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忽然一名小丫头捧着一盆花匆匆的迎面跑来。
如意伸手拦住她,小丫头不安的看着她,问道:“姐姐有事吗?”
“谁养的花?”如意凑近看了看,花骨朵生得稀奇,竟像是一个个小铃铛似的缀在藤蔓上,又精致又可爱,细细闻了闻,一缕缕幽香钻入鼻内,令人神清气爽。
“回姐姐的话,是公子养的花,公子说外头太阳出来了,就让奴婢抱着花出来晒一晒,总闷在屋子里不好。”小丫头低声道。
“他养的花?他哪来的种子?”如意问道。
“估计是他自己从大漠里带来的,如意姐姐你忘了么,当初他进庄的时候庄主可是吩咐过不许扔了他的东西,我记得他来的时候脖子上就绑了个锦囊,估计花种是那锦囊里的。”其中一名丫头道。
如意记得那个锦囊,那个锦囊做工十分精致,是女人的佩戴之物,赵清嘉却死死贴身藏着,十分令人奇怪。
如意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不安的小丫头,忽然伸手从她怀中将花盆夺了过来。
小丫头惊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如意瞪她一眼,“我怀疑他赵清嘉图谋不轨,这盆花要等庄主看过了准许他养才能养。”说着抱着花,得意的说了一句,“姐妹们,咱们这就回禀庄主去。”
小丫头苦着脸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忽然拔腿就跑,想着早点告诉公子花被他们夺走了。庄主那么喜欢他,一定会为公子做主的。
谁料赵清嘉得知之后,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用十分诡异的语气道:“不过一盆花而已,她喜欢便让她拿去。”
翌日傍晚,如意被人发现死在房中。据说被人发现的时候,一只巴掌大的黑白两色蝴蝶正停留在她发紫的唇上,双翅几乎将她的整张脸盖住。
燕扶风匆匆走进如意的房间,蝴蝶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神色凝重的蹲下身仔细查看着如意的死状,除了有中毒迹象,身上并无其他伤口。
随行的大夫检查过后也表明是中毒。
“是什么毒知道吗?”燕扶风沉声问道。
老大夫摇摇头,十分愧疚:“老夫眼拙。”
燕扶风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目光忽然落在窗台上的那盆花上,神情微微变了一下,呢喃出了一个名字:“蝶衣。”
蝶衣这个名字对于江湖人来说并不陌生。
武林盟攻打风门的时候,蝶衣曾经操纵着几百只蝴蝶毒死了无数名门正派的弟子,最后还是由武林盟主亲自出手,将蝶衣逼上了风月崖,蝶衣重伤无法突围,最后只能从崖上跳了下去,尸体被人捞上来之后几乎称得上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花是从哪里来的?”燕扶风沉声问道。
一名与如意要好的小丫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害怕的说道:“禀庄主,那花是如意姐姐从赵公子那里抢来的。”
燕扶风的眼神忽的变冷,厉声道:“去取我的鞭子来。”
过了一会儿,老管家颤颤巍巍的将一条牛皮黑鞭送到燕扶风手中。燕扶风握着鞭子,转身就走出了房间,往浮光楼中走去。
浮光楼正是赵清嘉所居的地方,而蝶衣正是赵清嘉的师父。
院外的应长乐见燕扶风气势汹汹走出来,心里咯噔一下。燕扶风很少生气,能让燕扶风如此生气的只有一人。
那人便是赵清嘉。
