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甲斧手并一干东宫侍卫齐应一声,从帐后潮水般涌出,人人手提锋利兵刃直指胡不归,寒光凛冽中胡不归噗通软倒在地,十指扣着书案,磕磕绊绊叫道:“殿下饶命……饶命……微臣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但微臣发誓绝无背叛过殿下一分一毫……”
李元雍面色狰狞缓缓笑道:“舅爷不用害怕,本王何时画完这幅千手观音,就令左右护送舅爷回府!还不过来磨墨!”
第二十一章:养伤
殿前侯“一坐针毡”坐的新伤旧痛一起迸发,兼内外交困,只好俯趴床上,将那伤患之处露在外慢慢将息。
从来蜚短流长,揭人阴私之事散播最快。殿前侯调戏温王反被惨痛责罚,卧床不起的消息传到宗正寺,李南瑾即刻派了宫中太医院妙手,专治跌打损伤的医正大人携着一箱的名贵药材为鱼之乐详加诊治。
医正所用之药十分霸道,药汤更是苦的鱼之乐恨不得吐出肝胆,直接拒绝了李南瑾的好意,言道受不得御医歧黄之术,还是自家偏将的蒙古手段更适合他这等皮糙肉厚之人。
董之武极是不齿,于发往边疆的密函中又重重添了一笔,弹劾鱼之乐放荡不羁,竟然调戏了皇帝长孙,调戏不成反落入敌之陷阱,为北庭都护府之奇耻大辱。
那军中疗伤良药性质霸道药效迅猛。鱼之乐轻声呻吟:“……轻点。轻点。”
“这里?”
鱼之乐嗓音沙哑,汗珠流过面颊:“别摸……嗯嗯……”
“咬牙忍着!别再叫唤成吗侯爷!鱼祖宗!”
董之武恨他不成气候去招惹权势煊赫心如蛇蝎的李元雍,亦恨他给大将军丢了脸面,下手老辣毫不迟疑。
鱼之乐手掌握住枕头,连连哀叫不已:“慢点慢点!你就不能温柔一些!”
董之武粗糙手掌毫不留情揭着棉布,他刷拉一撕——鱼之乐便是一声惨叫。
董之武满脸恨铁不成钢:“泼猴穿上龙袍也不似太子!你便是自己找死,招惹温王,何必令我们大将军都为众同僚耻笑。你说他为何派你来?当时不是邯章将军奉军命向兵部述职的么?”
鱼之乐哎哟哎哟一味哼疼,脸埋在被褥中,遒劲结实后背上汗水淋漓。
他微微侧身躺着,脸色惨白,偏偏闷笑不已,又忽然问:“你可有银两?”
董之武脸色大变。他悄悄摸着自己干瘪荷包,发觉几角银子还在,顿时松一口气。
他喝问:“你偷过我多少回,如今怎舍得开口借?”
鱼之乐伸手摸他腰间,垂眸笑道:“好久不见小情人,买个礼物哄哄他。”
董之武与他阻挡手下一滞,顿时老脸通红。鱼之乐这“寡人之疾”名头几乎响彻全军。边疆诸将之中有此癖好实在不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那荒凉之地女人稀少,蛮夷民族女子性情彪悍,怎及得上中原女子温婉柔顺。可心女子极难寻找,只好结为契兄弟,彼此取个意头罢了。
人人都是相互取乐,心知肚明。唯独鱼之乐策马顺缰一纵三千里,自这条兄友弟恭道路上誓不回头。
中郎将偏好英俊男子面容,因此阅人无数倜傥风流,勾引别人家少年公子的手段简直炉火纯青,时常有人争风吃醋打到军营。
董之武看他捏着荷包扁着嘴,兜头拍了一掌,咬牙切齿道:“那鞠成安武艺超群,箭法绝伦。折冲府校尉、都尉、中郎将无算,谁能躲得过他三箭?连大将军都对他赞赏有加,有意加以提拔。岂料那小子迷了心窍,为了跟你厮混,连射声校尉也不做了!——你这小杂种!大将军为这事情打过你多少次!你怎么还是这般记吃不记打!”
鱼之乐呵呵笑道:“天生的,改不过来。”
董之武五指成抓刷拉又是一撕,鱼之乐连连惨呼,响彻全府:“疼疼疼——!扯着子孙根了!”
