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漠听到埃尔德极为难得的关心话语,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他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原先因为沾惹醉意而带了颓丧的脸上精神焕发。
“什么事也没有。”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回答道。
埃尔德居然会关心我了——韩漠几乎是飘着走出了房间。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埃尔德思忖半天,还是无法理解他的行为方式。
我不就只是问了一个问题吗?为什么这个地球人就好像被施用了祝福术——辅助系法术,用于治疗伤口和提升士气——一般,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了?
埃尔德卷卷嘴唇,决定先把这个难解的问题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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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后
同样的会议室,同样的人。
傅伯文将手交叠成塔状,下颌轻轻搭在上方。
“不愧是道上赫赫有名的‘楚狼’,手段卓绝,行事诡秘却有效。”
与数月前相比,韩漠显得有几分憔悴,双眼旁带着掩不去的乌青。然而纵是如此,他周身的气场却没有弱上几分,甚至比之往常还要冷厉强势。
“说实话,你能支持到现在已经出乎我的意料,”傅伯文向来平淡的声线里竟是流露出欣赏的意味,他又话锋一转“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和你的事业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傅氏投鼠忌器,还没有认真对待你的缘故。”
他像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演说家,话语里浸透了诱惑的蜜水,“以你的本事,继续发展下去,前途不可限量——就像我之前说的,交易随时都有效——只有你把他还给我,傅氏就会成为你最强硬的后台,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展,我以傅家现任家主的名誉发誓。”
先把人逼上绝路然后再抛出救命的绳索吗?
就和打一棒再给一颗甜枣一样。
韩漠嗤笑一声,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浅褐色的雪茄。
“Cohiba Siglo ,味道不错。”他一边说,一边咬掉了末端的封口,“本来是要用银剪把它剪开的,”韩漠耸耸肩,“可惜今天出门忘记带了。”
他掏出一盒长支木条火柴,划燃一根后将它凑近雪茄。
“呼——”他抽了一小口,然后缓缓吐出,浅薄的烟气香味环绕,意外地悠远。
在这么严肃的场合,韩漠这样的举动算得上不讲规矩,可是傅伯文却没有丝毫动怒的前兆。
“我可以将你的举动视为拒绝吗?”
他将会议桌上摆放的文件有条不紊地收起,很平静地问。
“呵。”韩漠又吸了一口雪茄,“谁知道,”他的目光犹如鹰隼般锐利,看得人心底发寒,“我只知道,我绝不容许自己像交换货物一样把他叫出去。”
傅伯文眉峰微挑。
将合约文件拾措完毕,放入了公文包,傅伯文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那就祝你好运了,韩漠先生。”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傅伯文离去后,韩漠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坐了很久。
雪茄的光芒忽明忽暗。
他静静地坐着,直到暮色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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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奢华的跑车在深夜的街头疾驰,韩漠将手大大摊开,一个人霸占了整个后座。
“阿宾,”他对着满脸横肉,看上去很是凶悍的司机说道,“紧张么?”
名为阿宾的人脸上是与凶狠外貌很不相符的憨厚笑容。
“不紧张。”他笑得更欢了,“很久没遇上这么大的家伙了。”
韩漠微哂。
“砰——”
随着物体爆裂的声音,车子失去了平衡,开始摇摆不定。
熟悉的枪声。
来了啊。
韩漠的眼底散发着嗜血的暗光。
他的手上紧握着一把巨大的沙漠之鹰。
“欢迎来到地狱。”
他低头轻吻着手上的‘好姑娘’——虽然她可以轻易炸裂一个人的脑袋——然后无比温柔地说道。
第十五章
幽静的深夜里,万籁俱寂,却被巨大的碰撞声打破。
一辆车头坑坑洼洼,破烂不堪的轿车猛地撞开花园门,冲进了别墅。
铁塔一般的巨汉撑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男人,面上满是忧虑。
“开门,快开门啊!”他大力拍打着精致的雕花木门,恨不得直接把它拍倒。
“咳咳,”韩漠掩着嘴咳嗽几下,擦去了嘴角溢出的鲜血,虚弱地说道,“小声点,别吓到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老大你还计较这些。
阿宾心里嘟囔着,还是放缓了手上的力度。
“咔嗒。”
随着落锁的声音,木门敞开,埃尔德带着一身水汽站在门口。
他两颊泛粉,两眼湿润,头发还带着水迹,显然是刚洗完澡的模样。
韩漠看到阿宾看直眼的蠢样,真想一巴掌把他糊在墙上。
“进来吧。”
埃尔德看着门口二人浑身血迹,服装狼藉的狼狈样子,并没有多说什么。
侧过身就让他们进来了。
“……”韩漠很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些许如今这堪称怪异的气氛,却发现还是难以启齿。
阿宾一进别墅,就轻车熟路地从客厅的沙发底下拿出一个急救箱。
“老大,等一下,我就给你包……”
他兴冲冲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震耳欲聋的碎裂声惊到了。
埃尔德站在碎了一地的木头碎屑中,轻描淡写地收回自己的手。
“解释。”
因为记忆里不堪的往事,埃尔德最恨的就是欺瞒。
不得不说,韩漠的举动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阿宾眼角直抽抽地看着完全看不出原样的红木茶几,想起以前调侃脸上时常带伤的老大找了一个“河东狮”。
现在来看,这哪里只是河东狮,分明就是一头霸王龙。
老大就是老大,找的伴侣也是这么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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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漠将头靠在沙发上,以手掩面,声音里满是苦涩。
“你生气了吗?”
