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勋摇摇头,把脑袋扭过去。
云绚见状忍不住推了一下身边的云升:“三哥你又欺负人,阿勋快到我这边来。”说着便要把李承勋拉扯了过来。
云升却是不乐意了,拽住李承勋的胳膊不松手:“我说六妹,男女有防,你这样强抢民男,成何体统?”
“成的就是这个体统!”云绚是泼辣惯了,才不在乎云升这番话,就把李承勋往自己这边扯。
云升也不退让,到是一定要争下这口气。
云阳的母亲看了这场面,忍不住插口道:“阿勋是个孩子,不是个物件,你们俩小心伤到他。”
听了这话,云绚稍稍放松了些,而后开口问道:“阿勋,你要跟我坐一起还是跟云升?”
李承勋听了这话,抬眼可怜兮兮的看着云绚,然后转而看向不远处的云阳,不吭声,就是一声不吭的看着。
“七郎的小媳妇自然是要跟七郎坐一起,六妹你快把人家给放了吧!”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又是一阵哄笑。云绚无奈地撇撇嘴,云升也松了手,李承勋到是又回到了云阳身边。
家宴散后,李承勋便跟着云阳回到了住处。李承勋年龄小,两人便挤在了一张床上。屋内虽然暖和,但李承勋还是往云阳怀里钻,搂着云阳的腰。
“阿勋喜欢我家吗?”云阳问道。
“喜欢。”李承勋闭着眼睛,轻轻的答道,“喜欢三哥,六姐,祖母。”
“嗯。”
“还有……”李承勋又说道。
“还有?”
“喜欢上元节,喜欢长安。”李承勋说,“真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夜晚。”
云阳笑了笑,说道:“以后每年都带你来看。”
“好……”李承勋点点头,“要说话算数。”
“一言为定。”
章三
两人并没有睡多久,迷迷糊糊,李承勋被匆匆的敲门声吵醒。云阳披上衣服去开门,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云阳的父亲河南经略副使云炜之。
李承勋在宴会上与这个不苟言笑的将军没有交谈,揉揉眼,不知该做些什么。
云炜之却先开口对云阳说道:“东宫出事了,你速速送二殿下回宫。”
“可是父亲……”云阳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云炜之打断。
“你不用再多言,多事之秋,莫要添乱,速速将二殿下送回去。”
云阳不再说话,却是李承勋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东宫,出了什么事?”
“东宫,走水了。”
那时的李承勋并没有注意,为何云炜之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去在意云阳未说完的话。多年之后,李承勋承继帝位,一日在妃子云霓裳那里休息,经她提点,才忽然忆起那晚,大梦初醒。
李承勋穿上衣服,匆匆的随云阳出了云府。此时长安城的大街上还有零星的灯火,一路往西北走,却是越来越冷清。这个时辰人潮已经渐渐都散了,太阳还未出来,瑟瑟冷风中,阵阵的寒意刺骨。李承勋窝在云阳怀里,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哥他,会平安无事吗?”
云阳不回答,却转而说道:“到宫里便直接回去承庆殿,不要去东宫。”
“嗯……”李承勋点点头,却又道:“大哥他,会平安无事吧!”
终归是放心不下李承勋,云阳送他从密道回了太极宫。李承勋住在太极宫西侧的承庆殿,离那座废殿不远。太极宫依旧是离开时的寂静清冷,云阳一直将他送到承庆殿外,却是真的要分开了。
“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李承勋问。
“很快,你在承庆殿中耐心的等着我。”云阳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有太子殿下。”
那是云阳最后与李承勋说的话,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分别太草率。总以为下一次再见很快,却不曾料到,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再或者,是永远不见。
睿宗嘉和十三年的上元之夜,东宫失火,主殿明德殿化为灰烬,数百宫人葬身于火海之中,尸骨难辨,太子李承期下落不明。
然而这场大火的主谋不是别人,竟是太子的养母德妃,所为的,也不过是自己亲生儿子得以承继大统。德妃失势,却又牵起了几桩陈年旧事。多年前陷害皇后,毒害皇子的幕后元凶竟然也是这位贤德恭仪的德妃。
废后裴氏出身大唐第一显姓裴家,是长安城久负盛名的才女,亦是太子李承期的生母。当年裴氏被德妃陷害,以致后位被废,幽禁在太极宫中十余年。她的家族本来便是长安显赫的衣冠士族,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经此一事特意在暗中联络朝臣,要为裴氏平反。无论睿宗皇帝多么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却难耐朝中诸大臣接二连三的上书,终是一道罪己诏,复了裴氏的后位。
太子的谥号定为昭文,两个月后,葬礼在太极宫中举行。因为寻不到尸骨,棺椁里放的只是衣冠,停放在太极宫的正殿太极殿中。这里是从来只有皇帝的棺椁才得以停放,得见皇帝对这个太子是如何的珍视。
相王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八岁的孩子抓着大病初愈的皇帝在殿上哭喊:“大哥他没有死,没有死,父皇你快去找他啊……”
李承勋在一旁看着,面无表情,这种场面,他却偏偏哭不出来。
葬礼之后,依旧要回去内廷的承庆殿中。途径北海,湖边的桃花开得正艳,与往年没有什么两样,可偏偏物是人非。云阳再也没有来过,那夜东宫当值的侍卫,或杀或贬,悉数不留,而东宫,也已经被哀恸成疾的皇帝下令封禁。
再走近些便看到不远处的岸边站着一个女子,约略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袭素衣,站在一棵桃树旁,抬手似乎想要折一只桃花,可是手僵在半空,久久不曾落下。
李承勋慢慢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折下那支桃花。
女子诧异的转过头,疑惑的看着李承勋。
李承勋亦是抬头看着她,不知为何,对眼前的这个女子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将桃花递过去,小心的问道:“你想要这只桃花吗?”
