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判回身看了看解雨臣,微微颔首道:“你去吧。”似乎并不担心他们会伺机逃跑。
解雨臣抱拳笑道:“这几日承蒙先生照顾,晚辈这就告辞了。”说罢,他施施然走到吴邪身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整肃颜容沉声问道,“尊府何人过世?”
吴邪轻声叹息,黯然道:“祖母见背,已向朝廷报了丁忧,正要返乡守制。”
解雨臣闻言也是一声长叹,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吴兄节哀,我此去安抚妻子之后便到临安府上一尽哀思,届时咱们再会吧。”说完他也不要人送,神色匆忙地沿着来时那处山洞走出了张家楼。
他这几句话旁人听来或许没有什么,但吴邪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深意?解雨臣明着说要去临安吊唁,实则是在暗示,如若吴邪被左判扣在此地,前往临安吴家的解雨臣自会知晓。无论明日结果如何,终究是给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
解雨臣一走,左判也不多做停留,他看向张起灵,神色间似乎在询问什么。
张起灵只说:“我与他们一起。”
左判见状也不多言,转身丢下他们三人,径自背着双手走入谷中树林。
三人互望一眼,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别十年,此处景象依稀还有些熟悉,只不过三人身份却大不相同,但终究还是能够托付性命的好友。
吴邪见他们皆不开口,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正苦恼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胖子先说话了:“走吧,哥儿几个,先去林子里找找能不能弄些野味。眼见天就要黑了,胖爷可不想空着肚子过夜。”他又指了指张起灵道,“小哥,你轻功好,腿脚快,且去看看我们之前找到被褥、油盐的几间库房,也好为过夜做些准备,小吴和我去找些吃食来。”
吴邪心知他是想要将张起灵支开,也没做声,只是对着张起灵默默点了点头。
三人便分成两拨,各自前去忙碌。
且说胖子和吴邪一路转进林中,胖子见张起灵走远,便转头对吴邪道:“小哥这次虽是够义气,但我看他既对万奴王忠心耿耿,对他师父想来也多有顾忌。我们三人若要对上他那师父,本就胜算很小,须得拼命才有一两分机会。若他再有所保留,恐怕我们还得另想他法。”
听他说得有理,吴邪点头称是,他私心里其实也不愿与左判武力相向,胜算渺茫不说,还会让张起灵难为。更何况左判的武功深不可测,便是张起灵能够竭尽全力与他相抗,最好的结果也难免两败俱伤,到时恐怕谁也走不脱。思及此节,他便对胖子说道:“晚些咱们先找小哥商议一番,且看对此地机关密道左判知道多少。既然他碍着小哥世子的面子不愿动武,外间又无甚要紧事需你我二人处理,且与他虚与委蛇几日,寻个万全的脱身之法。”
说话间二人捉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又砍了些树枝当柴火。他们在林中并未看到左判身影,也不知那人究竟住在哪里、做些什么。
待他们从林中转出来,张起灵已经整理好被褥收拾停当,厨房里的油盐等物也一并找了出来。三人就在谷中一处空地上架起柴火,胖子将两只山鸡拔了毛洗净,用稀泥包裹好埋入火堆地下,说是要做个叫花鸡。那只野兔则被他剥去了皮,用盐巴里里外外抹了几把,拿树枝串好架在火堆上烤。
这谷中的野兔没有天敌,个个长得膘肥体壮,烤了没一会儿就往外“吱吱”冒油,山谷中充满了阵阵烤肉香气,让奔波了一天的三人更加饥肠辘辘。
胖子一面转着树枝一面说道:“张小哥,令师能找到这个地方该是之前从你这里得知的吧?我们当年脱身的暗道令师是否也知晓?”