“当然。”
埃尔德很自然地说道。
我身边的人对我不能有任何掩饰——来自控制欲强得让人发指的前仲裁官。
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让韩漠产生了很大的误会。
他浑然不顾自己受了枪伤,犹在渗血的左臂,用右手抓住埃尔德的,将他拉近自己。
“我绝不会放你走,”他的声音十分阴狠,“谁都别想把你带走。”
埃尔德拍掉那只不守规矩的爪子,理理衣领,好整以暇地坐在韩漠身旁。
“有人在找我,还是你对付不了的人。”埃尔德施施然说道。
韩漠身体微僵。
“看来我想得没错,”埃尔德看向韩漠,“你既然会这么激动,就代表找我的人身份不一般。”埃尔德的脚尖轻轻点地。“是我的家人么?”
从埃尔德开始说话后,韩漠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不否认的话,那就是真的了。”
大仲裁官的灵魂在躯壳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原身的家人,而且是可以把这个很强的地球人逼到这般境界的原身的家人。
这对于近期在执行某项计划的埃尔德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麻烦。
埃尔德向来不是多么好心的人,为了复仇他早已硬了心肠,甚至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同样对自己能够得到圣光的眷顾感到不可思议。
——也许他们需要埃尔德,可惜,埃尔德不需要他们。
“把那个人的联系方式给我。”
埃尔德如是说。
“不可能。”
韩漠断然拒绝。
“我不会留在他那里。”
埃尔德波澜不惊的言语却让韩漠万分惊讶——还有惊喜。
“你,你是说……”
意外之喜下,韩漠甚至有几分结巴。
“无用的话,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
知道埃尔德从来不会说谎的韩漠纠结了好一会,才满是不甘地将手机拿了出来。
如果他的地位足够高,他就永远无需面对此刻这样残酷的场面。
“嘟嘟……”
“韩先生是吗?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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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一辆布加迪威龙越过了乱成一团的花园铁门,停在了这栋别墅前。
韩漠伫立在门口,昨晚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就这样静默地看着埃尔德被接走。
“老大……”阿宾站在他的身后,担忧地开口。
“走吧。”韩漠转身对他说道。
阿宾遍体生寒。
那犹如来自修罗地狱般带着寒意的眼神,使人顿时心生凛冽。
“我还是太弱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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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
让韩漠磨刀霍霍,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的家伙再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韩漠的公司,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对韩漠也保证同样的念头。
傅伯文恶狠狠地手上的纸条拍在了桌上,“你又把我的弟弟带到哪里去了!”
韩漠顿生不妙之感,拿过纸条后瞬间攥紧。
【此去环游世界,耗时甚久,勿念。】
“……他不在我这。”
许久之后,韩漠干巴巴地开口。
不会留在他那里,指的是这个意思???
韩漠觉得自己的牙开始疼了。
两个大男人面面厮觑。
“难道,这是真的??”
