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回事宦官来禀刑部上奏案卷,要等温王酌情添复。
刑部左侍郎殷商捧着《提刑录》入宫觐见,言道左监门卫中郎将薛自知误砍了通陵路侧柏树,人犯带到崇文馆。刑部尚书崔灵襄早有结案陈词,惯例罚俸降职,岂料这“中郎将”三字正正戳中了温王殿下的心肺命门,他拍案大怒,说道:“自古君臣父子,忤逆犯上为大不孝。莫非薛将军身泽皇恩,将上下尊卑都忘记了?这等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党还有何用处!左右何在,与我杖毙!”
薛自知抖衣而颤,在台阶下不住磕头求饶。李元雍心中烦闷,眼光微沉,身侧内监秦无庸立时出殿,令侍卫堵住了薛自知的嘴。
温王协理政事,循例不过在案卷陈词上朱笔圈点即可,但此番举动却不知道触了哪根逆鳞。殷商人微言轻,心中诧异却不言不语,他静默低头站在一旁。
那一杖一杖沉闷击打肉体,却没有丝毫鬼哭狼嚎之声,在人人自危的崇文馆中,显得尤为可怖。
行刑之人俱是心知李元雍要杀一儆百,是以下手狠毒,毫不留情。
李元雍紧紧盯着鱼之乐,果不其然他脸上浮现不屑神色。
温王殿下故作沉静,问道:“殿前侯认为本王处置有失妥当吗?不知侯爷有何高见?”
鱼之乐不知有诈,直愣愣回答:“薛将军误砍陵寝柏树,按律并不致死。殿下以死处置,岂不是触背律法。日后如何取信于人。”
李元雍眼前阵阵发黑。他原本只是想要鱼之乐说出些大不敬的话便可叱骂一番出一出心头恶气,岂料这混蛋竟然出言不逊,直斥面非,将律法摆了出来,直接说中了温王的软肋!
他要饶了这厮,简直是天理不容!
李元雍气极反笑,手负在身后指尖冰凉,他狞笑道:“殿前侯直言进谏,令本王甚为欣慰。然而事关先祖神灵安歇,若是开了先河,人人皆来砍伐陵寝树木,要置我李唐于何地。”
殷商暗暗咧嘴。秦无庸面上冷汗滴落,他轻轻抬头,向着鱼之乐悄悄使了个眼色。岂料鱼之乐面上沉吟,接着胡吣道:“理虽如此。然而因为一株柏树便诛杀守城将领,小题大做,怕是令人心生变,恐怕有人不服。”
李元雍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开口说道:“小题大做?有人不服?殿前侯食朝廷俸禄,忠君忠国,说出这样话来是何意?莫非你心中不服?还是侯爷认为本王能力有限,不足以处置如此事务?”
鱼之乐摊手:“王爷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薛将军终是守陵重将,如此刑法,怕是要请示陛下才是。”
李元雍轻声道:“昭穆有序,莫非忤逆犯上,本王不能替天子行道么?”
鱼之乐说道:“也不是昭穆……”
他一言未尽听到脑后风声,殿前侯侧身微转左手一伸,握住了一根廷杖。
李元雍同时喝道:“你放肆!”
他看着李元雍眼中喜色才堪堪反应过来:通陵中躺着的那位老祖宗,名字中间,恰有一个穆字!皇帝说得,温王说得,普天下的王臣百姓,偏偏说不得!
这混账引着他说出忌讳之词,就是为了要寻衅滋事打他一顿!
这众目睽睽之下都听到了他说出了那个要命的名字,无处抵赖也无法抵赖,岂止不能反抗,还要自行脱了衣服,跪在当庭,恭恭敬敬的说请赐杖刑!
鱼之乐咬碎了牙,憋炸了胸膛,他紧紧盯着李元雍,脑中转了又转,反抗屈服把王爷千刀万剐种种念头咆哮过心头,干脆利落一脱上衣,跪倒在薛自知身边,磕了一个敬意十足的长头,沉声道:“臣殿前失仪,请殿下责罚!”
李元雍心满意足只差放声大笑。他强忍住眼中泪花温声道:“本王知道侯爷不是故意,然而国法家法规矩严格,本王有心回护却不能罔顾律法。左右,与我打。”
薛自知口中塞住核桃,嘴角鲜血丝缕流下,在沉重棍棒之下昏晕当场。
鱼之乐咬紧了牙关等着三十廷杖,却听见长鞭炸响,带刺沾了盐水的牛皮鞭子自一个刁钻的角度,一鞭抽到了他的肋骨!
