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咦”了一声,奇道:“三个盒子?你便是有解家的那一个,另外两个又是从哪里得来?”
解雨臣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边站定,仰望着空中皎洁的明月:“你可还记得二爷?他对亡妻一往情深,终生没有再娶,膝下无儿无女。我是他的关门弟子,二爷仙逝之后,他的盒子便也传至我手中。至于第三个盒子,是齐家的。”
“齐家?齐羽不是尚在人间,怎么会落到你手中?”
解雨臣转过身来,仍是言笑晏晏的样子:“齐家的盒子并不在齐羽手中,我是从先祖母哪里得来的。”
“我不明白了,这其中又有什么故事?”
“当初张大佛爷家惨遭灭门之后,齐铁嘴曾算得一卦,卦象所示九门休戚与共。彼时张大佛爷生死不明,加之他本人曾施逆天改命之术,自知自身命格挡不住此劫,想必将应在他后人身上。他生怕齐家血食将断,故那日离开张府时与我祖父走做一路,说是将来齐家若有个好歹,请务必念在二人相善的份上不吝援手,同时也将那盒子交予我祖父保管。我祖父以为齐铁嘴命理之术天下无对,他既如此说必有缘由,因而也不推辞,便收下此物,后来辗转为我先祖母所有。齐家当年遭逢大难之后,齐羽母族亦有所觊觎,亏得先祖母替他打理,方才保住了齐家家产。待他冠礼之时,先祖母便是在这解府中替他成礼,并问他愿做九门齐家的少当家,还是远离江湖是非做个普通的富家翁,更将齐家的盒子取出交还给他,把此事前因后果也说与他知道。那齐羽最终仍是将盒子还给先祖母,并说今后再不问江湖是非。如今你看齐羽一人逍遥,还多亏先祖母当年为他寻了老成的管家之人,至今仍替他妥帖打理家产。”说到此处,解雨臣走回桌边喝了一口茶:“我幼年好奇时也曾打开那几个盒子看过,对里面的内容深有印象。内中所示除了张家楼的位置之外,还提到开启张家楼尚需两样必要的物品,其中之一就是你家保管多年的那把黑金古刀。”
吴邪心念一动,眼前忽然浮现出他与张起灵初次见面的场景,那日在吴三省家的庭院里,那人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背上背着个长条形的包裹,用白布扎得严严实实。而在盈川县外的官道旁再次相遇之时,那个布包已经不见了。难道……
解雨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恐怕,那刀现下已不在你家中了吧。”
吴邪如遭棒喝,顿时瞪大了双眼。
解雨臣再不多言,笑吟吟地将他拉起来推出门外,伸手又在他肩上拍了一拍,却在瞬间敛去了笑容,肃然道:“吴邪,望你善自珍重。”
吴邪站立在走廊里,眼睁睁地看着他关上了门,手脚冰凉,呆若木鸡。
今日之前他从未怀疑过张起灵,他以为那人与胖子一样,都是他在这一趟江湖冒险的旅程当中因缘相识又不可或缺的伙伴,更有甚者,不同于与胖子的肝胆相照,他对那人尚存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可是在解雨臣暗示性十足的寥寥数语背后,却隐藏着一个他不愿正视的事实:或许从一开始,张起灵就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而这一路上的同甘共苦不过是为了取得自己的这份信任而已。
张起灵啊张起灵,你说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害吴邪,但你是否当得起吴邪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仗剑江湖载酒行,手足相伴玉洁清。回首世事多蹉跎,怎堪变却故人心。吴邪正为了张起灵是否心怀鬼胎而惴惴不安,却是万万料想不到,在这条漫长的江湖路上,阴谋重叠的阴谋,诡计圈套着诡计,而他早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18、(上)
出了解家吴邪便有些魂不守舍,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张起灵出神,试图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窥探出哪怕一点儿蛛丝马迹。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胖子,虽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商量的对象,但是一想到要和别人说张起灵的是非,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晃晃悠悠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被人掀开,露出胖子满月般的脸:“再往前可就出了潭州地界了,接下来咱们该怎么走?”
