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庭院里种着数株丹桂,有一株正好长在书房西窗下,金橙色的花束颤巍巍地探进窗来,微风拂过,摇落一桌琼英。桌上摆了碟桂花糖藕,衬着这甜丝丝的气息越发诱人食欲。然而吴邪对此浑然不觉,只管盯着面前的书册发呆。这部《春秋谷梁传》他已经看了快一个月,至今尚未过半,天知道心思都跑到哪里去了。
时隔半年,当日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已然渐渐淡出江湖,偶尔再听人提起,也都是不知被添油加醋了多少倍的版本,荒诞地令人不忍猝闻。因为吴三省和解连环的缘故,九门的声望一落千丈,而随着吴家退出江湖,昔日呼风唤雨的“九门提督”也已成为过往云烟,风光不再。
吴三省依旧被囚禁在渭州的大牢里,吴二白把海捕公文贴遍了大江南北,更亲身参与追捕,然而解连环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不仅踪迹难觅,就连个可靠的讯息都不曾透露。他虽隐姓埋名多年,但毕竟曾是潭州解家的当家,此事一经败露,多少总有些不长眼的要去寻解家晦气。那解雨臣年纪虽轻,手段却端得是厉害,吴邪听说他在数月前带着几名得力手下连夜挑了几个最胆大妄为的派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时间到让那些存心看笑话的不敢再上门挑衅。扬州霍家没了霍仙姑坐镇,霍玲与霍秀秀又是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尚且年幼,生意自是日渐惨淡,本来盛极一时的新月楼也早已没有了往日门庭若市的景象。陈文锦丧了老父,自然无法再调动西北三十六寨的响马,只带着部分陈家人马混迹于江南绿林道上,再没有过去叱咤风云的气势。
宿命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与万奴王有关的一干人等牢牢掌握其中,任凭他们如何挣扎反抗,都逃不脱这固若金汤的五指山。
与他们的辛苦操劳相比,吴邪实在幸运太多了,被关在家里足不出户固然无聊,倒也算得上悠闲自在。平静安稳的日子与过去二十年来并无不同,只是吴邪却已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他虽无病无灾身体健康,心中却总有一股郁结之气徘徊不去,平时看不出来,却往往能在午夜梦回时折磨得他睡不安枕。
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而这个心病,名字就叫做张起灵。
正在百无聊赖之间,忽然看到王盟嘟嘟囔囔地走进来,把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刚才在外面遇上一个人,让我把这个交给少爷。”
吴邪没精打采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突地双目圆睁,“嚯”地一声站了起来:“是什么人?生做什么模样?你可认得?”
“是个年轻公子,年纪和您差不多。看着倒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少爷,这不是您的……”
话音未落,王盟只觉得身边刮过一道疾风,再定睛看时,吴邪已经跑得不见了人影。
那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羊脂白玉,只有拇指大小,雕刻成一只蝉的样子,正是吴邪在泾川县为给张起灵买山参换掉的那一个。当日知道这件事的不过云彩、黑瞎子、胖子和张起灵这几人,他自认与黑瞎子并没有如此深厚的交情,值得为此等小事千里迢迢跑这一趟,那么……
大门外的台阶上空荡荡地不见半个人,吴邪问过门房,得知确实有个年轻人刚刚来过,把玉交给王盟之后就往涌金门的方向走了。他也顾不得身上穿的还是家常的私服,拔腿就追了出去。
此时刚过午时,大街上行人不多。吴邪追出数百米,便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脊背挺得笔直,就算身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萧瑟姿态。他牵着一匹马,背着一个不算大的包袱,走得不紧不慢,脚步坚定而决绝,就像是刻意要与这滚滚红尘拉开距离。
吴邪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飞快,张了张嘴想要唤他,喉头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在朝思暮想了半年之后,他又见到了那个人,但是他却犹豫了。他不知道今时今日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他,也不知道今时今日他们是否还能如过去一般毫无芥蒂地相处。隐藏在那人神秘身份背后的事实,或许是他们都不忍也不愿碰触的真相。
走在前面的人似乎心有所感,脚步一滞回转过头,白皙清秀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隐透出几分惊讶。
“吴邪?”
“小哥……”
张起灵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你怎么……”他只说了一半就噤了声,双眼定定地看着吴邪,眉尖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
吴邪被他看得一阵尴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吞吞吐吐说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门?”
“没有必要,”张起灵别开目光,语气淡然,“我只是来归还你的东西。”
吴邪愣了一下,摊开手掌,白玉蝉静静躺在他手心里,完好无损,晶莹可爱:“为了这东西,你就从西北赶来临安?”
张起灵紧抿着嘴角没有说话,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吴邪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也不好贸然开口,只能直挺挺地站着。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张起灵的肚子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异响。
“咕噜——”
吴邪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没吃饭?”
