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家里走出来好远,都没人开口说话,大概是怕一出声,便会打破这难得的安宁与静谧。
眼前的路慢慢由平坦到陡然,往上走,便是屋侧的山脊。
向南走在前面,封厉静静的跟在后面。
从山路上面跑过的风从两人的身边轻快的跑过,平添一抹欢愉的气息。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终于踏上了山脊上的土地,上面的风比下面凌厉太多,吹乱了两人的头发,衣袂也被风扬起,如同寒风折断了哪只蝴蝶的翅膀。
眼前的一切尚算陌生,不远处的庄稼地大多只剩腊黄的土地,远处的山脉一座连着一座,层层叠幛,此起彼伏,这个时候的天地安静得如同沉睡的孩童,偶尔有一两只鸟儿从头顶的天空飞过去,不留一点痕迹,向南目光望着远方,心境从未如此的平静。
封厉转过头来,不动声色的瞧着他的侧脸。
凌乱的发丝间,是少年特有的青稚脸庞,看到这张隽秀的脸颊,封厉立刻就想起那张被他收在钱包里的照片,属于向南的照片。总是不经意的拿出来,翻来覆去的看,看得多了,从前想不通的事情便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喜欢这种事真的很玄乎。仿佛这个人在你的心上装了导航仪,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你都能凭着已有的认知准确的找到他,并爱上他。
若他与向南相遇在三年前,那时的向南还是南方的一个小镇青年,即使普通得毫不显眼,封厉想,他也会对这个人动心。
他的爱深沉而浓烈,自然不会单单取决于对方的外表而已。
“向南。”男人的声音是低沉的,在冬天的寒风中回荡。
向南转过头来望着他,刚好看见他嘴角边上含着这一抹隐隐的温柔,眼底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深情缱绻,他的声音一字一顿的从唇齿间滑出,仿佛酝酿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个不经意,便将所有心事全数公告于天下,他说,“我爱你。”
向南一时有些怔住。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封厉说这句话,但是没有哪一次像此刻这般认真其事,字里行间的严谨被这短短的三个字无限放大,让向南觉得心脏骤然失去了负重,飘在了胸腔里面。时间仿佛也被这句我爱你拉长了,向南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声变得缓慢而绵长,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凉凉的吐出一个单音,“哦。”看似淡然平静的一张脸,其实只要仔细一瞧,便能轻易看到他不自觉扇动的睫毛。
封厉单手操在口袋里,偏过头来看着他,幽暗的眼眸中水光潋滟,“向南,我想吻你。”低裂的嗓音似乎代表了天底下所有迷人与动听的音符,在肆意凌虐的山风中,映衬出几许柔情和期待,向南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眼里只能看到封厉微微弯起的唇角,那么好看,那么动人。
向南一早就知道封厉的脸皮很厚。
但是没料到他能厚到不经人允许,只用一句简短的交待之后便倾身过来含住了自己的嘴巴。
封厉吻得很克制,只是唇贴着唇,再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或许,他心里也是害怕的,怕被向南推开,就像那晚在一中的校园里,他的唇薄薄的落在向南的额头上,对方却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眼底浮起并未隐藏的绝决和无措,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他不会告诉向南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情是怎样的失落和难过,这种心情对封厉来说亦是陌生的,让人轻易的感到一种名为彷徨的情绪,当他终于面对自己的真心,想要重新将这个人拥入怀中,对方却早在他想明白之前淡然离去,走得干脆,走得潇洒,走得毫不留恋。
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封厉十分清楚这一点。
正因为太清楚,所以面对这个人时才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这种时刻犹如惊弓之鸟的心情让人沮丧,但好歹还有一丝希望。
这个吻在向南快要断气的时候终于结束,嘴巴上属于封厉的温度撤走之后,向南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一瞬间全部变了颜色,说不上是什么颜色,总之让他的视线有点模糊,向南并不是没跟封厉接过吻,然而这个站在山脊上的吻却让向南心里一阵紧张,整个过程身体都是僵直的,动动手指头都觉得困难无比。
封厉见他这副样子,不由一笑,“冷吗?”
向南条件反射的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封厉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嗓音里包裹着一层浓浓的温柔,“对不起,刚刚我没忍住。”当心爱的人就在眼前,用那么毫无防备的眼神看着你,要能忍住,大概就不是男人了,总之,封厉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闻言,向南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若此刻宋臣在场,铁定一巴掌拍在向南头上,外带一句:你丫傻啊!没名没份的又被人占了便宜!