鱼之乐骑不得马,挥不动缰,偏偏惦记着鞠成安,养了十日便受不得欲火之苦,遂从左邻国舅爷胡不归府中借了一乘豪华车驾,配了鱼袋,招摇进宫。
殿前侯府中无数家丁,都是粗豪汉子。人人与他出生入死,脑袋别在裤腰上。一群亡命之徒半军半匪大多不拘小节。搞的这偌大三等侯府,一个可以迎来送往的机灵人也没有。
前几日散骑常侍李道枢于灞水中网得无数肥鱼,特地送了几尾白鲤到殿前侯府。那开门之人见了三尺长的鲜美大鱼,名剌也没收,道谢也没半句,醋钵大小的粗黑手掌一把薅过,声如洪钟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李常侍府中大管家头晕目眩:“好鱼好鱼!鱼之乐这小子真是有口福!这便蒸了吃!”
大管家在哐当一声门响中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一路走过朱雀大街无数权贵府邸,人人笑脸迎到府中端茶递水,温语寒暄唯恐怠慢。送出门外也有不菲谢仪,何曾吃过这等大亏。
他在一干下人中丢了个大面子,面皮紫红转黑,气咻咻带着一众下人挥袖而去。
鱼之乐正拄着拐杖站在胡不归府邸大堂,等着国舅爷更衣见客。
胡不归为皇帝宠妃幼弟,自幼养在宫中,与皇帝情分非比寻常。他长得面目讨喜,一张白嫩圆脸衬着两只水汪汪大眼,表情之无辜,神色之天真,令瘫软不得的殿前侯十分想上去调戏一番。
他却不知道,他国舅爷研了一天的墨,赔了一天的小心,替他平息温王殿下怒火三千丈,可都是一笔一笔的帐记得清楚着哪。
胡不归站在车外,裹着大裘,笑道:“侯爷身体欠安还要去宫中值守,这等衷心,本舅爷又是钦佩又是羡慕,唉。”
鱼之乐趴在锦褥之上散痛,他有气无力说道:“国舅爷这话令本将惶恐了。崇文馆事务繁重,职责所在,本将岂能推脱。多谢国舅爷借车,本将铭感在心,来日定当答谢。”
胡不归连忙搀住一脸正气的鱼之乐,面上含笑说道:“不敢不敢。侯爷客气。”心里早已怒火滔滔:岂止要你谢!还要你拖家带口的谢!要你回到北疆,还要对着京城给本舅爷磕三个长头!
胡不归心念转了又转,脸色迟疑神情羞赧,他嗫喏问:“一直以来没有机会与侯爷把酒畅谈。本舅爷——我想有事想要问一下侯爷。不知……凌大将军近来怎样,身体可康健。”
鱼之乐立时抬头:有情况!
他挣扎侧身,脸上神情之真切,眼神之真诚,令人如沐春风:“大将军向来龙精虎猛。国舅也认识我们凌大将军吗?”
谁认识什么凌大将军!四海广阔边疆,从安西节度使到岭南节度使,十位封疆大吏麾下骠骑、千牛将领无数,尚还轮不到一个折冲府备战将领认识自己这等皇室贵重侯爵!
胡不归仍旧脸色羞涩,声音软糯,几乎是他必胜武器:“也没什么……只是前年将军入京为陛下恭贺千秋,曾在百福殿中,远远的见过一面……大将军英姿威武,我心中很是折服,常常感叹世间有这等伟男子,不敢或忘罢了。”
鱼之乐心中狂喜。凌朝暮不近女色,不近男色,连自渎都没得几回。他夜夜潜听壁角从无所获,还以为他是石菩萨不懂男女(男男)情事,却原来千躲万藏,他的心上人,隔着千山万水——就在遥远的京城啊!
难怪此人每次独坐大帐,动不动就寻了一卷酸腐诗词默默念诵怅然若失,或者酒醉之后眼睛半闭半睁泄露一言半句,想起京城便是神情凄楚一脸落寞,原来两人隔着地位权势,家国重担,是这般难成眷属!