他上次助赵清嘉逃跑被发现,被燕扶风派人送回了应家。回到应家之后想起燕扶风那天的脸色,十分替赵清嘉担忧,后来从燕府下人的口中得知赵清嘉只是挨了二十鞭子,并没有什么大碍,松了口气的同时竟然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赵清嘉,于是没过几天,又借着拜月教的事拜访聚贤庄。
——应长乐从小到大干的最厚脸皮的事大概就是顶着燕扶风的冷脸来拜访。
方才正在想着如何找借口让燕扶风放自己去看一看赵清嘉,不料忽然传来如意的死讯,接着便看见燕扶风满脸怒气的往浮光楼的方向走去,心知大事不好,连忙上前一步将燕扶风拦住。
“让开。”燕扶风冷冷道。
应长乐摇摇头,劝道:“你现在需要冷静。”
燕扶风瞥了他一眼,出手如电,一掌将他推开。应长乐被他推到地上,抬起眼时已经不见了燕扶风的影子。
他心知大事不好,连忙爬起来追了上去。
燕扶风一掌将赵清嘉的房门推开。
赵清嘉正懒洋洋的歪在桌子上临写字帖,见他进来,只是微微抬了一下头,继续低下脑袋,不理会他。
燕扶风疾步上前,一鞭甩在他的手臂上。
赵清嘉吓了一跳,原本受伤的地方又渗出血迹来,他抬眸怒瞪燕扶风一眼,骂道:“你疯了吗!”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燕扶风遮天盖地的鞭影。
每一鞭都带着内力,封住他所有逃跑的路,刚开始的时候赵清嘉还有空瞪他,后来只能蜷缩着身体在地上滚做一团。
燕扶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鞭子毫不留情的落在他的身上。他不记得甩了多少鞭,只是依稀记得当他推开这扇门时赵清嘉漠然的目光更加激怒了他。
他说错了,赵清嘉根本不是小豹子,更不是小狐狸,他是毒蛇,一条杀人不眨眼的毒蛇。
他真后悔当初救下这条小毒蛇!
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就这样打死他罢,一了百了,大家都落得清净。
到了后来,赵清嘉不再翻滚,只保持着一个动作,双手抱成一团,蜷缩起来,用后背对着燕扶风,企图减少自己的受害面积。
地板上血淋淋的一片,赵清嘉身上也是血淋淋的一片。
许是真的无法承受了,他开始求饶,喊着燕大哥,眼神却是渐渐失神了。他并不是在向谁求救,也忘了打他的正是他喊的这个人,只是本能的喊着这个名字,唯有如此,似乎才能让他身上的疼痛减少一些。
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时,燕扶风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识的减轻了力道,然而很快他记起了自己的目的。
他要杀了赵清嘉!
眼神中最后一点温度散尽,燕扶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真气灌入长鞭中,高高扬起,对着赵清嘉的胸骨落下。
9、悔意
应长乐刚奔进院子里便听到了赵清嘉的惨呼,他面色一变,快步冲向他的房间,刚好看见燕扶风神色宛如修罗,一道灌满内力的鞭影朝地上的人影落下。
应长乐神色一紧,来不及思考,猛地往地上一滚,抱着赵清嘉瞬间便滚到了床边,即便如此,鞭子还是擦到了他的胳膊,他的一条胳膊几乎痛得麻木。
他紧紧抱着赵清嘉,低头看怀中的少年,双眼忽然无比酸涩,几乎落下泪来。
“燕扶风你还算是人吗?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而已!”
似乎是听到了应长乐的声音,赵清嘉原本失神的眼睛忽然聚起了一丝光亮,却是神志不清了,脑袋靠在应长乐的怀里,低低的唤了一声:“燕大哥……”
几乎是在同时,燕扶风与应长乐的面色猛地一变。
应长乐苦笑着抬头看燕扶风:“你看,即便你这样对他,在他的心底里还是将你当做神明一样的对待。燕扶风,你简直就是我见过的最无情的人,你根本不配大侠这个称呼!”
