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勋给她舀了一小碗,放到她面前,然后又递给她一个小瓷勺:“有些烫,你慢点喝。”
霓裳没答话,接过瓷勺,刚舀起一勺还没喝,眼泪又涌了出来。
李承勋忙起身坐到霓裳身边,给她轻轻的擦眼泪。
“我离开睢阳那天,爹爹就给我熬的羹汤……娘一口一口喂我,让我以后好好照顾自己……”霓裳吸了吸鼻子,然后抬头看着身边的李承勋:“其实,其实我早就想到可能是这样,但是,还是想着,也许,也许能再见……”
“对不起……”除了这句对不起,李承勋实在不知再说什么。那积尸草木,流血川原的河南道和河北道,不知道有多少霓裳这样的孩子成了孤儿,亦不知道多少人家离合难归,家破人亡。
杜预有反心是真,但逼迫杜预谋反,挑拨杜预与郑家的幕后主使却是自己与裴后。当初只想着是尽快击垮郑家,却不料这一场战祸远远超出了自己所能预料的残忍。
若是自己能多想几步,或许能有更好的方法去匡扶社稷,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霓裳并没有在意李承勋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她低着头,吹了吹瓷勺中的羹汤:“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以后没有人会在宠着自己,喂自己吃东西,要自己照顾自己,霓裳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李承勋抬手搭在霓裳的肩上,轻轻说道:“你祖母、叔伯、姑姑都还在,他们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霓裳不说话,喝了一口羹汤,舔了舔嘴,之后又喝一口,慢慢说道:“这个味道,跟我爹做的有些像。”
“这是你七叔教我的。不过时间太久,我不太能记清做法。”李承勋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跟我七叔关系很好吗?”霓裳问。
“嗯……还不错。”李承勋有些心虚的回道。
霓裳不再多问,开始一声不吭的喝羹汤。她喝的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的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把羹汤喝完。
之后,李承勋让人进来把餐具收拾干净,又道:“出去走走吧,别把自己闷坏了。”
霓裳摇摇头:“眼睛肿了,难看……”
“带上帷帽出去,怎么样?”
“去哪儿?”
“在府里走走。”李承勋回答道,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想在城中走走,也可以。”
霓裳不回话。
霓裳最终还是随李承勋走出了屋子,不过只是在府中走着。梳好头发,换了件衣服,洗了把脸,但眼睛还是又红又肿。她也没带帷帽,只是低着头,两手放在小腹前,衣袖遮住,那是种在隐藏自己的动作,看似漫无目的的太守府中走着。
太守府中有一个小鱼池,池中有莲叶少许,锦鲤多条。霓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边,李承勋一直跟在她身后。走到池上的拱桥上,霓裳把手拿出来,趴着栏杆往下看,一声不吭。
李承勋便站在她身边,不去打扰她。
“韦伯伯很怕你,你是个大官吗?”沉寂了一会儿,霓裳忽然问道。
“算是吧!”
“比我七叔的官大吗?”
“是的。”
“比我爷爷的官大吗?”霓裳的爷爷当然就是云炜之。
“是。”
“你认识我七叔,那你认识我爹爹吗?”霓裳又问道。
李承勋想了想,回答道:“我只见过你父亲一次,是九年前在长安的云府。上元节,我去你家里做客。”
“为什么会在上元节去我家?”霓裳歪着头奇怪的问,“上元节,不是该在自己家里吗。”
“我生母早亡,自己又是庶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父亲很少会注意我。所以在遇到你七叔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李承勋说起从前的事,没有多少低落,而是十分的坦然。
“那你什么时候遇到我七叔的?”
“七岁。”
“七岁之前都是一个人。”霓裳又问一遍。
“是。”李承勋想了想,又补充道:“身边还有些下人伺候。”
霓裳转头看着李承勋:“那你,岂不是比我还可怜?”
李承勋没料到霓裳会这么说,微怔片刻,轻轻的笑了笑:“因为遇到你七叔的缘故,我在自己的大哥那里住了一年。你七叔会给我做吃的,教我练剑。而我大哥他虽然忙,却也时常关照我。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却是我至今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为什么只有一年?”
“后来我大哥出事了……”李承勋的声音放低,没有明说,霓裳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云阳被迫离开长安,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直到这场战事,我才重新遇到他。”
“那……那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霓裳又问,“会寂寞吗,会像我一样哭吗?”
李承勋摇摇头:“一年后,我又遇到了现在的母亲。她视我如己出,一直都很好的照顾我。”
“后母?”