张起灵盯着面前的火光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胖子叹道:“这回若要离开,恐怕没那么便当了。”
吴邪见胖子面色不佳,怕他又说出什么惹得张起灵不快,忙道:“当年陈皮阿四不知道那处风穴所在,不一样能在半路拦阻我们?此处暗道能否使用,现下对我们也无多大区别。且看明日情形,若能说服勋先生放我们离开便罢,如若不然,只得与他虚与委蛇一阵,窥得机会再作打算。”他一面说,一面不住拿眼睛去看张起灵,却见那人面色不变,倒也没有不高兴的迹象,于是又道,“咱们吃了饭再分头走走,当年九门虽将这里值钱的物什搬空,来的却多是健仆、武夫之流,难保此地还有其他夹层、密室未被发现。如能找出来,说不准会有用到的时候。”
胖子点头称是,也不多说,只将烤好的野味分与二人。
吴邪抓着半只兔腿正要吃,忽地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张起灵道:“咱们一路奔波也有一个多月了,小哥你身上可带着缓解宿疾的药丸?万一要在此拖耗些时日,你体内寒症发作可就不好了。”
张起灵刚撕了两块鸡胸肉细嚼慢咽,一直到把口中食物咽完方才答道:“已经好了。”
胖子“咦”了一声,含糊问道:“这可奇了,你不是说此病无人能医,看了多少大夫都无能为力,怎地去了一趟长白山就好了,莫非那云顶天宫里还住着个神医?”
此前吴邪一直不曾问他那云顶天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张起灵也一直闭口不谈,如今听胖子这一问便来了兴致,马上连饭也顾不得吃了,只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
张起灵找了片落叶抹去手上油渍,头也不抬地说道:“云顶天宫内中是一片宫殿楼宇,鸟兽虫豸俱全却没有人居住。我身处其中一身武功完全施展不出,内力更是涓滴不剩,只是身上寒疾似乎也被压制,许久都不曾发作。后来师尊奉义父之命将我唤出,甫离那处便觉内力顿复,甚至还略胜从前,身上寒疾也比过往弱了许多。义父便施展绝世内力,将寒疾从我身上彻底祛除。”
一段如梦似幻的经历被他古井无波的语气说得枯燥乏味,只听得吴邪和胖子有些哭笑不得。
却听胖子“啧”了一声,又道:“我看你那义父也是没安好心,他既能用内力帮你祛除寒疾,为何这几十年了都不动手,偏偏要唤你出来当个马前卒时才动手?可见只是想以此举邀买人心而已,亏你还对他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张起灵闻言不恼不怒,神色如常,只摇头道:“义父生性孤傲,便是普通下属也不曾以性命相胁过。”
吴邪见他句句都为万奴王辩护,深知此人虽然沉默寡言,但骨血里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尽管那万奴王灭他满门,可看在这几十年的亲情份上,要张起灵与他倒戈相向也是不易,因此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三人本就无心吃饭,胡乱塞了一饱,便灭了火堆,分头在山谷中四处搜索。可惜直到月上中天也无甚发现,只得回到下榻处休息。
吴邪与胖子正要走进屋里去,却听到张起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日若有万一之时,我自会缠住师尊,你二人便趁机离开。只是我与师尊武功相去甚远,未必能替你们争取多少时间,这等机会可一不可再,到时要把握好了。”
闻听此言胖子先是一愣,片刻后又去看吴邪。
吴邪回身盯着张起灵看了半晌没有做声,心下却是一片凄然。日前他冒险松开镣铐,便已料到了今日会有此结局。纵然张起灵甘愿违抗师命帮助他们,对上左判恐怕也没有多少胜算,届时就算他与胖子能顺利脱身,张起灵怕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
大敌当前,他们都别无选择。吴邪只能护着张起灵走到这里,张起灵亦只能护着吴邪与王胖子走到这里。难以言说的酸楚泛上心头,吴邪只能痴痴地盯着那个人。他们重逢不过短短数月,他还有许多话未曾对他说,他还来不及让他认祖归宗,他还没有为两人的未来做好万全的准备……种种离愁别恨,却已经近在眼前。
十年相思今朝止,从此天涯各一方。
张起灵说完那句话,又静静地站了片刻,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吴邪,见他只是盯着自己并不说话,忽地眸光一敛,掉头便要离开。
胖子飞快地伸手将他拦住,肃然道:“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却不能照你说的办。事到如今你心中也该有个计较,那万奴王与你有杀父之仇,纵有养育之恩,孰轻孰重无需赘言。若你愿意下定决心离开东夏国,凭咱们兄弟三人的武功智谋,就算不能战胜左判,总能想办法逃出去。中原大地天高海阔,哪里没有你的安生立命之所?”
