黎掐住言奕的脸,左右翻覆看了看,“长得确实不错,就是有些女气。不如我帮他改上一刀。”他右手一抖,一把匕首便朝着言奕脸上划去。
柏鸿大怒道:“昊黎!”身形一闪,一道狂风已朝着昊黎卷去。
昊黎大笑:“就是这样!我就是要这样打败你,让你接下去都同我一般痛苦!”
两人分别祭出兵器,无名身上的铁锈一层层剥落,剑身闪烁着锋利的光,曾经沐雨嗜血的神器再一次荡出杀气,剑颤的蜂鸣声泠泠若击冰,杀意透体。
剑尖指向昊黎嗜血的眼,柏鸿冷道:“当年没有杀你,是看你成不了大器,如今你虽然修为仍是没有长进,胆子却大了不少。你怨意太深,不能为神,妒意太重,魔亦不能容。只好送你解脱世间形体,去受那永生怨气之苦。”
昊黎握着乾坤剑仰天长笑,冲着柏鸿喉头刺去,道:“我昊黎从不怕威胁!”
柏鸿剑花一挽,无名格开乾坤,激起刺耳的碰撞声。昊黎脱手乾坤,猛然跃起,欲从上方直袭柏鸿。柏鸿将反手无名拉回,脱开乾坤缠绕,甩向昊黎。极快的速度让两人身形不断闪现又隐匿起来,无名险险地擦过昊黎脖颈,留下一道细细的口子。
昊黎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反身从柏鸿身边迅疾脱开,手中的乾坤朝着黑雾里的言奕劈去。
“奕儿!”柏鸿惊叫一声,抛出手中的无名冲着昊黎而去,一团黑雾从身后缠绕上来,牢牢地扣住他的腿。
无名同乾坤撞击使剑尖转了个方向,然而剑气太重,也让言奕脸上绽开数道细小的伤口,他闷哼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慢慢清醒过来。
昊黎现出原形,瑞兽伸出爪子狠狠朝着柏鸿心口处抓去,柏鸿才挣开黑雾便被迎面攻击,闷痛传遍肺腑,一股疾速的暖流从口中涌出,口中瞬时充满腥味。
柏鸿显出原形来,一只燃烧着的火凤高亢地长嘹一声,冲着地上的瑞兽扑去。惊雷夹杂着火焰劈向瑞兽,激起剧烈的爆炸。
待到尘雾散开,昊黎躺在地上急速地喘息,他身下一滩暗红的血泊漫开来,远远地伸到柏鸿脚边。柏鸿瘫在树旁,浑身血污,身上也不知是谁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昊黎。
昊黎惨笑道:“呵呵,我这是要走了么……可是……我绝不会输!我不会输!”
他愤怒地咆哮着,从身上燃起一阵火,那火光好似一个囚牢将他紧紧关在里面,他笑道:“这个火我想了好久,别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会后悔的。”他拿出言奕的皮毛投入那火里。
柏鸿浑身冰冷地看着那皮毛被火焰一点点吞噬,他看着言奕扭曲的表情,脑袋里一片空茫,连眼前都是一片眩晕的白光。不能动。不能看。不能想。
一个女声响起:“恐怕是你失算了。”
桑倾的身体出现在火焰里,那皮毛不知什么时候被扔到了外面。
昊黎不可置信地瞪着桑倾,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桑倾眸子里浮现出怨毒的神色,却笑得甜美:“自然是因为我和言奕用了共生术了,你这一辈子,注定要输到底!所有被你杀了的人,都不会放过你!这叫报应!”桑倾举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扎入昊黎的心脏。
熊熊的烈火吞噬了两人的面容,燃烧过后,一切归于虚无。
言域背起柏鸿,走到凰锦和言奕身边,凰锦流着泪轻抚着言奕满是伤口的脸,轻声道:“奕儿,奕儿,娘亲来接你回去了……”
洛殊开了房门,便见着言奕翘着腿躺在自己床上吃果子,他敲敲桌子头痛道:“你就不能坐好些么?”
“唔,我不舒服。”言奕舒服得很,还做委委屈屈状,“我浑身都痛得很,好歹我也是你们家的救命恩人吧,你就不能对我客气些么?”边说着还边津津有味地咬着口中的果肉。
洛殊斜眼瞟他道:“你既然浑身痛得很,便该叫柏鸿少做些。”
言奕毫不在意道:“那不行。他不要的话我想要啊。”想到昨晚柏鸿老老实实让自己压的样子,言奕还回味不止。
洛殊无奈地叹气,言奕的厚脸皮总让人无言以对。
他坐下倒了杯茶,看了看言奕的脸道:“你的脸就这么着了?没办法么?”
言奕摸摸自己的脸,上边细小交错的疤痕看着总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他无奈道:“没办法啊,神兵的疤痕就是要这么霸道,想来是我太好看了,它不肯从我脸上走。”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最近这小姑娘也太开放了,公然就去对柏鸿献殷勤,昨日还送来了一盒子桃花酥,好吃是好吃,但你也不能这么无视我吧。这种事情上还是以前的那张脸方便些。”
他翻身站起来,又道:“不过这么张脸也有好处,连洛和都对我好了不少。”
洛殊无奈地摇摇头,正想着要怎么夸夸他厚如城墙的脸皮,却被进来的人打断了。
柏鸿站在门前,气定神闲地看着言奕:“你不是说要回家去的么,怎么到了不周山来?不是说好今天一起吃饭么?我还等了好一会儿。”
言奕哼了一声:“你不是有人送吃的么,怎么会没人陪着吃饭,哪里用得着等着我。再说我不过过来看看洛殊,他身体不好,我也要关心关心的。”
“是吗。”柏鸿瞟他一眼,阴测测一笑,“既然看到了那我们也该回去了,我现在可是饿得慌。”
洛殊看着被柏鸿提走的言奕,深深地感到一阵无奈。这世上向来就是一物降一物,也只有柏鸿才能抗得住言奕的性格了。
远处斜阳悠悠,映着那两人的身影,好似一幅天长地久的画,那无言的种种,早已融入脉脉斜晖之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