李承勋没有回答霓裳的问题,转而说道:“霓裳,离去了人,没有办法再回来。但是以后,你还能遇到其他人。朋友,丈夫,儿女,他们虽然没有办法替代你父母,但今后你一定不会是孤单一个人。”
“朋友……丈夫……”霓裳喃喃自语。
“人生并非事事如意,要多看好的一面。”
霓裳看着眼前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主动问了李承勋的名字,就是不再与李承勋疏离了。
“你叫我勋叔叔就可以。”
“哦,阿勋哥哥。”霓裳却没听李承勋的话,“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李承勋哭笑不得:“我虽然比你大不了多少,但是与你七叔是同辈。你应该叫我叔叔。”
“知道了。”霓裳低着头,接着说道:“阿勋哥哥。”
李承勋无奈地看着这个两眼发红发肿的小丫头,知道她向来任性,认准的事很难改过来。更何况她现在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一些,自己还是顺着她的好。
于是便不再纠结于称谓,转而趁势说道:“我明日要去南边的柳子镇,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远吗?”
“约略一百多里。”
“好……”霓裳没有拒绝。
章四十九
徐州以南一百多里的柳子镇隶属宿州,始建于东汉,因大运河之汴河段穿镇而过而逐渐繁荣,成为淮河以北地区的军事经济重镇。码头上运漕商旅,往来不绝。
李承勋准备带上少许人去与运河视察一番,一来看往来漕运可畅通,二来已经到了七月,是时候查看淮河以北的粮食长势如何。
霓裳年幼贪睡,昨晚也不知何时睡着的。今早快到巳时才醒来,等收拾妥当,便到了巳时。今日的天阴沉沉的,有些闷热,看样子可能要下雨。韦由之又让人准备雨具,特意派了几个得力的属下陪同。
霓裳与李承勋同乘一匹马,她本来就怕热,李承勋也不敢骑快。结果一行人走了一半路程,竟然用了快两个时辰。
一行人在未时到了彭城西南数百里的相山脚下,但见此山巍峨挺拔,曲折绵延,宛如一条巨龙横亘在平原之上。此时乌云压顶,不见天日。
随行的韦由之幕僚岳昌祎说道:“二公子,大雨将至。这相山之上有座庙宇,不如我们先在庙中歇歇脚,等雨过天晴再走。”
“也好,我并不着急。”带着个孩子,再加上李承勋本来身体就不好,若是淋雨病了定然是雪上加霜。
相山上庙宇叫做显济王庙,供奉的相山的山神明上王。庙宇不算大,在两峰之峪,三面环山。庙中有道士和几个庙祝掌管香火。
虽然庙宇藏于深山之间,却布局疏朗,入山门后,穿过由大石圈砌而成的拱形门洞,越过前院,便直接进入正殿庭院。院内按四个方位挺立着四株千年松柏,正殿中供奉的是明上王像,及风、雨、雷、电四尊神像。李承勋依俗拜祭,并让人送上些香火钱,言及要在此处暂避风雨。
李承勋和庙祝到后院去鉴赏汉代碑刻,霓裳不愿去,就待在屋内。但待在屋内更是无趣,便走出来,坐在正殿的石阶上,看着院中的四颗苍天古木发呆。
李承勋带人找来时霓裳还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李承勋便坐到她身边,说道:“我刚听庙祝说,此地有个风俗,进庙之后,蒙上眼睛,如果能按照方位依次摸到这四棵古树,就可以康健长寿。霓裳要试试吗?”
霓裳摇摇头,但刚摇几下,又转而点头了。
李承勋便让人拿来一块布条,给霓裳蒙上眼睛。蒙好后,霓裳站起来,双手抬至胸前,小心翼翼往东边走去。她走的很慢,步伐也小,但也很快摸到了第一棵树。接着,霓裳凭着感觉往南边走去,庙中以石板铺地,地面平坦,霓裳很快又摸到了第二棵。她抱住那棵树,想着第三棵的方位。树太粗,她的胳膊抱不过来,顿了一会儿,便向着自己感觉的方向走去。
没有走多少步,却听到李承勋忽然说道:“霓裳,停下来。”
霓裳却不听话,继续朝着自己感觉的方向走,果然再走两三步,脚便被什么拦住,身体不自觉的前倾,却在快要倒地时被人扶住。
“霓裳,你怎么不听话?”
霓裳不吭声,李承勋牵着她的一只手,将她的身体转过来。“这样,一直往前走。小心些,知道吗?”
霓裳摇摇头:“阿勋哥哥,你牵我走过去好吗?”
