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归期的遭遇虽然只是个人经历,但是在别的地方,别的医院和诊所一定也多多少少存在相同的问题。
宠物医疗机构目前缺乏监管,整个市场相当混乱,今天沈雁指出的问题听起来令人惊心,他想利用自己的媒体渠道更多了解其中的信息。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再开一个专题,明察暗访当地宠物医院。
其实他进入记者这一行以来,一直期待有朝一日可以自己规划节目,自己主持。
电视台记者并非终身制,也有升职机会,主要看各人的发展方向和能力。有些人选择管理层,有些人喜欢做节目编辑,像他这样声音条件优秀而且讲解力强的,将来亦不乏成为主持人的可能。
正因为接触了沈雁,捡到了小归期,最近这样的念头再度强烈起来。
在隔离病房里,齐誩见到了抽完血后的小归期。这次它明显没有遭到昨天的强迫,看样子取血很顺利,针口也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异味。
沈雁在笼子里给它准备了一张消毒过的棉质被单,还有一张小棉被,非常松软舒适,小家伙完全不再惦记原先那条毯子,很快喜欢上了自己的临时栖身地,卧倒在内愉快地打着滚儿。
血检结果上,白细胞数目果然正常,不像诊所医生说的只有寥寥无几。
小归期除了发烧之外没有别的特殊症状,估计就是一般的感冒,护士已经给它打了必要的针剂。但沈雁谨慎起见,坚持做完全套的病理报告,因为他担心小归期在住院期间感染到别的病菌。
当然小家伙浑然不知自己的状况,只管吃和睡。
沈雁给它冲了一碗幼猫用的奶粉,还配上碎猫粮,加入必要的营养剂给它补身体。它现在把沈雁视为第二个管饭的,而且是很舒服的大暖床,见到他便一阵蹭。
齐誩见它看上去恢复得不错,总算放下心里一块巨石。
“小归期是幼猫,估计断奶不久,乳糖酶还没有完全消失,可以喝一点牛奶。不过以后就不行了,它消化不了。”
沈雁在例行做笔录的时候,还询问过齐誩这几天喂猫咪吃什么。
齐誩这才知道什么应该喂什么不该喂。
“果然我没办法养猫,”他眼睛望着笼子里睡得正香的小归期,苦笑一声,“我连自己都经常饿着,何况猫呢。”
沈雁的笔尖那一刻在纸面上虚划了一下,停住。
壁钟上的指针已经慢慢挪到正上方的数字那里,这里的医务人员陆续进入午休,都去吃午饭了。
他定定看着病历分区上“饮食历史”这个标题,眼眉往下一低,欲言又止。
“齐誩,”他问得很轻,“你要不要……到我家吃饭?”
第二十九章
沈雁的住所离医院不远,走路过去十分钟内即到。
城北属于老城区,和齐誩住的新区不同,附近的建筑物年代都比较久远,留下许多旧式的小巷和老房子。
这里的住户许多都是从祖辈起就定居于此,年轻一代大多数搬了出去,退休的人倒是乐得清闲。静谧的街巷之间,时不时可见老人们坐在屋檐下喝茶,听雨,几个有雅致的更是摆开棋谱边听边下。
墙里墙外都弥漫着一种宁静朴实的氛围。
在霏霏细雨中,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青藤挂在楼前,滴水不止,灰色的苔藓在白墙上左一块,右一块冒出头,偶尔可以见到小蜗牛沿着雨水淌下的痕迹慢慢爬着。
“就是这里。”