燕扶风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紧紧缠着他怀中的赵清嘉,眼底深处有难以言说的苦涩。
他忽然觉得很累。他们之间这样已经三年了。
应长乐麻木的胳膊恢复了一些知觉,他抱着赵清嘉站起来,低声道:“他伤得很重,我要带他去看大夫。”
说罢不等燕扶风同意,抱着赵清嘉离开了浮光楼。
赵清嘉身上的血将他的月白色长衫染得血迹斑驳,他抱着他,眼中仿佛没有了其他人,直接往聚贤庄外走去。
燕扶风像是失了魂魄似的跟在他们身后,步伐踉跄的沿着赵清嘉留下的血迹走着,鲜艳的血迹像是尖利的刀子,刺痛了他的双目,而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街上的人看到他们,既好奇又害怕,自发的让出一条路来。应长乐抱着赵清嘉走进一家客栈,随手扔出一锭银子,低声道:“掌柜的,麻烦去帮我的朋友请一位大夫来。”
掌柜的被赵清嘉的惨状吓了一跳,哎呦叫了一声:“这也太惨了,真是造孽呀,快快,小虎,快点带这位客官去楼上,多烧点热水送给他们,公子放心,老夫这就去将城东的最好的褚大夫请来。”
应长乐抱着赵清嘉走上了二楼。
他将赵清嘉轻轻的搁在床上,转身看燕扶风,冷声道:“请燕庄主暂且回避吧,他这一身伤都是拜你所赐,想来也不想看到你,燕庄主又何必巴巴的站在这里讨他的嫌。”
燕扶风默默看了赵清嘉一会儿,收回目光,看了应长乐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便走了出去。
应长乐站在门边看他离开的背影。
虽然燕扶风离开了,可是他知道,就在他们上楼的那一刻,楼下已经被聚贤庄的人包围了。
赵清嘉是聚贤庄的头等囚犯,自然不会让他有任何机会逃脱。
应长乐收回目光,转身走到床边,替赵清嘉轻轻褪去衣衫,就着店小二送来的热水和软巾,慢慢的替赵清嘉擦洗着伤口。
即便已昏迷不醒,睡梦中的少年依旧因为疼痛皱着眉头。
不多时,大半盆热水几乎已被染成鲜红色。
应长乐眼中既是愤怒又是心疼,一时恨不得将聚贤庄的人都杀光了,一时又在想要是能这样带着赵清嘉远走高飞多好。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褚大夫来了。
应长乐拿起被子替赵清嘉盖好,起身迎向大夫。
褚大夫在来的路上已经听人说过病人的病情了,此刻又见了那一盆血水,心中已有了七七八八。替赵清嘉把完脉之后,低声叹道:“老夫替他开一张药方吧。”
应长乐连忙递上纸笔。
大夫写完药方后,又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两只白色的小瓷瓶交给应长乐,道:“这药外敷,记住不要沾水。”
“多谢褚大夫。”应长乐连忙取出银子放入大夫手中,“这是诊金和药钱,我朋友他应该已无大碍了吧?”
“年轻人底子好,不妨事,只是这次打得着实有些重了,若是再挨上几鞭,只怕情况便没那么乐观了。”
应长乐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笑意来,再次道了一声谢。
送走大夫后,他抓了药材亲自熬好端进房内。
赵清嘉已经醒了。
他静静的侧躺在床上,双眼毫无神采的看着房门。即便应长乐推门进来,他的眼神也毫无变化。
应长乐将药碗搁在桌上,低声唤了一声:“清嘉。”顿了一顿,“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
赵清嘉没有反应。
应长乐又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同意了。清嘉,起来喝药吧。”
他轻轻的扶着赵清嘉坐起来,赵清嘉也不反抗,柔顺的像只小猫。他后背有伤,不能靠着,应长乐只好让他侧身靠在自己的肩头,一手执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匙,小口小口的喂着他喝药。
赵清嘉的面色毫无血色,原本就病态的脸色更加透着诡异的惨白色,宛如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他机械的张着嘴巴,吞咽着应长乐喂的药水,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直直的盯着一个地方。若不是应长乐知道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几乎要以为他在看什么绝世的稀罕宝物。
过了一会儿,一碗药见了底。应长乐将药碗搁在床头案几上,扶着赵清嘉躺好,低声道:“你再睡一会儿,我明天来给你换药。”
赵清嘉默默的垂下了眸子。
应长乐轻叹一声,拿着药碗出门,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床上的赵清嘉,低声问道:“若是我有办法让你逃走,你愿不愿意再信我一次?”