女子端详了李承勋很久,而后,忧伤的双眼渐渐蒙上一层笑意,嘴角轻轻勾起,弯下身子,双手扶着大腿,轻声说道:“能替我带上吗?”
李承勋点点头,没有拒绝,踮起脚尖,将桃花仔细的插到女子的发髻上。
“好看吗?”女子歪着头问他。
“好看。”李承勋乖乖的答道。
女子点点头,转身便要向水边走去,李承勋忙上前抓住她的衣袖:“不要……”
“恩?”
“湖边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李承勋说道:“我就不小心掉进去过。”
“没有关系。”女子忽然牵住李承勋的手,笑着说道,“我会很小心的,而且,我会凫水。跟我到岸边来吧!”
北海的湖面一般很平静,偶尔微风吹起,会泛起淡淡的波纹。女子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道:“很多年不曾来北海了,这把年纪还带着一支桃花,是不是很可笑?”
李承勋抬头看着身边的女子,认真的说道:“没有,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李承勋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未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但是那双凤眼,带着几分忧郁,却是别有一番风致。
“都……很好看……”李承勋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女子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李承勋的脑袋,看着他说道:“真是个温柔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勋。”
“阿勋啊……”女子想了想,指着北海东边的一座宫殿,接着说道,“我住在临湖殿,今后,你能常来陪我说说话吗?”
“好。”李承勋没有犹豫的便答应下来。
“临湖殿里住的是什么人?”李承勋吃饭的时候有意无意的问起从小照顾自己的宫人。
“是刚刚复了后位的裴皇后。”
“裴皇后?”李承勋想了想,却不再问什么。
三天之后李承勋去了临湖殿,那里与承庆殿差不多冷清。说是恢复了后位,其实裴后还是住在曾经的冷宫之中,殿中只有几个伺候的宫人,除了得以自由出入外,与往日的幽禁没有什么区别。那些宫人见到李承勋,也没有阻拦,反而还给他指路,告诉他裴后在正殿后的竹林中。
李承勋找到裴后时,她正在亭子里对着一盘棋发呆,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朝李承勋微笑的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棋子是普普通通的黑白棋,白色的棋子泛黄发旧,应该有些时日了。这似乎是一个残局,不过李承勋看不懂。
“阿勋会下棋吗?”裴后问道。
李承勋摇摇头。
“我来教你,愿意学吗?”
“愿意。”
李承勋并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能说是资质平平。裴后与他讲了半天,依旧是有些云里雾里,但却是难得的认真,翻来覆去默默背着裴后教他的口诀。裴后亦是十分耐心,一边教,一边与他讲其中的故事与道理。
午饭李承勋便留在了临湖殿吃,食物简单清淡,裴后特意问他吃不吃得惯,李承勋忙说自己平日里吃的也是这些。
午饭之后裴后带李承勋进了主殿,殿中的陈设亦是简单,但是侧室中的书却是出奇的多,李承勋好奇的看着架上满满的书,问道:“这些你都看过吗?”
裴后微笑着点点头:“阿勋愿意跟着我念书吗?”
“啊?”
“不愿意?”