来到一栋老式居民楼前,沈雁指了指最靠里面的那个单元。
因为是老房子,楼道规格还是旧时的,看起来比较低,比较窄。而楼外恰好立着几株高大的菩提树,在阴雨天中采光更加不足,走进去的时候几乎看不见脚下的楼梯。
过道的灯本来可以感应声音,但是齐誩踏了几步,也没见灯亮起来。
正打算扶着墙壁往上走,走在他前面的沈雁却侧过身来,示意他先停下:“楼道里的灯前两天坏了,还没修好。你手上有伤别摔着了。”
说罢,向他轻轻伸出一边手。
幸好,光线有点暗。
齐誩背着光,脸上的神情益发埋在影子里,不过手慢慢抬了起来。第二次握住对方的手,感觉比之前那次镇定许多,只是手指温度偏低。沈雁无声回握,掌心还是一样温暖有力,牵着他继续朝上走。
到了三楼,眼睛已经可以适应昏暗,走廊尽头亦有日光微微投来。
但是沈雁的手一直没有松。直到两人来到门前,他必须去掏钥匙开门,这才轻轻放下。齐誩一言不发地站在墙角等候,五指收拢,抵住大腿侧面不动。
“请进。”沈雁打开门后让出一个位置,招呼他进门。
这栋居民楼外观老旧,不过里面看起来比想象中的新,也许是稍稍装修过。房子里的布置和一般的居民住宅差不多,两室一厅,虽然地方不算宽阔却也不至于窄,大小刚刚好。
可能是看惯了自己空荡荡的公寓,来到这里,齐誩便有一种室内被填满的感觉。
不是拥挤的感觉,而是亲切的感觉。这里家具很多,木质几乎都是清一色黑桃木,客厅的高大壁橱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书籍、还有陶器。沙发上也摆满了四四方方的靠枕,又软又暖,茶几和饭桌都很宽敞,占去不少空间。一眼望去,整间屋子给人一种视觉上充实感。
这才像是一个家——齐誩对比自己公寓空无一物的简单布置,不禁心生感慨。
“不好意思,房子有点旧。”沈雁低下身,动手整理了一下沙发上的各色靠枕,空出位置来给他坐。
“不会,我觉得挺好的。”齐誩忙道。
但,看见屋子里这么多东西……他大概不是一个人住吧。职业性的观察力有时候会给自己带来一些消极念头,譬如这个。
齐誩一边默默思忖,一边环视四周,不经意间开始寻找别人居住的痕迹。
似乎能够解读他的目光,沈雁忽然轻声道:“我也是一个人住。这间屋子以前是我爷爷的,他过世之后东西全部都还留着,我也不想送人,所以这里看起来很满。”
齐誩愣了愣,五个字居然脱口而出:“爷爷的爷爷。”
说完才发觉这句话有哪里不对,连忙尴尬地闪避了一下视线,自悔失言。但是沈雁并不介意,反而淡淡笑了一下:“对,爷爷的爷爷,我就是他养大的。”
话题到此打住,只字不提其他家庭成员。
齐誩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傻到主动去提这些问题,怀着复杂的心思无声坐下。
“你喜欢吃什么?”沈雁问他。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简简单单就好,不用太麻烦。”齐誩平时的饮食很糟糕,有时候工作太忙,一日下来只用饼干充饥都有,家里胃药更是常备品,“你上次给我的那封邮件里写的就很好,清淡又容易弄。”
沈雁“嗯”了一声,打开冰箱,屈身寻找合适的食材。
齐誩这时候也从沙发上起来,踌躇着开口:“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帮忙吗?”