一直闭目养神的张起灵睁开眼睛,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吴邪一眼。
吴邪正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没处问,语气便有些不耐烦:“别看我,我又不知道张家楼在哪儿。”
胖子嘿嘿一乐:“哟,听这意思你还不打算回家?那敢情好,反正胖爷我说什么都要去那张家楼见识见识,咱们三个结伴同行,权当是再寻一回宝。”说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赶紧补充道,“对了,这回是只能看,不能拿。”
张起灵听他这么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又看向吴邪,沉默片刻之后说了一句:“你回家去。”
他本是一番好意,但听在吴邪耳中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且不论前两个月朝夕相对的情分,单说这次从临安府千里迢迢赶来潭州,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地方问到了,东西也拿到了,难道他打算就此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包裹住了吴邪,让他看着张起灵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微怒。
就在三人相对无言的时候,马车外忽然传来一片马蹄声,紧接着一个苍老又沙哑的声音桀桀怪笑道:“只怕你们哪里也去不了。”
胖子反应极快,只一缩头就跳了下去,只见数骑人马已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围住,为首一人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身材干瘦,脸上一条狰狞的伤疤横贯鼻梁,眉宇间有一丝阴糜,其余诸人都是些人高马大的粗壮汉子。
那老者看都没看胖子一眼,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从马车中钻出来的吴邪和张起灵,脸上的笑容愈发阴险。
剧变就发生在眨眼之间,在看到那老者的一刹那,张起灵已经一个纵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出手如电抓向胖子颈间。胖子根本料不到他会突然发难,竟连躲闪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他捏住了咽喉,顿时只觉得一股巨力从那两只奇长的手指上传来,扼得他一阵眼冒金星,险些当场晕倒。
吴邪大惊,也顾不得身边还站着许多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冲上前来就想要掰他的手。
“别动。”张起灵目光森然,制住胖子的手指又紧了一紧,勒得胖子直翻白眼,一张脸都憋得红了。
吴邪不敢动了,呆在原地震惊地看着他,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那面有伤疤的老者哈哈笑道:“哑巴张向来说一不二,要想让你朋友活命,吴小公子还是听话些的好。”
吴邪此时心下大乱,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凝神看向那名老者:“你们是什么人?这又是要做什么?”
那老者策马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浑浊的双眼中精光一闪:“我与令祖父是至交好友,曾经还到你家做过客,你不记得了么?”
吴邪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又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疤,心中一凛,惊叫失声:“你是陈皮阿四?”
“正是老夫。”
猜中了面前之人的身份,吴邪却丝毫也轻松不起来,再联系张起灵突如其来的举动,顿觉一股寒意渗透了四肢百骸,好一似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他怎么就没有早些想到,像张起灵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那么轻易从陈家脱离出来,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知道连他都不清楚的张家楼,更不可能漫无目的地跟着他和胖子连续奔走了两个多月。他会这样大费周章完全就是为了在自己面前演一出戏,骗取了自己的信任之后再从解雨臣那里套出张家楼的位置,而现在陈皮阿四登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这出戏就要落幕了。
真是好了得的演技,好深沉的心机。
吴邪低垂着头,面如死灰,心中悲怒交加。他生平从未被人如此欺骗过,而第一个欺骗他的人,竟然是这个孤高清绝的张起灵。过去一个多月来的牵肠挂肚,重逢时的惊讶和喜悦,以及这一路上的风雨兼程,现下看来都只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陈皮阿四看他久久不语,心下了然,马鞭一指张起灵道:“料想哑巴张也不会对你说,此番前去张家楼尚需吴小公子助我一臂之力,还望你不要拒绝。”
吴邪冷笑一声,索性豁出去了:“那黑金古刀不是已经在你手中了么?还要我做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若是我不肯呢?”
陈皮阿四转眼看了看还被张起灵掐住脖子的胖子,神态悠然:“若是你能不顾这位王壮士的生死,看在与令祖父相交甚好的份上,老夫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吴邪脸色一变,再看向张起灵的眼中已带了几分杀气。
陈皮阿四继续笑道:“吴老狗一向为人忠厚,教出来的孙子定也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老夫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不过从来一言九鼎,此去只为求财,也不怕别人知道,只要吴小公子尽力襄助,老夫算起来还是叔祖辈,不仅不会为难你们还可以让你们两个也分上一杯羹,如何?”
吴邪见天时地利人和尽在人手,又少多知道此人虽然人品不堪却从不空言,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下来,权当不曾看见张起灵钳制下的胖子千般眼色万种不甘。
陈皮阿四见吴邪应承下来,心下也有几分欢喜:“如此最好,我们这便上路,只是还有一件——小公子和这位王壮士功夫都不弱,老夫也说句实话,你们若是起了什么歪念头,自家这边也是不容易对付,无论伤了哪边都是不妥,不如就做个小人,你们是愿意服下药物再让老夫行功暂时化去内力呢,还是带上一些小物件儿?”
举凡练武之人对一身内力往往看得比身家性命还要重,纵是吴邪志不在此,也不愿意像个废人一样任人宰割,想必胖子更是如此。
“要捆要绑悉听尊便,但散功是万万不能的。”
陈皮阿四又是阴阴一笑,对手下点了点头,便有两个年轻汉子跳下马来,手上拎着叮当作响的一堆东西分别向吴邪和胖子走去。
当了二十年遵纪守法的良民,吴邪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披枷带锁的滋味。那陈皮阿四想的倒是异常周到,手铐脚镣准备了个齐全,简直将他们两人当死囚一般对待。好在他顾虑着要与吴邪合作不曾做绝,那手铐与脚镣之间的锁链长度十分宽裕,并不影响步行,只是要逃跑却是决计不可能了。
张起灵一放开手胖子就开始破口大骂,南腔北调花样百出,直到陈皮阿四的人将他们两人再塞回马车上他还没有骂重样。
吴邪从车帘的缝隙里看到张起灵与陈皮阿四低语了几句,随后也跳上马车钻入车厢,另有一人坐上车辕执起马鞭,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往西北方向去了。
胖子背上的斩马刀早被人卸了去,整个人就像只被拔掉了刺的刺猬,看着张起灵目眦欲裂:“姓张的,你最好给咱们解释清楚,否则只要胖爷还有一口气在便饶你不得!”