疼的鱼之乐惨叫都叫不出声,眼中泪水刷刷流下。
原来是有备而来!早就等着他了!
这心胸狭隘的温王,真是睚眦必报还有完没完了!
那一鞭一鞭狠辣无情抽的鱼之乐皮开肉绽,每一道都是专挑人身上最痛苦,最皮薄肉嫩之处下手,简直抽的殿前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卑鄙小人!你给我等着!
鱼之乐咬牙硬抗,背后鲜血浸透衣衫,他死死盯着眼前长靴:总有一日,叫你连本带利,都给我还回来!
第八章:饮宴
温王殿下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殿前侯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起身。
皇帝听到殿前侯感染风寒,流水价钦赐下诸多赏赐之物。鱼之乐连一丝布条都没见过一眼,俱被乾纲独断的温王殿下收归崇文馆金库代为保管。
温王协理政务处置妥善,殿前侯风寒痊愈。皇帝龙心大悦,于九九重阳佳节召开芙蓉出水宴,宴飨百福殿。
华灯初上,大明宫前冠盖云集,歌姬舞女流水价穿梭,羽爵无算,樽俎星陈。
百福殿曲折回廊,廊下悬百颗直径数寸夜明珠,殿前设火焰山数十座,沉沉檀香灰烬环绕中庭。殿中光耀如白昼,异香绕梁,如入仙境。
辉煌龙案高踞大殿正北,两列锦绣燕座自北向南面对而设。桌上陈设王母饭、赍字五色饼等糕饼点心。糕点精致鲜果芬芳,发髻高耸的侍女步履轻盈而过,面庞含笑衣袖带香。
鱼之乐成长北方苦寒之地,未曾到过京城。他在军中饮食粗糙,大啖牛肉羊肉,喝的是烧刀烈酒。凌朝暮为人豪爽,与吃喝二字并不上心。便是有全军筵席,帐下诸将席地而坐也未觉丝毫不妥。
他何曾,见过这等宫廷宴席浩大声势。
殿前侯跟随寒暄作揖的诸官员鱼贯而入,他大摇大摆不惊不惧,忝列末位。
龙椅之侧设有锦榻矮桌,专为皇长孙李元雍而设。
宗正寺卿李南瑾前呼后拥浩荡而来。他主持皇室宗族事务,为皇帝大周亲睿宗嫡孙,身份贵重权势煊赫。
他见鱼之乐蔫头耷脑身形猥琐心中不喜。此人眼神四处丢溜溜乱转,看的都是堂上青年貌美男子。色急之态溢于言表。鱼之乐一朝鸡犬升天确实好命。然而大唐煌煌开国百年,凌烟阁中功臣数以百计。小子何能,竟敢张狂?马岭道长见了,拂了手中拂尘,向鱼之乐开口:“听闻殿前侯姓鱼名之乐:未知是君子乐,小人乐?”
他说完,脸上颇有自得之色。
他不知鱼之乐泼皮无赖,军中长大。他是个吵架的积年,斗嘴的行家。他能将凌朝暮气到吐血,这份功夫没有十几年的历练,如何而来。
鱼之乐等到面前官员们脸上布满讥笑之色,方才慢条斯理开口,他毫不怯场:“人都说道长仙风侠骨:不知是饿鬼道,畜牲道?”
马岭道长鹤发童颜,听了气的无风而动,面皮紫涨,手中拂尘乱抖,一部飘然雪白胡须根根都要化作利剑,直奔鱼之乐心口而去。
散骑常侍李道枢心中主意亦转的很快,他戏谑鱼之乐:“今日已是重阳佳节。天气如斯喧热,莫非是殿前侯从北疆带来?”