老实说,自己一开始听到沈雁的邀请,有些不知所措。到家里吃饭,等于就是亲自做饭了,沈雁今天已经牺牲了休息时间照顾小归期,现在从医院回来还要忙碌,齐誩总觉得过意不去。
虽然只能用右手,但是打下手之类的厨房杂事,他还是可以尝试的。
“好。”沈雁看了他一眼,半晌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看火这种事情,怎么也不能算是帮忙吧。
齐誩看着眼前煤气炉上跳跃的蓝色火焰,以及上面沸腾前不住冒泡的一锅清水,哑然看向沈雁。沈雁没有与他对视,眼眉低着,把砧板上的花椰菜一簇簇切片:“这样就好了。”
“我还可以做点别的。”齐誩坚持。
自从他踏进厨房,总共就做了三件事:淘米,煮饭,看火,全都是不费什么力气,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
而沈雁自己连转身的闲暇都没有,刀落声不断,案台上不仅摆出蔬菜、鸡蛋、豆腐等等健康食品,还有半斤瘦肉添点荤味,另准备两颗鱼头一会儿熬汤。他衣袖半挽,从清洗到切菜再到调料腌制,样样做得纯熟,神情好比上了手术台似的专心致志。齐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空隙可以插话。
大概是他的声音非一般的严肃,沈雁暂停片刻,顿了顿,在碗里敲下几个鸡蛋,然后递给他一双筷子。
“那,你来打鸡蛋吧。”这就是他所谓的实质性工作。
“沈雁,”齐誩头一次感到左臂上吊着的石膏如此沉重,那重量直压到心里去,“我真的想帮忙,真的。”
“你已经在帮忙了。”沈雁神态平静,并没有敷衍的意思。他切菜的动作稍稍放缓,下面这句话在砧板一下接一下的响动中哑着声音说出来,“而且……你愿意过来,我已经很知足了。”
炉火跳了一下。
炉上的那锅水此时达到沸点,从锅底浮上来的气泡冲破水面,开始炸开大朵水花。
那种声音像极了此时齐誩内心的写照——表面上一直沉寂着,却不断升温,逐渐动摇,最后埋藏在里面的感情一点点抑制不住上涌,炸裂。
他脸颊有些苍白,一时间说不出话。锅里冒出来的大团蒸气掩盖了他身体上的细微抖动。
看来自己抽出手的动作,他是在意的。
所以他才会说出这种话。
沈雁这样的人极其谨慎,很容易注意到别人举止中的暗示,并作出调整。自己在明知道他曾经患过言语障碍症的情况下,还做出这么伤人的反应,无异于雪上加霜。明明陪着自己走过风雨,而现在却因为过门吃饭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说“知足”。
好几次了。总是接受着他的关怀,到头来反而狠狠推开。
没有比这个更卑鄙的行为了——
他低下眼,碗里的鸡蛋水还没开始打就已经在晃,原来是手上的筷子颤得太厉害。负罪感压着声带,使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其实我很高兴,因为邀请我的是你。”
生怕对方听不见似的,每一个字都咬得非常用力,重复道。
“因为是你,我才会那么高兴。”
这时,他听到砧板上的刀落声停了。
沈雁沉沉叹了一口气,听不出他到底是解脱还是纠结得更深:“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那是他们对话中止的地方。
我完全没有这样想过——齐誩其实很想这么回答。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复,是因为他想开口反驳的时候,发现自己迄今为止的许多行为根本无法为此提供论据,甚至有反效果。于是只能无助地站着。
站到饭菜齐全,炉火熄灭,他终于慢慢走出厨房。
围着同一张真正的家庭饭桌吃饭,是一件很寻常,他却很多年没有做过的事。
外面的单位应酬,私下的朋友聚餐感觉都不一样。知道面前摆放的热腾腾的饭菜是某个人为了自己所做的,那是一种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而最后一次经历这种情景,还是在他离家出走之前。
到现在已经过去多少年,齐誩都忘记了。
因为太久没有人提醒过他这种感觉,直到今天,直到遇见桌子对面的那个人。
“吃饭吧。”
沈雁似乎没有继续之前话题的意思。齐誩顺着他的话点点头,低声道了谢,在饭桌前坐下。
他们才两个人,桌子上却放了五菜一汤,蒜蓉花椰菜,蛋花豆腐羹,木耳冬菇,水煮肉片,以及酸笋鱼头汤……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可每一道都搭配得色香味俱全,令他生病状态下一直提不起来的胃口也有所好转。
沈雁给他盛了一碗刚刚起锅的白米饭,放在他面前,替他搁上筷子。
齐誩这些年除了在外面下馆子,几乎没有看见这么多菜摆在他面前的机会。何况这是在私底下,沈雁亲手做的。
他连筷子都舍不得动:“……你的手艺真好。”
沈雁见他什么都还没试,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但是很淡:“你还没吃怎么知道?”