张起灵双眼望天,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
胖子肺都要气炸了,顾不得自己还带着枷锁就要往他身上扑。吴邪眼明手快地抬起手肘将他按住,冷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好汉不吃眼前亏,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你且留着力气吧。”
在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吴邪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开始用心地思索目前的形势。陈皮阿四既已明说此行意在求财,只要他们乖乖合作应该就不会吃什么苦头,何况那老头又不傻,就算真的想对他下手还要掂量掂量他背后的吴家。至于张起灵,就权当是自己识人不清,今后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要随便轻信别人就是了。
话虽如此,可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却挥之不去。若不是此刻双手被缚且有陈皮阿四的人近在咫尺,吴邪真想拎着那人的领子问个清楚,对过去几个月相互扶持的日子他究竟作何感想,在他一次次出手救下自己的时候,在他割破手掌喂自己喝了大半宿血的时候,在他们齐心协力共同御敌的时候,他究竟有没有付出过哪怕一分真心?然而现在问这些问题显然没有任何意义,莫说张起灵根本不会作答,就算是回答了又怎样呢?事已至此,此时此刻他是别人的阶下囚,而张起灵分明就是来监视他们的眼线,再怎么怒吼咆哮也只是平白给别人看了笑话。他是吴邪,九门吴家的长孙,至少要在这些阴险小人面前保留应有的尊严。
马车均速行进了一阵,前面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呼喊,然后那驾车的人就好像疯了似地狂舞马鞭,跑动的速度倏地加快了。
车厢开始剧烈颠簸,吴邪和胖子双手被缚无法掌握平衡,顿时摔了个东倒西歪。张起灵却像是早有准备,不仅自己坐得稳如泰山,还有余裕一手扶住胖子一手揽住吴邪。
那两根奇长的手指就搭在自己肩头,吴邪尴尬地发现他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张起灵怀中。那人的身体一如既往柔若无骨、体温微凉,就连清冽的气息也是那么熟悉。过去几个月中也曾有数次被他这样揽着的经历,那时吴邪只觉得紧张和害羞,可是现在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毛直竖,连忙推开他闪至一旁,费力地攀住车厢壁稳住身形。
张起灵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他,仍旧是一言不发。
吴邪自小长在江南,过上元节时也曾见过家里的厨子筛汤圆,一只竹编的笸箩在人手中颠来倒去,筛去面粉露出白白圆圆的小圆子,骨碌碌地滚来滚去。当时他看得煞是有趣,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变得和汤圆一样,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从东头滚到西头,还要时刻提放着不被胖子那庞大的身躯砸着压着。
那陈皮阿四也不知是要赶着去投胎还是怎样,一路上都令人将马车赶得飞快,直颠得吴邪一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好不容易停下来时,外面早已是皓月当空。
他们停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林之中,四下荒芜不见人烟,夜里的冷风从马车的缝隙中吹进来,让人遍体生寒。
一个大个子伙计走过来掀开车帘,先是叫了一声“哑巴张”,又向外面努一努嘴:“四阿公叫你过去。”
张起灵没动,只是意有所指地看着吴邪和胖子。
那人冷哼道:“我来看着,你快去。”
张起灵也不坚持,目不斜视地跳下马车走入夜色中。
胖子见张起灵走了,那个大个子也没有要上来的打算,就把眼珠转了一转,和颜悦色地向那人说道:“敝姓王,不知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笑了一笑,十分客气地向他抱拳道:“郎风。”
“敢问郎兄弟,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虽说他们现下枷锁在身,但名义上毕竟是陈皮阿四的客人,那朗风也不隐瞒,如实答道:“陇山。”
胖子“哦”了一声,向吴邪使了个眼色,又道:“那路程可不近啊。”
朗风又笑了笑,却是把头转向一边,再不说话了。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张起灵又走了回来,手上还拿着几个馒头并一个水囊,刚一跳上车就把馒头塞进吴邪和胖子手中,示意他们赶紧吃完了赶路。
吴邪正饿的前心贴后背,捧起馒头就咬了几大口,不想那馒头又干又硬,偏巧他又吞咽得急了些,被噎得捶胸顿足,连话也说不出来。
张起灵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拔开水囊的塞子直接递到他嘴边。吴邪被噎得狠了,也顾不得那人是不是仍旧和自己一路,就着他的手连灌了几口凉水,这才不至于被个馒头噎得英年早逝。
待他顺过了这口气,又看到张起灵手里只有个水囊没有馒头,一句话竟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小哥你吃过了没有?”
一旁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馒头渣滓混着口水喷得到处都是,一面咳还一面嘴不饶人:“小吴你傻啦,张道长现在可是陈家的人,那姓陈的老头连咱们的饭都准备了,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心腹爱将饿肚子?”