“……嗯。”
“随我来。”
他把张起灵带进一家常去的酒楼,叫了四只膘肥体壮的太湖湖蟹并几样时令菜蔬。此时这酒楼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菜上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张起灵盯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湖蟹动也不动,不知是不合胃口还是根本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吃。
吴邪了然一笑,伸手捡了一只雌蟹,先拿圆头剪刀剪下大螯和蟹脚,又用腰圆锤对着蟹壳轻轻敲打一圈,再以长柄斧劈开背壳和肚脐,之后钎、镊、叉、锤齐上,或剔或夹或叉或敲,动作利落地剥出油亮肥厚的蟹黄,剔出雪白鲜嫩的蟹肉,用小汤匙舀进蘸料,将满满一壳散发着浓香的美味递了过去:“尝尝。”
张起灵犹豫着接了过来,执起筷子夹了几口,也看不出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待他一口一口把蟹壳里的东西都吃完了,吴邪又捡了只雄蟹出来,正要如法炮制,张起灵却按住了他的双手:“够了。”
吴邪奇道:“这便够了?还是吃不惯?那就多吃些菜吧。”说着又要给他布菜,“尝尝这西湖莼菜羹,别处吃不到的。”
张起灵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拦他,只在每个盘子里都夹了一口菜吃了,又放下筷子:“诸事已了,我本不想再打搅你。现在既见了面,就与你道个别吧。”
吴邪执筷的手一抖,脸上的笑容就再也挂不住:“道别?你要去哪里?”
“长白山。”
吴邪正要问你去那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做什么,忽又想到东夏国就在长白山下,顿时愕然:“你……你与那万奴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义父,我从小在东夏国长大,当日新月楼里夺书的黑衣人,就是我的授业恩师。”
吴邪倒抽一口冷气:“怪不得那黑瞎子叫你小王爷。可你不是张大佛爷的儿子吗?莫非在张家楼里你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
“没有骗你,这里面的蹊跷我也不明白。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他神情坦然,由不得吴邪不信,可是细一想,又觉得此话大有问题:“怎么就不重要了?你不想知道张家是被谁所害了么?不想知道张大佛爷最后的结局了么?那张家楼里还有你们家大笔财产,过些日子我二叔就要带人去取,你若能认祖归宗拿了这笔钱,在中原什么事情做不了,何必还要回东夏国?这里有山有水,四季分明,气候温润,不比那极寒之地好上太多?”
张起灵默默低下头,捧起吴邪盛给他的西湖莼菜羹,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随后他抹了抹嘴,抬头又看了看吴邪,轻声说了一句:“再见。”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包袱转身往门外走,没有丝毫迟疑。
吴邪一阵讶异,心说这饭还没吃完呢怎么就急着走?也没说要让他掏钱啊。正想要出声喊他,却见张起灵走出酒楼,转过一个弯就不见了。
他走了,就像来时一样行色匆匆。吴邪盯着一桌子几乎没动过的菜苦笑,暗道这次这厮倒是长进了,知道走之前先来道个别,不管以后他还会不会再来找自己,明白了他的去处,好歹也有个方向。也罢,就让他继续当他的小王爷,没了万奴王,想必东夏国与中原今后也不会再起什么冲突,就让他去吧。
这样也不错,不管……以后是否还能相见……
吴邪猛然一惊,一种强烈的不安从内心深处泛上来,令他坐立不安。那个闷油瓶说的是长白山而不是东夏国,尽管东夏国就在长白山脚下,但到底还是两个不同的地方,他不会说得这样含糊。那即是说,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东夏国,而是长白山?可他去那里要做什么呢?传说那长白山是女真族的圣山,气候严寒,常年为冰雪覆盖,活物难存。莫非……他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不成?
再一想到那天黑瞎子所说“张起灵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上危险重重”,吴邪再也坐不住,与伙计说了一声“记在账上”,便亟不可待地又追了出去。一直跑到他们先前相遇的地方也没有看到张起灵,吴邪想了想,转头又跑回家。他匆匆忙忙换了身衣服,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并将这十几年来积攒的私房钱统统揣入怀中。
王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脸色大变:“少爷,您这又是要去哪里?”
吴邪头也不抬地甩出两个字:“出门。”
王盟“啊”了一声,一把拽住他,把嘴一咧就要哭:“您可万万走不得啊,二老爷吩咐让我看好您,眼看着他老人家就要回来了,您这一走我哪里还有活路,我……”
“闭嘴!”吴邪揉了揉额角,哭笑不得,“二叔是讲道理的,你只和他说是我执意要走,你拦不住,他便不会怪罪于你。”
言毕他便不再理会王盟的哭喊,拎着包袱夺门而出。
吴邪快马加鞭追出涌金门,远远地就看到张起灵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他暗自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你这闷油瓶子是要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小爷我这次跟定了。足下用力一夹马腹,尘土飞扬之间已然赶上前去。
张起灵看他又追了上来微微有些诧异,皱着眉头什么也没问,只目不斜视地管自己赶路。
吴邪放慢了速度与他并肩而行,口中问道:“小哥,你还没说,要去长白山做什么?”