向南从小到大吃过无数的亏,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吃了亏,而一小部分时候是明知自己吃了亏,却心甘情愿。或许善良的人生来就具备这样温润77得令人可恨的个性,即使知道你骗了我,你利用了我,我依旧可以心境安然的被你骗,被你利用。
而在向南所有吃的亏里面,在封厉这里的是最大的。
这或许正应了那句老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第56章:天永不黑
两人在山脊上欣赏了一会儿山沟里的风光,然后才延着原路往回走。
向南一路走来,总是不经意的抿着嘴唇,仿佛刚才封厉留下的温度还在上面,抹了好几次都没有消失。
下山的路不如上山的好走,拐过一个弯的时候,前头的封厉突然停了下来,在向南不明所以的表情中朝他递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向南一愣,随即摇头,“这路我走过很多遍,不会摔跤的。”
封厉却挑高了眉头,伸出来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收回,淡淡说道:“我会摔跤,所以你要牵着我。”
向南:“……”
这人的脸皮真的不是一般的厚,鉴定完毕后,向南还是乖乖把手放在封厉的手心,手指刚刚触到对方的掌心,便被迅速的一把握住了,两人在山顶呆了一些时候,向南的手早已凉得像冰了,封厉的掌心却还透着微微的温暖,这股温暖从肌肤流进来,一路流进了向南的心里。两个大男人青天白日的手拉着手,教人看见实在是不妥,但向南并没有挣扎,只是温顺的任封厉牵着。
封厉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合在一起的时候几乎能将向南的手整个包在里面。
两只手亲密无间的贴合在一起,延着手背的感觉,向南甚至能感觉到封厉掌心的纹路,然后是因为长年握笔而产生的指腹上的薄茧,这是一个男人的成就,顺着那几丝薄茧,向南觉得自己能看到封厉的心里去。
向南曾经看过这样的一句话,出自哪本书却不记得了,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他走在前面,我紧紧的跟在后面,我们十指相扣,如同世间所有丢了钥匙的锁。只愿天永远不黑,路永远不断,人生永远没有结束,而你,永远不会离去。
永远到底有多远,这么酸爽的一个问题向南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以人类有限的生命来讨论这个命题,实在是有点不自量力,遇见封厉后,他偶尔也会想,如果封厉能活到70岁,那他们至少还能一起度过整整四十年的时光。
四十年,够一个人学习生存的技能,品尝恋爱的滋味,享受婚姻的美好,满足儿女的承欢。所以四十年对向南来很长很长,那时候他想,他和封厉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在一起。
若没有发生后来的事,他的这种信念大概一直不会改变,只是天不从人愿,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在这一点上,命运是半点也不含糊。
向南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发了会儿呆,正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只觉手指一紧,封厉的手指正慢慢的从指缝间滑进来,与他的十指相扣,向南怔了怔,抬起眼来,正好对上封厉带笑的眼睛。
封厉没有说话只是笑,而向南亦没有开口。
天地间的风从耳边跑过,不再如先前那般汹涌,好似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抚平了它的愤怒,渐渐的变得温柔起来。
半晌,风中传来向南的声音,“封厉。”
“嗯?”
“封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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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家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向南把整间屋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依旧是一个人也没看到,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封厉正站在院子里,沉凝着一张脸,在向南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指了指院子前面那座房子,问道,“那家人是你们家的亲戚?”
向南点点头,“是大伯家。”然后,便听见几丝细细密密的声音传来,因为隔着有点距离,所以说话声听得并不真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伯家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封厉说,“你爸妈应该在那里,我们过去看看。”
向南在去大伯家的路上一直在想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结果还没到门口,他就明白过来,怕是向阳跟大伯和大伯母摊牌了。大伯家的院子里全都是从屋里扔出来的各种东西,营养品,电视机,还有几个箱子,整个场面看上去狼狈不堪,大伯母声嘶力竭的哭泣声和大伯气得发抖的声音延着敞开的大门钻出来,“你给我滚!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畜生!”向爸向妈的劝说声在大伯震怒的声音中几乎听不见。
封厉与向南对视一眼,忙走了进去。
屋里的情况跟院子里差不多,甚至比院子里还要凌乱,这个时常被大伯母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家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仿佛经历过一场大战般,满室狼籍。
大伯母脸上全是泪痕,瘫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眼睛肿成了两个核桃,死死的盯着角落里将薄青华紧紧护在身后的向阳,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仿佛这个二十几年前自她身体里掉下来的肉此刻变得陌生无比,像是根本就从未熟悉过一样。大伯父手里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棍子,棍子周身的刺上还带着几串血珠,向南这才发现大堂哥身上的衣服被划破了,冬天虽然穿得厚,但大伯父肯定也是下了狠手,才能把好几层的衣料划穿,割伤了向阳的皮肤。
比起大堂哥一脸凝重夹杂着几许无措的神情,薄青华的表情深沉得隐晦莫辨,他该本就是那种习惯将情绪藏在心底脸上不露分毫的人,这样的性格跟封厉有些想似,但是薄青华的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绝决,仿佛大伯父再动一次手,他就要发怒了。
向南踏进门来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愣,向爸向妈见儿子跟封厉一起出现,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眼前就有一对活生生的例子摆着,此刻见到这一幕,也难怪他们会多想。
向南的视线在向阳和薄青华身上溜了一圈,这才看向大伯和大伯母,轻声问道:“大伯,大伯母,大过年的你们干嘛呢?”