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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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的汽车站内,一个头上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明显遮挡着自己相貌的少年顺手捡起了一个妇人掉落的行李,在她的道谢声中径自离去。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犹如青松般挺直。
少年盯着手里的地图,比划了一下。
“第一站,就去西藏吧。”
——正文完——
番外·前传
如果让埃尔德叙述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会毫不犹豫地提及那一日——他命运的转折点。
那是一个普通的清晨,旷野上的每一个生命都已经苏醒,他们没有偷懒的时间,时刻准备着杀戮或是被杀,捕食其他生命或是被其他生命捕食,猎人和猎物的身份总是在不停地转换——这就是他们的宿命,憎恨也好接受也罢,终究无从抗拒。
佐恩神父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遇见了埃尔德。
一个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孔,瘦小的身体散发着恶臭的孩子,大咧咧地坐在一个足有五六倍他的体积大小的长吻犀尸体身上,用钝得几乎看不见锋芒的匕首吃力得割着尸体上还未腐烂的地方,成片的苍蝇、兀鹫在四下盘旋。
这是在这片旷野上常见的情形,在佐恩神父多年的旅行中已经见怪不怪,从一开始的震撼怜悯到现在的心平如镜。
时光真是可怕,不知不觉间就让人面目全非,找不回最初的模样。
年长者苦笑着想要离去。
就在这时,那个孩子注意到他,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几乎与这个旷野格格不入。
一路行来,漠然的憎恨的愤怒的痛苦的了无生机的——这才是这片悲哀的土地上才会孕育出来的眼神。
而不是他眼前的,燃烧着熊熊火焰,对生命充满热情的眼睛。
佐恩神父笑了。
那个孩子疑惑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身着白袍,服饰体面,的老人要对他——一个卑贱鄙陋的下等人——露出微笑。
他怯生生地将手上带着腐臭的肉交出来,“您是想要它吗?”
这是旷野上的规矩,弱者要无条件地服从于强者。
可惜,老人并没有收下他的献礼——这让孩子更加不安——他只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孩子皱起眉头,这种东西在旷野上有什么用处呢?既不能充饥,也不能保暖——想要在旷野上活下去最需要的两个事项。
“我没有名字。”孩子说道。
年长者眼底的色彩更加柔和,“那我帮你取一个怎么样?埃尔德,这个名字如何?”
“埃尔德?”孩子有点吃力地念着这个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名讳。
“对,埃尔德,你现在需要做一个决定。”
被冠以埃尔德之名的孩子警惕地看着他。
“想要和我一起走吗?”年长者伸出了手。
清晨的阳光柔和地为他披上了金纱 ,宛若旷野上的人们憧憬又怨恨的神祉。
沉默了少顷,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搭上了另一只布满皱纹但足够温暖的手掌。
“好啊。”
孩子小声说道。
一老一少的身影逐渐远去。
名为命运的神明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推动了时代的巨轮。
埃尔德,精灵语中‘永不熄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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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德最初的时候很难融入修道院的 氛围,从旷野上带来的,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让他彻夜难眠。
在这种光景下,修道院里和他年龄相差无几的伙伴们就显得至关重要。
莉莉,一个热情善良的女孩,负责埃尔德的食宿,爱说爱笑,风风火火,却会在埃尔德夜不能寐的时候为他端来热气腾腾的牛乳,在埃尔德的心中,依稀留下了爱情的痕迹。
杰克,一个骄傲自信的男孩,一开始因为莉莉的原因对他冷嘲热讽,最后两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大战,灰头土脸的二人被佐恩神父狠狠训斥了一番,却在之后相视一笑,成为了莫逆之交。
吉姆,修道院里面最小的孩子,憨厚老实,却拥有天籁一般的声音,是大家最疼爱的老幺。
彼时的他们,懵懂着,青涩着,对未来满怀着期待,自以为无所不能。
那是埃尔德短暂而辉煌的一生中,最绚烂璀璨的珍宝。
直到埃尔德遇见了那个‘人’,他称呼为老师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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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德看书的嗜好在那时就已经显露无遗,在啃完了修道院里的藏卷后,他就盯上了城里最大的书屋。
那个时候看书也是需要贡献点的,对于还未长成的埃尔德的来说暂时还无法企及。
可是书屋的主人,一个极为俊秀的年轻人,却每每纵容他徜徉于知识的海洋,在埃尔德对书中的某些部分难以理解的时候,他又能侃侃而谈,将其解释地一清二楚。
在在那时的埃尔德眼中,知识渊博,举止优雅的书屋主人赫赫罗夫是除了佐恩神父外,他最崇拜的人。
所以当他要求自己称呼他为老师的时候,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答应了 。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是何等的愚蠢,对赫赫罗夫刻意的接近一无所觉,深信不疑。
也许是在修道院里过于快乐的时光,磨平了他在旷野上砥砺而出的棱角,迟钝了他对危机的预感;也或许是佐恩神父毫无保留的疼爱,让他相信了会有无需理由的关怀。
那些看似融洽的谈话中,自己又在赫赫罗夫不动声色的诱导中,说出了多少修道院里的记密呢?
他是罪人,是始作俑者,死上千遍万遍最都不足以抵罪的他,却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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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尔德十六岁生日——罗兰大陆上成年的年纪——的那一天,被佐恩神父打发去取一样包裹的他,拿到了一整套的探险者装备,从服装,水壶,药品,指南针……林林总总,一应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