张起灵止住脚步看着他,嘴唇轻轻动了动,最终却是一言未发。
吴邪明了他心中的苦闷纠结,虽是百般不忍,却也走上前去低声劝道:“今日倘若我与你易地而处,恐怕也难以在一夜之间做出决断。但是眼下战局大势抵定,东夏国兵败不过早晚之事,你当真忍心让我……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你回去送死?再说当日你救我已是抗命不遵,以万奴王有仇必报的性格,说不得回去便要降罪于你,这又让我如何心安?”
这话已是说得十分露骨,算得上掏心掏肺的肺腑之言了。张起灵果然无法再保持沉默,只听他沉吟片刻后说道:“此事中尚有些古怪,且待明日与师尊商量,看结果如何再定。”
听他如此说,吴邪便料定此人心中已有计较,但观他颜色似是不肯多说,想来再问下去也没个结果。他叹了口气,尽量掩藏起胸中不断涌动的不安和焦虑,说道:“既是如此,咱们还是各自去休息,养足了精神,无论明日情形如何都好应对。”
于是三人互相道了晚安,怀着不同心思各自睡下不提。
第二日清晨,树林中的晨雾还未散去,吴邪三人已经早早收拾停当,简单用过早饭之后便耐心等左判出现。
没过多久,就见左判背着双手自林中踱出,仍旧是一副淡然无波的样子将三人打量一番,开口便向张起灵问道:“世子考虑得如何?”
张起灵淡淡道:“他们二人不能留在此地。”
左判摇头:“放他们出去与我主作对是自寻死路,留在此间正是为你这两位朋友好。”
胖子一听却是大不乐意,愤然道:“你怎知道我们出去是必死?照现在的战局看,输的可是你们东夏国。”
这话简直与挑衅无异,吴邪生怕左判心中不悦进而提前发难,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儿。
谁知左判却是恍若未闻,只看着张起灵继续说道:“我主快意恩仇,凡坏了他事的人又有哪个能够逍遥快活?五十年前的张家与齐家,十年前的首阳山,难道世子已经忘了么?”
听他提起张家,张起灵脸色微变,垂首思索了片刻,又道:“义父虽然性格果决,却非嗜杀之人。他所教我的内功心法,随我功力进步胸中燥郁之气日增。十年前他叫我带着鬼玺进入长白山上云顶天宫,在那里我感到身上的寒疾与内功同被压制,但胸中块垒却是逐渐消散,张启山亦曾留书说义父是学了战国帛书中武功之后,性格才日渐狠戾。况且义父也和我一样,因修习内功心法染上阴寒之症,不良于行多年。因此我以为,只要义父找到了克制战国帛书内武学中造成阴寒之气的法门,心性便能恢复正常。”
他忽然说了这许多话,莫说是吴邪和胖子,便是左判也有些始料未及。他微蹙双眉怔了怔,似是有所触动,又问:“世子打算如何克制?”
张起灵犹豫了一下,答道:“请义父暂居云顶天宫之内。”
左判继续摇头:“不可能。”
张起灵听了此言也不气馁:“便是不行,另寻他法就是。我这两位朋友与九门多有牵连,对义父当年之事也有所了解,又与我情同手足。我们三人齐心协力必能找出方法,也不用担心为外人所知,对义父不利。”
左判再摇头:“留在此地,保下你这两个朋友的性命已是最大底线。如今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与他们一起留在此地,二是跟我回去主人身边。”
张起灵神色坚定,说道:“义父对我恩重如山,如今见他困于怪疾,我无法束手旁观。”
左判眼神一凛:“你当真心意已决?”