“不行,霓裳,这要靠自己,不然就不灵了。”说着,便已经放开了霓裳的手。
霓裳继续往前走,却感觉到李承勋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不一会儿,她便摸到了第三棵,之后转个身,往北边走,摸到了最后一棵树。
嘴角微微的勾起,系的布被人解开,眼前瞬间一亮,转过头,看到李承勋正在朝自己温柔的笑。
霓裳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抓住李承勋手中的布条:“阿勋哥哥,你也摸一下,我给你系上。”
李承勋点点头,然后蹲下身。霓裳从后面给李承勋蒙上眼,仔细系上一个漂亮的结:“好了。”
李承勋便站起身,往东边走去。没走几步便觉察有水滴到脸上,看来是下雨了,李承勋稍微走快些,很快便摸上了第一棵树。之后转身去摸第二棵,雨滴似乎又大了些,手刚刚触碰到第二棵树,便忽然雷声阵阵,大雨便倾盆而下。
夏季此处多雨,雨势又大,李承勋勉强走到第三棵树时,身上已经被雨水淋湿,不得已停下来,摘下蒙在眼前的布。
四周的天色一片灰暗,大雨磅礴,霓裳却也站在雨中,愣愣的看着李承勋。
李承勋快步走过去,牵住她的手说道:“下雨了,快进到屋里去。”
霓裳这才反应过来,跟着李承勋一起进到了厢房里。
随侍的婢女带着霓裳进到屋内,换了衣服,擦干头发。李承勋在另一间屋子内也换了衣服。
雨一直到酉时还未停,因为阴天的缘故,再加上到了傍晚,天色越来越深,看来今日是赶不了路,只能在庙中借宿一晚。
庙中的饭食简单清淡,李承勋用完饭,便准备早些睡。
谁知刚躺下,霓裳随侍的婢女便找来,说霓裳要找自己。
李承勋进屋时霓裳正趴在床上,头蒙着被子。李承勋走近,小心的问道:“霓裳,你是害怕打雷吗?”
霓裳不说话。
李承勋走到床边,又问道:“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霓裳把被子拿下来,两眼通红的看着李承勋:“阿勋哥哥,我又想我爹娘了……”
李承勋坐到她身边,霓裳蜷缩在床上,抓住李承勋的一只手:“我一躺下,就会想到他们。一想到他们,就忍不住想哭……我……”
“睡不着,那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霓裳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李承勋讲的都是《山海经》中故事,凭着记忆讲些不太骇人的精怪传说。霓裳听着听着,果然平静下来,暂时忘记些难过的事。
约略讲了半个时辰,霓裳才睡着。李承勋抽走被霓裳握的有些发麻的手,站起身,走出了屋子。
回廊之外,雨已经停下,却不见星月。
第二天快到正午时,一行人才到达柳子码头。但见码头上熙熙攘攘,来往船只络绎不绝,多是在运送粮食药材和瓷器。
河岸边人太多,骑马不便。李承勋就让人将马牵到茶铺的马厩里,带着霓裳沿着河堤走。
“这里就是汴河吗?”霓裳问道。
“是,从汴河就可以去洛阳。”李承勋回道:“运河是大唐的命脉。”
“那我爹爹他们,守得睢阳渠是什么?”
“睢阳渠连接淮水与汴河,淮南道的航运都依赖于它。”李承勋抬手指着河边的百姓,接着说道:“若非你父亲与张巡死守睢阳九个月,自徐州往南恐怕早已经被贼军攻下。而这些百姓,恐怕也要饱受兵灾之祸。”
“我爹爹,一直都是个大英雄。”霓裳的眼睛又湿润了,她眨眨眼,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李承勋弯下身子给霓裳把眼角的泪水擦掉:“你父亲,还有张巡许远他们守住了淮南道与江南道,都是社稷的功臣。”
“可是为什么,功臣都没有好的结局呢?”霓裳两眼发红的看着李承勋。
李承勋无言以对,只能说:“对不起。”
霓裳忽然扑倒李承勋身上,抱着他的腰哭了起来:“父亲保住这么多人,我是他的女儿,我该骄傲才是……我不该这么没用,只知道哭……是不是……呜……”
李承勋轻轻拍着霓裳的后背:“除了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如果哭能让你心里舒服些,就放心的哭吧,我陪着你。”
霓裳忘了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放开李承勋时,李承勋的衣衫已经被她哭湿了。她用手擦了擦了脸,然后对李承勋说道:“谢谢……谢谢你……”
众人又沿着镇子走了一圈,柳子镇是方圆几十里的大集镇。镇上许多东西霓裳都没见过,为了哄霓裳开心,凡是她开口要的,李承勋都让人买了下来。
一圈下来,霓裳心情好了许多。但正午太阳太毒,热的大汗淋漓。
因为吃了不少东西,霓裳并不饿,
码头旁边有许多家茶铺,因为马匹已经事先放到一家茶铺的马厩里,所以众人就顺势进了那件茶铺。
李承勋、邵参军、岳昌祎和霓裳坐在一张桌子上。霓裳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主位上正对着茶铺的入口。李承勋也没有介意,而是坐到她的侧边。
店铺的老板很快过来,问道:“诸位是要米浆还是米酒?”
“我要米酒。”霓裳先说道。
李承勋看着邵参军和岳昌祎,说道:“两位是要喝酒的吧,来此处也没什么大事,少喝些不误事。”
“多谢二公子。”邵参军和岳昌祎看李承勋如此通情达理,都十分感激。
李承勋便道:“请来三碗米酒,一碗米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