张起灵闻若未闻,就像身边压根儿没他这个人。
吴邪也不恼,笑了一笑又道:“咱们兄弟一场,你又对我有着救命之恩。如今既然专程来道别,说不得定要好好送上一送。”
“……”
“我要和你一起去长白山。”
张起灵眉头皱得更紧,秀气的眉宇之间拧起了一个疙瘩。他的目光彷如刀子一样锋利,盯得吴邪出了一身白毛汗。好在有了过去数个月的历练他的定力已经好了很多,这才没有在那人凌厉的注视中败下阵来。张起灵盯着他看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最后竟是长叹了一声,轻声说道:“走吧。”
吴邪大喜,知道这是不准备赶他走了,立即乐滋滋地重新催动胯下良驹,与他一路向北而行。
长白山地处渤海国与高丽国的交界处,距离临安路途之遥远远超出吴邪的想象。张起灵似是早就安排好了行程,一出了临安府便跟上了一支北上的商队,搭乘他们的商船自临安市舶司码头入海,走海路至高丽国,再从高丽国转道上长白山。
此时早已过了台风期,在海上航行颇为平静。尽管如此,吴邪还是一上船便吐了个昏天黑地,躺在船舱里久久不能起身。商队里有随行的大夫给他看了,说这是晕船,并无大碍,等习惯了就好了。张起灵并未流露出半点不悦的神色,甚至还留在船舱里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这一来到让吴邪觉得分外过意不去,想着自己本是夸下海口要为他送行,竟然还要烦他为自己操劳费心,实在是有损颜面。幸而他年轻体健,适应性极强,约摸五、六日之后就能起身,又过了两日便可行动自如。
这一路上除了无边的海水并无其他景致,比起陆地上的风光真可算得上索然无味。吴邪只新鲜了几天就失了兴致,每日里在甲板船舱之间转来转去,无所事事,闲得几乎要长蘑菇。他也曾试着旁敲侧击地询问张起灵到长白山究竟要做什么,但那人警惕性高得很,任凭他磨破了嘴皮也套不出一星半点。最后吴邪也没了耐性,索性不再搭理他,反而和商队的大东家混熟了。
那商队的大东家姓章,是福建的一个世家子弟,家里曾出过数位一甲进士,少年也发奋读过书,然而终究不是那块料子,却是于经商一道颇有天赋,更是喜欢东奔西走四处见识异域风情,故而成了家里商队的掌柜。他听说吴邪乃是东南名士吴一穷之子便格外亲近,又兼此人能说会道,说起风光、掌故来使人如临其境。
吴邪在海上无聊,倒是和他混得颇为亲热。因知道他长期与高丽有生意往来,又多次游历高丽附近的几个小国,吴邪便向他询问起万奴王。没想到在中原豪侠甚至他二叔眼中都极为神秘的万奴王,这位章掌柜却知道不少外人从未听说过的事迹。
那万奴王的父亲本是女真部落的小头目,被契丹贵人提拔,用以搅乱女真内部,故而将他三个子嗣一并收入北院大王帐中做个亲随,从小就读书识字。万奴王更是仰慕中原文化,自二十几岁回到女真族内后,便穿汉服、用汉俗,将族内习俗一并抛却。他两个哥哥与父亲也管不得他,只得分给他一些奴隶、土地及财物,让他独自过活。不想十余年后,那万奴王不知如何练得一身神迹,翻手之间便将他父兄以及周围十余个女真及其他蛮夷部落的头领统统杀了个一丁不留,自称“万奴王”,建起了“东夏国”。只是他武功虽高,却无多大野心,若契丹人派兵去,其大小头目总是首级难保。如放任不管,他也不对渤海以外的土地、人口有觊觎之意,也默认自己是契丹属国,却从不纳贡礼拜。如此不尴不尬十数年,契丹王族也都见识了他的武力,不得已就连契丹皇帝本设在渤海附近的春钵捺也放弃了,从此契丹三座行宫成了两座。传闻自此之后,每年万奴王生辰之际,不仅周边小国,就连契丹也要派王室重臣前往贺礼。曾有两个小国因为傲慢无礼,整个部族所有的贵人都被万奴王杀死,部属妻女籍没为奴。
那万奴王虽好汉俗却是极为残暴,手下设置的官僚稍不如意则有刀锯加身之虞。据说除了为他赶车的一个亲信之外,上至百官、下至属民若敢抬头看他一眼,轻则挖眼,重则车裂。后来还是他的丞相劝他道:“大王不欲别人相视,若有万一,百官众僚不识大王,如何明白号令?”从此情况才好了些。只是若非有事,在朝堂之上敢抬头的臣属也往往会籍其他罪名或流、或杀。即便他这老成信重的丞相,后来也不知为何,被他全家流放至极北之地。
吴邪见他所知甚多,便不失时机地问他是否听说过万奴王有个义子。
那章掌柜答道:“万奴王立国算来已有六十余年,身形相貌不见老态,北地蛮夷视之如神仙,便是他的臣属也不敢过问他的私事。何况从五十年前他入寇西北之后,就很少在人前露面,只是每十年必由他的亲信驱赶车驾外出一趟,也不知去往何方,更不知道他是否收过义子。倒是听闻他从不向臣民属国索要美女,不好女色应是真的。”说着他话锋一转,又道,“据说在幽燕以及高丽国内,凡是‘颜记’的货栈都是万奴王的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