张起灵毫不动摇,毅然道:“我心意已决。”
他们师徒二人你来我往说个不停,吴邪和胖子只觉得今日的张起灵不同以往,竟是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胖子更哈哈笑道:“说得好!我说张小哥啊,平日里只当你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没想到也有能言善道的时候。”
吴邪却没他这份开玩笑的心思,整个人只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背后冷汗直冒。看这情形,说不得接下来便是一场恶战,而且双方都是要拼命的架势。张起灵的武功虽然不错,但在洞庭湖上只接了左判相隔十余丈的一掌就昏迷数日,如今便是加上他和胖子也是希望渺茫。他有心想劝张起灵说些软话,且与左判周旋一阵,但见他神情坚定,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左判神情肃穆,沉声道:“世子当真想要如此,便接老奴一掌。此招过后不曾身死,今日便放你们三人离开,从此天高海阔,恩断义绝!”
闻听此言,张起灵面色数变,最终双膝及地,对着恩师深深一拜,再起身时已气走全身,凝神应对。
左判见事已至此也不再多劝,微一颔首,向前踏上一步,整个身躯竟也随之长高了几分。他态势悠闲,面向张起灵踱步而行,直到两人之间距离七八丈时停了下来。此时这个原本就身材高大的老者身形已宛若庙前金刚,足有一丈四五,形态不怒自威,活生生是北方真武大帝临凡:“我主武功通神,凡俗之间不存敌手,一心只求仙道,老奴自思无法分忧。只是若这天地间真有神仙之流,难保有一日我主会与神仙辈交手,故而苦思几十载,终究创出一式,便是我主全力一击也难敌此招之威,主人赐名为‘碎元缚神’。今日我们师徒歧路,老奴便教世子这最后一式。”
语毕,只见左判深吸一口气息,全身骨节爆鸣。这口气息悠长深重,在旁观瞧的吴邪与胖子只觉得这老者身周的景象都有些模糊了,不由得担心起张起灵。
左判一口气息达到顶峰之时,猛然推出一掌。霎时间天地变色,眼见得掌劲所到之处事物扭曲,耳听得轰然一声巨响,便觉一阵山摇地动。
吴邪恍然觉得又回到十年前首阳山塌陷那一刻,其摇动之威竟比当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虽被掌风激得叫不出声来,心中却大喊不妙。这等力量岂是肉身凡胎可能抗衡?张起灵就算有先天真气护身,恐怕此刻也被震为齑粉了。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窖,恍恍惚惚地竟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紧紧闭着双眼,咬牙硬挺过这一波浓重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前方尘埃落定,吴邪也不敢睁眼,生怕看到让自己无法接受的惨状。
此时却听胖子在边上“咦”了一声:“却是怪事。”他推了推吴邪道,“你看,张小哥竟然毫发无伤。”
吴邪连忙转头看去,却见张起灵身上虽沾染着掌气带来的尘土、草屑,却无半点损伤。再看他身后几丈外的石壁上,却是一片巨大的裂痕还在慢慢扩散,不断地有碎石落下。他心中疑惑:难道左判这惊天一掌竟是打偏了?
正犹疑间,张起灵先动了。只见他一闪数丈,几乎是飞一般扑到了左判身边。
那老者此时伛偻跪落在尘埃之中,比之平时身形似乎还小了几分。
张起灵将他扶住,只听他在心爱弟子的耳边缓缓吐出最后一句遗言:“莫要与你义父为难。”
左判气若游丝地望着张起灵,目光中有深切的恳求、殷殷的期盼,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遗憾。但他没有能够等到弟子的回应,不过刹那光景,这位武功盖世的老人便黯然阖上双眼,仰头歪倒在张起灵怀中,再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