向运海像是这时候才从这场激战里回过神来,手指颤巍巍的指着向阳和薄青华,咬牙切齿,“你问问这个畜生干了什么好事!我向家没有这种天理不容的东西!”说着就要走上前去再给向阳一棍子,被向南眼疾手快的拦住,封厉见他冲出去,怕向家大伯怒气之下误伤了他,忙快步奔过去先一步挡在了向南身前。封厉长得高,身体又结实,与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向运海堪堪打了个平手,不相上下。
向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一辈子只识得几个大字,从记事起便与庄稼为伍,靠天吃饭,在这个封闭的山沟里,守着祖宗的规矩活着是每个庄稼人的准则,朴实了一辈子,临到老来,猛然撞见儿子与一个男人滚在床上,嘴贴着嘴,这样的打击真的不是一星半点。心里翻江倒海的怒气不是打几棍子就能消得了的,但见此刻拦在眼前的年轻人自己没见过,想来怕是弟弟家的客人,即使有滔天怒意,向运海还是当即就丢了棍子,罢了手。
屋子里算上向南和封厉有十个人,好长一段时间里,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就在向南以为没人说话的时候,向阳突然开口道:“爸,妈,我喜欢他,这辈子只认定他一个人。”
向运海刚刚平息了一点愤怒即刻被点燃,抓起地上的棍子就往向阳身上打去,在棍子即将靠近向阳身体的那一霎,被他身后的薄青华一把抓住了,薄青华长得高高瘦瘦的,一副斯文的模样,没想到力气还挺大,抓着棍子的力道竟让向运海一时挣不开,薄青华在向家大伯铁青的脸色中开了口,声音清淡得不带丝毫情绪,“伯父,够了。”简短的四个字,从嘴里滑出来时,却让整个屋子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分。
剑拔弩张的气息在屋子里漫延开来。
封厉面无表情的将向南护在身后,担心等会儿打起来别把向南给砸中了。
说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事,虽然是向南的亲人,但封厉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刻唯一让他上心的只是向南会不会在即将可能发生的这场混乱中受伤。
向家大伯听了薄青华这话后,冷冷一笑,“我教训自己儿子,关你什么事!”他虽然读的书少,却也知道做错了事只能教训自家儿子,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却是一丝一毫也不能染指的。
薄青华脸上的表情是清冷的,仿佛在最原始的面皮之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面具,永远的面无表情,即使说起情话来也没有改变这种气质,他淡淡的说道:“我爱他,所以当然关我的事。”
向南看着他,心里佩服他的勇气,也担心大伯会被这句话刺激得失去理智。
薄青华却并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机会,说完话后,双腿一弯,干脆利落的跪了下去。
向阳家水泥铺成的地板蓦然间承受了一双膝盖,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这个举动让屋子里的所有人一瞬间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向家大伯手里的棍子举在空中一时忘了反应,大伯母也是惊得眼泪都忘了掉愣在了当场,最惊讶的当属向阳,他的脸上充斥着一种叫难以置信的情绪,仿佛连做梦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薄青华会在这么多人面前,会在他的面前做出这样卑微的举动,那一刻向阳的声音都是嘶哑的,叫道:“青华!”伸手就去拉他,想把人拉起来。
薄青华却纹丝不动,也不看任何人的脸,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视线不偏不倚的落在向家大伯的眼睛上,“伯父,我并不需要你的原谅和理解,我之所以给你跪下,是因为今天不管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你们的儿子我都要带走,谁也拦不住,所以只有对不住你们二老了。”
从一个书生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如此自负和狂妄,仿佛短短一瞬就将屋子里原本该有的所有怒气和愤懑全数打散,向南转过头,看向大伯,发现他手里还拿着那根棍子,棍子的一头却已朝向了地面,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萎靡了很多。
向阳见薄青华不肯起来,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过年的两个大男人跪在屋子中间,实在算不得一件吉利的事,一直沉默的向爸慢慢的走到大伯身边,轻声道:“大哥,这事儿既然已经发生了,咱们后面再慢慢说,先让他们起来吧,这天寒地冻的,要是落个病根可怎么好。”
向家大伯看了一眼自家兄弟,然后将手里的棍子用力一扔,大步走了出去。
那边向妈也把大伯母从椅子上扶了起来,一步一步的出了屋子,房间里少了几个长辈,向西和向北忙去把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拉起来,向南从封厉身后走出来,看了薄青华和向阳一眼,轻声道,“大伯和大伯母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来,要不你们先下山吧,等过段时间他们平静一些再回来认个错,堂哥始终是他们的儿子,就算大伯铁了心要赶你出去,大伯母这个做母亲的却是狠不下心来的。”
虽然有些惊讶于一个高中生能想得这么周全,但这时候向阳和薄青华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想其他。
事实上向阳并没打算这么快跟父母说自己与薄青华的事,只是好巧不巧,被父亲撞见了,原本一件可以以更加温和的方式来处解决的事,突然之间就被推上了风尖浪口,这样的摊牌方式太惨烈,向阳微微叹了口气,弯下腰,伸手在薄青华的膝头上揉了揉,边揉边抬起头来问他,“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