“光看就知道很好吃。”齐誩如实回答。
他忽然想起那个陪伴病床上的自己度过好几天的医院盒饭——沙砾一样硬邦邦的米饭,咸过头的苦麦菜,没味道的鸡蛋,还有唯一勉强值得夸奖的香煎豆腐,苦笑道:“当初手术过后那几天,我一个人住院,又没有人送饭,就每天跑到医院食堂买盒饭。那个盒饭正好相反,光看就知道很难吃。”
可是,至少他最难熬的时候有这个盒饭与他作伴,没死在病床上。
沈雁这时候忽然开口:“你瘦了很多,比起车祸前那时候。”
齐誩一怔,恍恍惚惚抬起头看向他。
隔着桌上热气袅袅的饭菜,坐在对面的男人神情肃穆,眉宇微蹙,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脸上,低声说:“虽然之前聊天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你可能这段时间吃了很多苦。不过真正重新和你见面,才真的吓一跳。”
齐誩闻言,下意识抬手掩着半边脸颊,艰涩地问:“我已经瘦到会让人吓一跳的地步了?”
自己这半个月掉了不知道多少斤,没有具体称过,但是每个人都这样说,一定是消瘦了不少。但愿没有让沈雁觉得不堪入目。
“不是单单指体型变化,是整个人的气色。”沈雁缓缓道。
他对齐誩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们为了虐猫事件后续报道在医院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齐誩虽然有时看上去会疲倦,不过整个人的精神气还在,经常笑容满面,很客气地向每个人打招呼。像清晨的一缕阳光,虽然不如正午的阳光烈,但是质地又轻又暖,看了很舒服。
不是现在这样。
不是他在雨伞下看见的那样,一个人站在墙角,手上绑着厚厚的石膏,身形伶仃,脸色像雨水中的城市那般晦暗。
“气色当然不会好,毕竟都骨折了。”齐誩笑着摇了摇头,笑得有点勉强。
任何病人气色都不会好。
沈雁跟着轻轻摇头,但没有笑:“你明明可以对自己更好些。”
齐誩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更好,更好的概念太模糊了,对于他目前的生活状况而言也不现实。于是他开始自己最擅长的苦中作乐:“我是因公受伤,单位给我放一个月的假,我就好好在家养病,比起平时东奔西走、吃睡都不规律的日子比起来已经好多了。要摆脱这样的生活只能把工作换掉。”
沈雁依然没有笑:“我知道记者平时很辛苦,但我不是要你换工作。”
原来……他不是指这个吗。
齐誩怔怔然望着他:“那你指什么?”
沈雁收回目光,低头看着他自己面前的碗筷,抬起手,手指侧面轻轻抵住嘴唇上方。似乎想说什么,又迟迟未能出口。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找一个人照顾你。”
第三十章
眼前的黑桃木桌上,一碟碟浓香四溢的家常小菜冒着热气。
碗里的白米饭也是。米粒圆润,饱满结实,一颗颗簇拥在一起,显得格外温馨。
久违的家的感觉。
久违的,被体贴的感觉——
然后,桌子对面的那个男人对他说:他应该找一个人照顾自己。
如果这些都不算是照顾,那什么叫作照顾?
如果……眼前的人都不是那个人,那谁才是那个人?
饭桌上悬着的一只白色吊灯发出淡淡的暖光,投落桌面,黑色的木质折射出微白的光晕,把桌子两端的人轻轻圈到一起。
老旧的壁钟在墙上嘀嗒嘀嗒地响着,计算静寂在他们之间延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