“不是。”李承勋忙说道,“愿意,我愿意。”
从那一天开始,李承勋每天都会去临湖殿。裴后曾是天下闻名的才女,六艺之学皆是精通。李承勋写字的姿势不对,一直也写不好字,她便差人备了一缸水,让李承勋趴在地上练,时间越久,对李承勋越是严厉。李承勋却是毫无怨言,无论裴后让他学什么。都一一答应着,虽然学的慢,学的不好,却肯下功夫,一笔一划,一字一句,都是用足了心去写,去记。
这样的日子似乎过得也很快,转眼到了冬天,冰冻三尺,在外面是练不了字了,李承勋从裴后那里借了几本书,晚上看过了头,再加上承庆殿里的炭火被人克扣,殿中实在寒冷,便得了风寒。
李承勋的身体一直不好,再加上太医署的人不上心,这一病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期间裴后派人来探视,却还不忘给李承勋交代些功课,李承勋硬撑着,也都一一的完成。
今年的上元节,宫中是冷冷清清,昭文太子的故去一直是皇帝心中的死结,无人敢再提庆贺宫宴一事。
太极宫的夜色薄凉,亦如宫中薄凉的人情。李承勋躺在寒冷的承庆殿里,借着幽幽的灯火,看着高高的屋顶发呆。去年这个夜晚,只是一夜而已,一夜之后,对自己好的两人就都不见了。想起太子和云阳,李承勋心里难过,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大抵是因为自幼养成的性格,什么情绪都不轻易表达,渐渐的,便不会表达。
忽然想起裴后交待要默写下晁错的那篇《论贵粟疏》,自己才刚写了一点,便又披上衣服,研墨开始写。未写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不一会儿便听到宫人通报,说裴后来了。
自李承勋生病以来,裴后第一次来探望他,拎着一个食盒。摈退了其余的宫人,殿中只剩下了李承勋与裴后。裴后将食盒打开,里面的食物有些熟悉,“这是我做的玉粱糕,尝一尝?”
李承勋想起来,去年在云阳家吃的便是这个。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味道不对,而且很硬。
“好吃吗?”
“好吃。”李承勋又咬了一口,假装吃的很香的样子,朝裴后笑。
裴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然后叹了口气道:“阿勋你,从来都不会拒绝人吗?”
李承勋疑惑的看着裴后,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听裴后接着说道:“这东西我是第一次做,不好吃,你为什么还要吃?”
“我……”
李承勋话未说完,又被裴后打断。
“我让你学什么你便学什么,无论喜不喜欢都听话去学?你生了病,我让你做功课你便一声不吭的去做,明明应该拒绝,为什么不反抗?你这种性格,在宫里总是逆来顺受,到底是会被人欺负的。”
皇后的语气中似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李承勋愣在那里,听着皇后把话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认真的对皇后说道:“不是的,我不是逆来顺受。”
这是他第一次反驳皇后,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我听说皇后您是大哥的母亲,以前受过很多苦,现在大哥不在了,我想替他好好照顾您。我从小没有母亲,不知道该如何行孝,只记得书上说过‘无违’‘色难’,便以为事事顺着您,按您所说得去做,您就会开心……”
“阿勋……,一时不知该说裴后被李承勋这番话愣住。
“大哥他以前一直待我很好,从前我一直想着,等长大了一定要对大哥好,可是……如今,我能为他做的,恐怕只能是这些。”李承勋又接着说道,“我知道自己笨,用的办法也笨,但我会慢慢改,您不要生气,还有,这个玉粱糕,真的不难吃……”
李承勋的话还未说完,却已经被裴后搂入了怀里。裴后蹲下身子,紧紧的抱住李承勋,她今晚本意是来说教一番,却不曾想听到了这样一番话。这个十岁的孩子,远比她所想的要懂事。
李承勋感觉到裴后的身体在颤栗,却未曾想她已经哭了,便以为是因为承庆殿里太冷,裴后是冻得发抖,于是接着说道:“皇后,这里太冷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裴后没有答话,一番沉寂之后,她声音沙哑的说道:“阿勋啊……你不用做到这个程度……确是,确是我,我误会你了……”
“皇后……”
“我没了儿子,你没有母亲,以后你我二人,便在这宫中相依为命罢!”
章四
自昭文太子驾薨之后,东宫之位已经空悬了三年。要说如今,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就应该是年仅四岁的江陵王。
江陵王李承澜是睿宗皇帝的第五个儿子,生母是如今正荣宠后宫的云贵妃。云贵妃出自洛阳的名门云家,身份显贵。入宫多年恩宠不衰。
当年江陵王刚出生,皇帝便立即将江陵府封给了他,并加封荆州都督。他年纪虽小,但却十分聪颖,相貌又生的俊秀,诗书礼乐之类,比当年的昭文太子还要更胜一筹。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东宫之位非江陵王莫属时,今年夏天,皇帝与云贵妃江陵王去九成宫避暑,云贵妃却不知何故,得罪了皇帝,被送去了翠微寺修行。之后曾有人替云贵妃求情,都被睿宗皇帝降了罪,而江陵王也接连着,失去了皇帝的宠爱。毕竟他也只是个四岁的孩子,没了母妃做依靠,在这场立嫡之争中,已是失了势。
江陵王失宠之后,老三齐王与老四相王之间的夺嫡之争便是正式开始了。齐王的母妃杨惠妃是晋中杨家的女儿,而相王的母妃则出自山东衣冠士族萧家。两人的出身皆无所差别,而皇帝对这两个妃子和两个儿子一直一视同仁,看不出特别喜欢其中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