鱼之乐肚里乐开了花,立定主意一回北疆定要搞得人人皆知,脸上却一派难过之色:“大将军谨言慎行,平日持身甚重。对下属和蔼可亲(分明胡扯!从来都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他向来沉默寡言不说心事(喝了酒就是个要人命的话唠),却原来心中自有乾坤,只是无处诉说。其实我等下属也盼着他早日有个伴……唉,本将先行告辞,国舅爷留步。待有机会,鱼之乐定要到府上叨扰一杯水酒,与国舅爷不醉不归。”
胡不归诺诺低头应承,唇角苦笑眼中寂寥,看的鱼之乐心中我见犹怜。
胡不归独立寒风,看着远去车驾嘿嘿冷笑。他方才脑筋转得极快想出了这样一个绝妙主意。只要借着未曾谋面的凌大将军,引得鱼之乐醉的糊涂说出些不敬之语,就能密报皇帝让他失宠。鱼之乐有勇无谋不足为虑。他布了天罗地网,一定能等他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这一局,连同上次他撞见他俩高床同被,险些被杀人灭口那一局,定要扳回来。不然我胡不归誓不为人。
他嘿嘿冷笑半天,唤过身旁侍卫秘密嘱咐:“即刻前往崇文馆禀报,就说殿前侯未蒙诏令就去内宫,不知密谋何事,违犯宫禁。”
他飘然转身遮挡不住脸上笑意。那殿前侯口口声声说自己职责所在不容推辞,公然撒谎当面欺骗,胡某岂是个傻子。他被温王收入麾下出入宫廷自然十分方便,何必寻找理由言谈闪烁,看他神情含羞带浪,定是背着温王,与别人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
鱼之乐不仁他也不义,他出生二十五年还未曾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还未曾被刀斧手吓的噩梦连连夜夜失眠!这一切都拜鱼之乐所赐,这笔帐可是要连本带息一点一点讨要回来。
鱼之乐驱车直过大明宫,穿过立政殿,再过灵秀宫,在甘露殿偏殿中,有他心心念念的情人。
鞠成安轮值皇帝身侧,还未归来。偏殿中他有单独耳房,鱼之乐与众侍卫寒暄一番,自去屋中静静等候。
这一等,便是日影西斜。
大明宫宫殿庞大,规矩森严。鱼之乐等到心烦,在甘露殿外夺绿亭枯站了半晌,正自焦躁不已,转眸见尚书大人崔灵襄带着一干随扈,浩荡而来。
青年男子身着朱紫官袍神情冷然,身姿挺拔行动如分柳扶风。他身边殷商捧着厚厚卷宗低声细语。
崔灵襄察觉有人窥视,他抬眼平视鱼之乐。他眼神锐利官仪威严,穿着官袍更有刑官深重压迫气势,冷淡一眼便看的鱼之乐瑟缩不已。
鱼之乐咬着牙定了心神,心道岷州一事若有凭据自己不早就被请到了刑部大牢中去了么!他看着冷漠寡淡的崔灵襄,笑着遥遥招手:“崔大人,这是去往何处?”
第二十二章:偷情
左侍郎殷商抬眼一见便看见了面皮堪比城墙厚,笑容猥琐眼神垂涎的殿前侯,立刻勾起夺位之恨,调戏之仇。
鱼之乐罔顾身份对清华飘逸的温王动了龙阳之性,闯入寝宫却被狠狠责打,狼狈名头响彻京城。怎么这厮尚还不良于行,这便就按捺不住,要勾引崔大人了么?
此人胆大包天,不知礼法,当刑部为何物!难道崔大人是他二人调戏玩闹的消遣品,他那头受了气挨了打,便来这头找回颜面,嬉笑勾搭,行那放浪之举不成!
殷商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抢前一步挡在崔灵襄身前,怒喝:“何人在此喧哗?宫中尊奉礼节,闲杂人等见到尚书大人为何不避不退?”
鱼之乐扶着腰带着谄媚的笑,靠住夺绿亭白玉栏杆,硬生生受了左侍郎的诘问之词。他站于傍晚的冬风残霞中,居高临下看着花木中端庄严肃的刑部尚书,笑道:“这几日雪后起了寒风,大人怎穿的还如此单薄。那日出游还未曾谢过大人款待。咸阳驿站有信回复,我送大人的礼物,就快到了。”
崔灵襄微微仰首,他少言寡语此刻更是没有半句话,他其实已然忘记鱼之乐做过的许诺。
鱼之乐斜倚栏杆姿势散漫,行事乖谬为他不喜。
他低微垂眸鱼之乐看不清楚他神色。斜阳掩映,夺绿亭树木荒瑟,他身影长长投在一侧。
鱼之乐对着这冷淡肃穆的刑部一品官员,越发的不敢造次了。岷州之战令他心虚不已,崔灵襄掌管律法与他正好是猫捉老鼠般的关系。他身周更有一股强硬紧迫的冷淡感,令飞扬跳脱的殿前侯更是添了许多小心。
鱼之乐心中存了畏惧,也存了拉拢之意,不免处处都在讨好他。
鱼之乐笑道:“大人可否近前,鱼之乐有几句要紧话要讲。”
殷商一瞬间就要拔刀。他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怒目喝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未知侯爷有何紧要之事,要耽误我家大人处理公务?”