鱼之乐诧异反问:“大人此言真是让鱼某心中感慨颇深。想不到本侯前来长安,才令诸位大人懂得寒暑。”
众官员无言以对,只好:“哈哈哈……鱼侯爷词锋机变……哈哈哈……好酒好酒……今日筵席好热闹……”
李南瑾面上含笑心中暗恨带着皇族外戚亲近官员远远行开去。
鱼之乐身后有人轻轻一笑。
他凝神戒备以为有人还要再挑衅,傲慢回头却发觉是一位青年官员。
那人——长得好相貌。
举止温润,眼神清冷。行动之间书卷气质浓浓弥漫,将一句雅致风流解释得恰到好处。
鱼之乐看得直了眼呆了心。
本来凌朝暮大将军派出另位将领前来长安述职,是他与大将军大吵了一架,半夜下了巴豆,才抢到这趟要命的苦差。
原本这趟苦差路上风刀霜剑自不必提,周围荆棘遍布,未进长安先厮杀两场。进了宫更是没受过一日逍遥待遇,东宫中先捱了一顿畅快的鞭子。
他几乎要热泪盈眶,暗叹上天果然待我不薄。早知道长安有这等侧帽风流的佳公子,还用等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他见了这气质翩然的紫衫男子,两只眼带着钩带着刺,几乎将眼前人勾到偏僻宫殿行那苟且之事方能以偿所愿。
他眼神炙热姿态急迫。将那紫衫男子看的一张脸顿时红透。
白嫩面颊,有晕红淡淡渲染。
那青年官员见他这般唐突失礼,眉头微皱,沉默不语,越过他身侧,自去寻了位置坐下。
鱼之乐呆愣愣跟在身后,连龙椅之上龙袍加身的皇帝陛下说的祝酒词都未听见半句。他闻着他身上清淡淡花木香,胯下一瞬间就胀痛无比。
那男子见他跟在身后眼神诡异,心中更是不喜,他持身自重向不与朝中官员论争朋党。他见他张口欲言连忙坐定,心道待他走过身旁便不用承受那诡谲视线。他打定主意不开口。
岂料鱼之乐,他一屁股坐下了在他身侧。
殿前侯官拜三等伯,他的座位恰恰应在李道枢之下。这般公然示威,是给谁看?
刑部左侍郎殷商与国舅胡不归寒暄了几句,回头便看见鱼之乐端坐案边眼神炽热,放浪形骸无所顾忌,直勾勾盯着刑部尚书崔灵襄崔大人。
吏部可忍,户部可忍,刑部不可忍!
他还未张嘴皇帝开了金口,他声音迟缓语气含笑:“鱼之乐是愿意坐在崔灵襄旁边吗?那便给左侍郎加个位子。”
鱼之乐即刻起身谢恩,他抱拳作揖声音激动:“多谢陛下!”
诸官员听到刚才李道枢讥讽鱼之乐,以为鱼之乐借机报复。心道此人不好惹——视线彼此交错,交换了几十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李道枢气得面皮发紫,这般当场给人过不去,是存心要在百官面前,让本官下不来台!小子敢尔!他气到内伤偏偏还要附和着皇帝的龙心大悦,嘴角都笑到抽疼。
夜光杯盛来玉琥珀。雕梁长桌陈列羊殁忽、金齑玉脍、熊白啖、炙鹅鸭、镂金龙凤蟹、辋川小样等名贵菜肴,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也填满不了鱼之乐心头的饥渴啊。
那屋梁上悬鹿肠,早有宫人注酒于肠中,结其一端,名为“洞天圣酒将军”。欲饮则解开,注之杯中。
鱼之乐何曾见过这阵仗,这等贵族情趣。
那些酸腐诗人,一抿赞一句好酒,一盅拍一句马屁。他们其乐融融可闷杀了粗通文墨的殿前侯。
他品着小酒盅好难过瘾,他手指向外轻挥将那鹿肠削断,松缪酒水哗然流下,溅湿了他衣衫。引得身后侍女一片惊呼。
众人停住欢声笑语,顿时侧目。
皇帝正与李元雍俯身说着什么,见状笑道:“殿前侯可是喝的不过瘾?”
鱼之乐起身回答:“陛下。臣长于北方,平日与众位同袍喝酒,惯用的是海碗。这般好酒我也是第一次喝。若陛下不怪罪,还请御赐一只大碗。”
皇帝呵呵笑。他挥手吩咐赵弗高:“去取朕的钧窑降魔吉祥碗来。”
李南瑾适时笑言:“陛下,侯爷乃是大英雄,英雄向来海量。不如让南瑾取青铜紫爵觞来可好。”
皇帝心知李南瑾促狭计谋,他微笑颔首未有异议。
李南瑾心中花朵噌噌噌连连开放。早有伶俐宫人会意,顷刻送上广口瓶大小,狭深度量的青铜觞。
鱼之乐丝毫不为意。他见李元雍脸色阴沉存了挑衅之心。他朝着李元雍眨了眨眼。
后者立刻扭转了脸。
鱼之乐笑道:“多谢李大人抬爱。我有兄弟候在殿外,今日本侯可否借花献佛,与我那兄弟痛饮此杯?”