赵清嘉没有回应。
应长乐眼中闪过细微的波澜,收回了目光,替他将屋门关好。
斜阳沉落之后,暮色一点点吞噬了整座苏州城。
半夜三更,客栈的窗户被一道白色的人影推开。月光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将房间照亮,依稀能看清床上侧躺的人影。
燕扶风轻轻落到地面上,朝床边走去。
他低头看着赵清嘉,眼中有无尽的悔意,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所以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过来看一看他。
他知道赵清嘉不会再原谅他,他也没打算祈求赵清嘉的原谅。这件事追根究底是赵清嘉设计害死了如意,他打他也不过是让少年吃个教训,他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气昏了头,差点失手打死了他。
燕扶风在床边坐下,目光柔和的看着沉睡中的赵清嘉。也只有在睡梦中,赵清嘉才会收起所有的张扬跋扈和尖牙利嘴,以最温和的面目对着他。
燕扶风忽然苦涩的一笑。他这次差点打死赵清嘉也是有原因的,自与赵清嘉相识以来他便知道少年平时为人善良,虽身为黑风门的少门主,做过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与自己的属下嘲笑嘲笑别人。他的双手从来不曾沾过无辜之人的鲜血,虽嚣张跋扈,本性却是纯善,所以燕扶风才会在黑风门灭门后极力保下他。
除了上次为了逃跑刺他一刀,赵清嘉从来不曾主动杀过人,更是不会这样阴险的暗算别人。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仅因如意苛待了他,他便以一盆花设计杀了她,这番心机实在令人心寒。
然而等所有怒气平息下来,他又有点后悔下手那么重了。他用药力化去他的武功已有三年,那样的重手他又怎么受得住,难怪他糊涂之际竟一反平时的高傲哭着向他求饶。
定是痛极了他才会哭的,他记得少年告诉过他自己非常怕疼。
“既然怕痛又何必招惹我?只要你乖乖的呆在浮光楼中,我定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可你总是……”燕扶风轻声叹着,伸出手轻轻摸着少年的脸庞,忽然动作一顿。
原本沉睡的少年不知何时睁大眼睛,双眼无神的看着他。
“清嘉。”燕扶风轻轻唤了一声。
赵清嘉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如同白日对待应长乐一般,漠然的,毫无反应。
燕扶风低声道:“睡吧,我不会再打你。”
赵清嘉听话的合起双眸,藏在被子底下的双手却不由得握成了拳头,几乎将指甲掐进手心里。
这次燕扶风难得的纵容了赵清嘉一次,直到他将身上的伤完全养好了,才亲自过来将他接回了浮光楼。
虽然心里不大乐意,应长乐却没有任何资格阻止。毕竟将赵清嘉终身囚禁在聚贤庄是武林公审的结果,这次将赵清嘉放在客栈中养伤,各大门派已颇有微词,若再搁置下去,只怕各派掌门会上门来向燕扶风讨要说法,到时候情况只会对赵清嘉更加不利。
赵清嘉离开后,应长乐站在他居住的房间内,闻着满屋子遗留下来的药味,心中怅然若失。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对一个男人魂牵梦萦,莫非他也同赵清嘉和燕扶风一般,患了这断袖之癖?
应长乐猛然一惊,回过神来,脸上有慌张的神情闪过,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患便患了罢,为赵清嘉断袖一次,却也值得。
他在赵清嘉曾躺过的床上躺下,闻着被子里他残留的气息,心中竟觉得异样满足。
虽然平生的情窦初开是为一个男子,却也让人食髓知味。
相思,大概便是这种滋味吧。男子谈相思,未免太过小家子气,然而这滋味,除了相思二字,只怕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他闭上眼,脑海中再次浮起了和赵清嘉初次见面的情景,一时间长吁短叹,百转千回。
10、交换
自赵清嘉搬回浮光楼,时间又过了半月有余。
应府。
应长乐用银针挑亮烛光,坐在桌子上发呆的看着跳跃的烛火,神思却已经飞到了浮光楼中的赵清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