崔灵襄淡淡看了他一眼。殷商承受不住他目光,讷讷闭了嘴,讪讪退后一步。
崔灵襄长袖翩翩拾阶而上。
他身周有淡淡花木香。鱼之乐听闻他出身旧族贵不可言。清河博陵,崔氏子弟,自西晋以来的豪门郡望,一言一行堪为五陵豪贵表率。他紧张看着面前男子,他衣衫整齐朱紫长袖垂下盖住雪白手腕。
他目光看得狠了,带着痴,带着欲,看得令人心生厌烦。
崔灵襄倒背双手,双眸平视,静静看他。
一个清冷冷外柔内刚,一个色迷迷外强中干。
鱼之乐从怀中摸出一枚青玉雕刻的鱼儿挂饰。那青鱼翘头摇尾,活泼泼一股灵气,但手工颇为粗糙,质地并不昂贵。是他从长安商肆玉石坊中买来。
他伸开手掌,将那枚小鱼递给崔灵襄,他说道:“我方才买的,不是很贵,是个小玩意儿……谢谢你那日请我吃樱桃。”
崔灵襄不接不拒,不言不语。他冷峻威仪背对亭下诸刑部官员。此人眼如寒星难以瞒哄,心思如千年古潭深邃幽深偏又洞察一切。他垂眸沉默,是在思量他的用意、进退、求舍。鱼之乐此人眼神黯淡,心机深沉不是易于之辈。
殷商看见鱼之乐似是伸手入怀,接着仿似摸了崔大人一把?
他手势挡在腰侧颇为可疑。他眼神不定神色女干佞。
殷商心中细细思量:莫非这厮又在调戏崔大人?我该如何是好?这里都是自家兄弟不怕他翻天,再不行便套住口袋乱棍打一顿就是——有了!就治他个冠带不谨!
他将宗正寺教养风化的活计揽过,冷眼旁觑就待鱼之乐行那不轨之事。
鱼之乐呆了半晌手都颤抖,他微微踏前半步,崔灵襄立刻后退一步。
殿前侯终于懂了,他是在无声拒绝。
好在只有二人,他再尴尬也不必担心人前出丑。鱼之乐缩回手,笑道:“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我是从来都没见过樱桃的,更不知道滋味,让你见笑了。”
他顿了顿,说道:“那日大牢中,我没有任何——”
他想说那日我没有任何不敬之意,他是武将胸无点墨对诗词一道全然糊涂。
崔灵襄伸手,低声道:“拿来。”
鱼之乐没有听清楚,他面带疑惑见了崔灵襄手掌才恍然大悟,他慌慌张张将小青鱼腰饰扣到他手上。
他手指抚过他掌心,激动地浑身都要颤抖。
崔灵襄接过青鱼转身离开。
他在落日余晖中远远眺望他的修长背影,心花怒放。
殷商随着刑部侍卫一路走远还在不住回头张望,便是斜阳余晖也挡不住他脸上的悲愤莫名。
他都暗中使了眼色,就等着鱼之乐再行那强逼之举就可以一拥而上大打出手,没想到崔灵襄脚步匆匆下了楼梯,倒令他无所适从。
殷商心中含着愤懑渐行渐远:早晚有一天,总会有机会,教他狠狠的尝一尝刑部牢狱的手段。
鱼之乐兀自高兴,冷不防身后清澈声音响起:“怎么着,你这又是要勾搭谁?”
是鞠成安。少年偏将穿窄袖胡服,明光铠甲密缀钢星,战袍长长垂在身后,将清瘦挺拔身姿衬托的异常潇洒矫健。他容颜俊秀五官深邃,眉骨高耸下眼光晦暗不明。
鱼之乐嘿嘿笑。他说:“何时到的?”
鞠成安抱剑冷哼:“你说我何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