李南瑾心中诧异,但他更迫不及待要看鱼之乐当场出丑,点头回答:“如此亦可。”
鞠成安身着神策军三等侍卫服缓步入殿。他跪下向皇帝谢恩。他从鱼之乐手中接过青铜觞,那人趁机送了一张小纸条在他手中。
又拧了他手腕一把。
旁人犹可,唯独崔灵襄位置视线无有遮挡,将这内幕看的一清二楚。
鞠成安深嗅一口酒气,喃喃道:“葡萄酒。”
他站立殿中手捧巨觞一饮而尽。他喝的不疾不徐,没有丝毫酒滴泄露。
那一觞少说有三斤酒。他这般轻松喝完令李南瑾也目瞪口呆:这是个酒桶么?
鞠成安并起食中二指缓缓擦拭嘴唇。他伸出舌尖轻轻扫过长指,他斜眼看着鱼之乐眼中风情无限。
崔灵襄仍是看的一清二楚。他谨守礼教沉默垂眸,非礼勿视。
鱼之乐笑问:“鞠将军,此酒如何?”
鞠成安抱拳肃穆回答:“回侯爷,酒是好酒,只不过酒味淡了些。”
皇帝哈哈大笑。他令宫人赏赐鞠成安。
鱼之乐施施然坐下。他向李南瑾举起酒杯示意。李南瑾面色沉郁举杯一饮而尽,手抄象牙筷,将面前一条鱼一筷插成两半。
鱼之乐伸手取过几枚红艳艳水果,扔进嘴中。立刻被那干涩粗粒硬皮噎得直翻白眼。他不敢咳嗽也不能下咽。他捶了捶自己胸口,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
挂在面颊,衬着茫然痛楚不知所措眼神,十分可笑。
李道枢笑得幸灾乐祸。李元雍远远看了也是无奈扶额。
崔灵襄看在眼中,迟疑半晌,终于伸手,倒了一杯酒给他。
他将那水果接过,一点一点剥了,晶莹剔透馥郁喷香的娇嫩果肉衬着他嫩白掌心。刑部尚书崔灵襄温声说道:“你长于北方苦寒之地,不识得荔枝是平常。这个却是剥开皮才能吃的。”
鱼之乐将酒喝了,顺了顺胸膛。
他摊开手接过荔枝,大喇喇吃了,微微笑道:“谢谢你。等我回北疆,我猎狐裘给你。”
他歪着头笑意盎然,脸上犹有两行泪滴将坠未坠。
崔灵襄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宫廷中热闹歌舞不再答话。
第九章:侍读
鞠成安步出殿外,遥望巍峨大明宫下,长安满城的辉煌灯火,他恍然若失自嘲一笑。
他手中一张字条,沾染些许酒气,笔迹豪放,写着子时偏殿耳房相见。
也只有鱼之乐敢如此明目张胆私相授受,当着文武官员的面与他调情。
他与轮值神策军交接职戍,仍穿着侍卫衣饰,穿过甘露殿,于上阳宫后簌簌竹林中,静静坐在黑暗抄手游廊中等着鱼之乐大驾光临。
鱼之乐满心满肠都是少年偏将临去时唇角一丝微笑,那笑意令他抓耳挠腮心神不宁,连一脸阴霾的温王都抛之脑后,只觑着空便从殿上溜将出去,要去私会他的小情郎。
秦无庸领着一位蓝袍官员站在那火焰山下,手捧着厚厚的画册,笑眯眯的将半途逃窜的殿前侯正正逮了个正着。
秦无庸袖手道:“侯爷,这位是韩萱韩待诏。王爷命我请韩待诏来,在此等候侯爷,有些微小事,还要麻烦侯爷与咱家走一趟。”
鱼之乐笑道:“秦公公这是跟我客气。我有些事情要忙,半个时辰……不,一个时辰之后再去崇文馆商谈可好。”
秦无庸仍旧袖着手,笑眯眯回答:“侯爷见谅,咱去的不是崇文馆,乃是掖庭局。王爷严词嘱托要殿下学习礼仪,韩待诏与宫教博士等候良久,侯爷这便跟着咱家移步吧。”
鱼之乐也笑眯眯回答:“那若是我不去呢?”
秦无庸这才伸出手来,一根满是倒刺黑漆漆凶悍无比的牛皮长鞭展露凶光,秦无庸笑道:“那也不如何。到底如何,全看殿前侯意下如何。”
鱼之乐打落牙齿和血吞,硬生生的做了个揖,说道:“那便请秦公公和韩大人前方带路,本将……本侯这就恭聆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